22 故人

展長生喜出望外,心頭雀躍,手指一緊,險些将石條拗斷,“在何處?”

展龍擡手一指,所指正是天孤城方向。

展長生見狀立時道:“切莫耽誤,此間若已事了,不如即刻出發。”

展龍立在原地不動,卻轉過身去,望向來時方向,“尚有一事。”

他遙望長寧州方向,面上卻依舊淡漠,猶如在訴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與你同營那些凡人,已盡數生機斷絕。”

生機斷絕,四字入耳,展長生一時間卻不能領會其真意。

是不能領會,實則不敢領會。

展長生漸漸手足冰涼,竟是方寸大亂,只顧在原地打轉,顫聲道:“怎、怎會如此?”

展龍只道:“魔軍入侵,長寧軍全軍覆沒。”

長寧軍素來有護國神盾之稱,數十年來所向披靡,堅不可摧。如今落在夏元昭手中,朝中雖有人質疑這黃口小兒豈能服衆,夏元昭卻依舊固守邊疆,同瓊英城守望相助,連勝數戰,屢挫魔軍銳氣。

怎的他不過離營不足一月,便生了這等驚天巨變?

展長生望向巍峨高山,只得再求助展龍道:“送我回去。”

展龍劍眉微皺,不情不願道:“那心法……”

展長生攥住他衣襟,指尖微顫,眼圈通紅,厲聲道:“師兄,我求你,快些送我回去!”

展龍垂目看他,終究不再言語,只将他抱在懷中,身形一縱,如風如電,往來時的方向返回。

展長生心急如焚,但終究離得太遠,行了一個多時辰,展龍忽道:“夏元昭在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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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曉展長生心意,便朝那山中降落,展長生甫一落地,便覺一股勁風襲向後心,不等他動作,已被展龍一手擋住。攤開掌心時,便露出一把捏成廢鐵的飛刀。

濃烈血腥味彌散在山壁下,綠草血跡點點,一路蔓延,血跡盡頭處,一個灰衣灰發的男子正手握一柄利劍,冰冷指向二人,赫然便是夏元昭麾下的細作灰炎。

此時他背後負有一個包裹,呼吸間胸膛劇烈起伏,面色慘白,唯有目光灼熱,衣袍泰半染紅,血珠自袍角顆顆滴落。氣血損了大半,如今已是強弩之末。

展長生驚道:“灰炎?”

灰炎見得是他,一口氣洩去,劍尖垂落,頹然跪倒在地。

展長生急忙上前将他攙扶住,一疊聲追問道:“灰炎,你怎會在此處?将軍何在?長寧州出了何事?”

灰炎急促喘息了片刻,慘然笑道:“将軍怎會臨陣脫逃,自然留在長寧,與将士共存亡……我三十五萬長寧軍,斷沒有半個逃兵降将!”

他這番話語擲地有聲,嘶啞決絕,展長生心中一凜,只覺全身浸在無盡寒潭之中,一味下沉、下沉、下沉,見不到天光、尋不着出路,惟餘絕望。

“展長生——”灰炎一聲凄絕呼喚,再将他渙散神智拉回。灰炎将背上包裹拆下時,身形搖搖欲墜,展長生才欲抱他,卻被展龍擋住手腕。

展龍輕輕一提一抛,便将灰炎送至兩步開外一株樹下,令他斜斜依靠樹幹卧坐。

展長生不知展龍緣何忽出此舉,只得匆匆掃一眼,見并無異常,便取出腰間皮水囊同傷藥,給灰炎喂水療傷。

灰炎只喝幾口水凝聚精氣,卻不要他療傷,只低沉道:“我受了重傷,能活到現在已是不易,不必浪費傷藥。只有一事托付于你。”他将懷中包裹輕輕送到展長生面前,赫然竟是個包着嬰兒的襁褓。

小巧棉被中,一個圓潤粉嫩的小嬰兒酣然沉睡,兩只小拳頭珍珠一般攥成團,叫人心生憐愛。

灰炎道:“九殿下的侍妾,兩月前誕下一對雙生子,如今城破家亡,稚子卻無辜,殿下只求将這二人各自送出長寧,得一條生路。白炎護送長子逃亡,我護送次子——展長生,我命喪于此原是天定,無怨無悔,只求你救這無辜稚子一命!”

灰炎一口氣道出後,便氣息不繼,面色慘淡猶若金紙,唯獨一雙蒼灰雙瞳散發灼熱光彩,直勾勾緊盯展長生不放。

展長生輕柔接過襁褓,不知所措環抱懷中,只覺千鈞重擔沉沉墜手,只肅聲道:“你放心。”

灰炎果然放心,頓時眼中光彩一暗,垂目低嘆,“将軍在天有靈,亦會感恩,若他日此子僥幸,長大成人,莫要令他知曉身世——将軍只送他四字:前塵盡斷。展長生,追兵将至,你快走。”

展長生起身,卻仍是追問道:“長寧為何會一敗塗地?”

灰炎面色漸漸灰敗,雙目閉合,幹裂嘴唇一陣顫抖,低沉嗓音猶若氣音,字字幹澀,即怒不可遏,亦苦不堪言,“瓊英……降了。”

瓊英州四十萬大軍,以胡岩風為首,捧帥印獻天孤魔王,不戰而降。

展長生身形一晃,險些連人帶襁褓跌落在地,被展龍堪堪扶住。他被這晴天霹靂驚得腦中空白,久久不能回神。

山中死寂,過了許久,方有一陣清風拂過林梢,帶起葉濤聲聲,如泣如訴,含淚泣血。

“胡岩風……怎會……降了?”

瓊英、長寧二州互為後盾,彼此守望相助,征戰連年大勝。

胡岩風、夏元昭總角之交,自幼兩小無猜,情誼深厚旁人難及,更是彼此全心信賴。

如今夏元昭卻遭二十餘年摯友背叛,唯一的血脈竟只得托付給相識不過一年的展長生。

他縱使想要追問,灰炎卻寂靜無聲,早已亡去多時。

展龍道:“原來并非夏元昭,卻是夏元昭的子嗣。凡人幼子,看來倒也鮮嫩可口。”

展長生卻無力同他辯駁,只道:“此物不可入口。師兄請再稍待片刻,容我将此人安葬了。”

展龍并不答話,只松開展長生,彎腰撿起一根樹枝,朝泥地上一擲,頓時泥土翻飛,露出個大坑來。

他旋即提住灰炎屍身,送入坑中,手指劍風一掃,激起大片泥土,落入坑中,将那屍身密實掩埋起來。

展長生心頭稍稍一緩,低聲道:“有勞師兄……”

展龍卻驟然一皺眉,道:“有埋伏。”

說時遲,那時快,異變突生,他二人足下土地、山壁岩石崩裂開來,數十根葉片赤紅、莖幹碧綠、手腕粗的藤條嘩然湧出,将他二人牢牢纏縛住。

一條青藤更自展長生懷中卷住襁褓,飛快竄向叢林。

展龍立時一掙,無數道玄金劍光在身周刺目閃爍,唰唰幾次便将青藤盡數斬斷。展長生方才道:“先救……”

話音未落,展龍已撲身上前,将束縛展長生的青藤一道斬斷,帶他躍出三丈開外。幾根玄冰利箭嚓嚓嚓刺中展長生瞬息前所站之處,騰地炸裂成一蓬乳白冰霧,漸漸散落在斷碎的青藤上,凝成一層白霜。

若方才展龍未曾救他,展長生此刻身上又要多出幾個碩大的血洞,如今再沒有常世之刃能救他,若再入冥界,以他二人同冥使的沖突,只怕落不了好。

只是這等攻擊手段,狠辣利落,招招致命,全以法術驅動。展長生竟全無半點手段應對,哪怕百爪撓心,卻也只得靜下心來躲在展龍身後,只求不給他添麻煩。

展龍立在他身前,不必仰頭只需神識一掃,便知道四圍又被結界遮蓋,将陽光隔絕在外。這一次結界更比上次牢固許多,若要突圍,只怕要費一番功夫。

他再兩手一合,數百道玄金劍光飛速射向林中,剎那間,林間紅光大作,竟如一張光幕,将劍光盡數擋在幕外,反彈得猶若一陣流星急雨,四散激射。

那紅光化作一柄豔紅的羅傘,橫向一擋後,又飄飄忽忽豎起來。朱漆傘柄上忽的顯出一只雪白纖細的手來,虛空懸浮,撐傘迎接。

随即樹林中一陣窸窣聲響,便有一名身披血紅披風的魁梧武将率衆而出,懷中尤抱着一名嬰兒。

展長生不由緊扣手指,啞聲道:“胡岩風——”

胡岩風神色冷硬如岩石,正自漠然觀望,身後将士中,赫然夾雜有十餘名身着青色道袍的修士。

胡岩風懷抱那嬰兒,目光陰沉,在展龍與展長生面上緩緩梭巡,陰沉道:“展長生,你同入侵永昌的妖魔勾結,奪人子嗣,意欲何為?”

展長生冷道:“展龍并非妖魔,更何況,與化外妖魔勾結的叛徒降将,豈非正是胡将軍!”

胡岩風臉色一沉,陰骘如烏雲壓頂,目光火熱,猶若熔岩。原本俊朗的堂堂男子,此時竟有些扭曲猙獰之色。

展長生卻一時恨極,不顧展龍遮擋,跨步出去厲聲道:“我聽聞胡将軍襟懷坦蕩,提了帥印,降了敵軍。瓊英州威風堂堂的将士不去保家衛國,卻只顧忍辱偷生,果真四十萬人齊卸甲,更無一人是男兒不成?”

此言一出,衆人齊齊色變,胡岩風身後的衆侍衛兵士,便露出即悲憤又屈辱的神色,雙目通紅含淚,憤恨瞪向展長生。

胡岩風卻漸漸冷笑起來,目光冰冷,令得四周一派冰寒,竟陡生出一股迫人殺意,“好,很好,好一個四十萬人齊卸甲,更無一人是男兒。”

那人懷抱嬰兒,本應無限溫情,卻又嗓音冰冷,一字一句,猶若一拳一錘,重重擊在展長生胸口,令他胸膛一悶,氣血翻騰,險些湧出咽喉。

展長生方才察覺他殺氣厲害,就被展龍再度攬至身後,又道:“閑話休提,這人尋了厲害幫手,凝脈期的修士,以我如今之力恐怕……”

他話音未落,那十餘名修士人人手執各色法寶利劍,符紋晶光閃閃,如臨大敵,快速步出,踏罡步、捏劍訣,飛快圍成了北鬥七星的陣勢。

為首的男子三十出頭,國字臉,身材魁梧,雙目神光內蘊,自懷裏取出一枚古樸無華的令牌,其上刻有青、赤、紫、黃、玄五色雲紋,揚聲道:“吾等乃大莽坤山香賢聖宮門下,奉宮主之名,前來讨伐妖魔,有青銅令為證,天地以鑒!”

那修士話音一落,便掐個指訣,兩指并起在青銅令上一劃,剎那間五色靈光閃爍,直沖展龍二人而來。

展龍抱起展長生騰身再躍,半空裏靈光碰撞炸裂,震耳欲聾,風聲呼嘯,展長生只覺氣悶得難以喘息,又聽展龍郁郁道:“唯今只有一計。”

展長生頂住氣流亂旋問道:“何計?”

展龍道:“逃。”

話音才落,展長生眼前又是一花,那魁梧男子重新現了原形,槍身四周一團玄金光芒将展長生妥善包裹。

比起先前燒火棍一般頹喪模樣,眼下槍身倒是多了些許暗淡金光,質地亦是愈加堅固緊密。前端一柄細長槍刃,寒光閃閃,觸目生寒。展龍棄了人身,化了原形,催動全部靈力,風馳電掣一般沖向結界天頂之處。

一沖之下竟未能刺開,那衆修士紛紛喝道:“竟如是斬龍槍?魔槍休走!”各自施展神通飛身追來。

展長生不敢回頭,只緊緊抱住槍身,低伏其上。

斬龍槍冷嗤道:“你叫我不走,我偏要走。”

那黑槍退了丈餘,身後冰箭火球紛至沓來,通通擊中在展長生背上。

随即穿透虛像,往地面落去。

斬龍槍驟然猛沖,猶若流星擊破長空,硬生生将結界再度撕開裂痕,往天際逃去。

展長生被他劍氣護住,倒也不覺如何激蕩,只得勉力跪在槍身上,朝四周望去。身後成串青衣修士追來,一時間浩浩蕩蕩,竟擺脫不開。

展長生心頭焦急,偏偏此刻那白玉塔又不能用,他自己卻半點忙也幫不上,只得暗恨咬牙。

行了約莫半盞茶功夫,長槍驟然一降,朝地面直直沖去。展長生只見一片蒼茫大地迎面撲來,猶若山岳倒傾,有滅頂之勢,不由抓緊槍杆,摒息瞪眼。

展龍卻道:“師弟,那也是夏元昭的子嗣。”

展長生忙定睛看去,便見一人一馬倒在草叢中,身上中了無數箭,周圍屍橫遍野,不知經歷了怎樣一番激鬥。

那人發色如雪,早已死去多時,懷中亦是抱着個同樣的襁褓,用布條牢牢固定住。只怕此人就是灰炎的同袍白炎,想不到……也未曾逃脫。

展長生忙取了一枚匕首,兩腿勾住斬龍槍,一個倒挂金鈎懸在槍下,待展龍減慢速度,靠近地面時,飛快隔斷布條,将襁褓抄在懷中。

待他重新伏在槍上,展龍又道:“抓穩。”

旋即一口氣提速,化作一道黑光,風馳電掣不見蹤影。

那緊追而來的修士終究跟丢了魔槍蹤跡,垂頭喪氣折返複命。

為首的國字臉修士沉聲道:“三世無常斬龍槍何等兇悍,以你等微末修為,追不上也是自然。只是這魔槍竟再度現世,只怕天下又要生一場浩劫。容貧道先行告退,回山禀報宮主。”

胡岩風眉宇間盡是郁色,只任那群修士道別而去。他垂目看向懷裏嬰孩,低聲道:“魔槍現世,生靈塗炭,你可當真生不逢時……往後,便賜名胡不歸。”

那嬰兒因被灌了藥,半點不知颠簸,仍是粉粉嫩嫩,在襁褓中安睡,似是察覺到胡岩風懷裏殺氣,略略皺皺粉團臉蛋,扭動幾下。

胡岩風稍稍改換姿勢,将他抱得更舒适些。

夕陽西下,天邊雲霞璀璨,山中卻一點一點暗沉。

胡岩風立了許久,暮色四合,山下卻不見炊煙,不聞牧歌。他低聲下令道:“回去罷。”

侍衛牽來愛馬,胡岩風單手摟着襁褓,輕松一躍而上。風聲在耳畔劃過,隐約似那人低吟淺唱。

式微,式微,胡不歸?

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

胡岩風一時悵然,再凝神聽時,卻只有戰馬鼻息,蛉蟲低鳴。

那昔日為他助酒撫琴,慷慨而歌之人,如今已然生死茫茫,再不複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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