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賞善罰惡
永昌國隆武二十七年秋,瓊英叛國降敵,長寧孤立無援,只得堅壁清野,死守城中,以三十五萬守軍對抗天孤、天縱兩城,合計八十萬聯軍。
長寧文武百官無一人撤離,固守城內。衆将家眷齊集府衙之中,令守城武将半步也退不得。
面前是刀槍劍戟,身後是父老鄉親,堅守是死路,一退卻是城破家亡。
夏元昭血戰三日,身中數十箭而亡,鐵籬營全員戰死,伏魔、降魔、破魔三軍無全軍覆沒。展長生昔日戰友同袍,無論鐵籬營營長安子夏,伏魔營李阿牛、徐三寶、簡思明等人,盡數葬身在長寧莽莽荒原中。
天孤城占據長寧,文官武将的數百家眷不肯投降,盡數自刎在府衙之中,府衙內血流成河,染紅了門外半條青石路。
消息傳出,舉國震驚。武烈侯胡氏數代忠烈,如今竟出了個叛徒,聖上雷霆之怒,宛若滔天巨浪,駭得滿朝振動。
武烈侯三代單傳,人丁凋零。胡岩風的祖父、父親先後戰死沙場,只剩他一個嫡子。此事一出,令得滿門蒙羞。胡岩風的祖母魏氏散發布衣,手捧請罪書,在皇宮門外跪了一日一夜。待皇上終于收了請罪書後,魏氏便自稱無顏茍活于世,在宮門前自刎而死。
永昌天子唏噓不已,厚葬魏氏。而後仍是下旨奪爵,将胡氏滿門抄斬。
魏氏所寫的請罪書字字血淚,滿篇痛斥胡岩風不忠不孝、不仁不義、悖禮喪德,妄為人子、人臣。百姓間亦是唏噓,武烈侯傳承百年,忠肝義膽,世所同頌,如今卻毀于一人之手。
九王子夏元昭生母身份卑微,不過一介宮女,又不幸早逝。如今為國捐軀,自是全國大喪。只不過真心為他傷心垂淚者,卻不知有幾個。
且不說胡岩風知曉後如何郁結,展長生得知這消息時,正坐在一家農戶屋外。
展龍将消息一一道來,展長生只垂目靜聽,神色和緩寧靜,并不言語。
屋中有人喁喁絮語,過了半盞茶時分,大門吱呀推開,一名農婦懷抱青色襁褓邁出屋來。
展長生忙上前接住襁褓,柔聲道:“多謝。”
那農婦神色慈祥,輕輕撫摸嬰兒臉頰,那嬰兒吃飽喝足,安安靜靜躺在襁褓之中,一雙黑漆眼眸四處張望。那農婦道:“後生,你同兄長兩個男子,如何照顧得了這嬰兒,不如找個人家收養。”
展長生只笑道:“我省得,路上自會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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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取出一枚銀錠,交給農婦。那農婦也不推辭,只收下來,依依不舍目送二人帶着襁褓離去。
行路時,展長生輕輕撫摸那嬰兒發頂,嘆息道:“再往前便沒了村莊,我自會沿途捕些母獸喂養你。”
展龍眉心微皺,冷道:“師弟,你對這小畜生倒比銀足金羽雕蛋更好,何不留給那農家,也全了夏元昭要子嗣平凡安穩度日的遺願。”
那雕蛋不過每日汲他一滴鮮血,這嬰兒卻需要每日進食,豈可相提并論?
展長生只得道:“師兄,永昌不知何時就要大亂,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更何況随意托付于人,我豈能安心?不如留在身邊,看他造化。既入修仙一途,自然當真塵緣盡斷,不必為俗世之事煩擾。”
時近深秋,霜濃露重,田地間水稻已收割完畢,水波上一片白茫茫霧氣,既安閑,又寒涼。展龍同他并肩而行,走出村莊,低沉道:“師弟雖口稱斬斷塵緣,一心修仙,卻終究擺不脫塵世。”
展長生不由一愣,他前些時日乍聞噩耗,心神受創,恍惚了幾日。随後痛定思痛,再不敢耽誤下去。展龍總催他早日自百般俗務中脫身,他卻總有諸多理由,口口聲聲,正氣凜然。
實則紅塵多趣事,又有同袍環繞,方才令他有世間溫暖之感。修仙之途且阻且長,孤獨無依,叫他整日只同展龍相伴,展長生委實難捱。
保家衛國,建功立業,斬妖除魔,哪個男兒不熱血沸騰?他雖口中不提,輕易得了提拔時,何曾未想過他日亦如夏元昭、胡岩風一般,官拜一品,鎮守一方。
只可惜世事無常,更叫展長生清楚明白,區區凡人終究蝼蟻之力,亂世中不過束手無策,全然無從反抗。
他便想起前世一首古歌來。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只可憐那天子血脈,精銳将領與三十五萬護國神盾,曝屍荒野,連一堆荒冢也無人為其堆砌。
展長生低聲道:“師兄,是我想左了。日後凡塵俗世,同我再無半分瓜葛。只是這孩子……”
他停下腳步,垂目看向懷中襁褓。那嬰兒似是知曉自己命途多舛,從不任意哭嚎,縱使餓了渴了,也只是嗚嗚哼叫,喚起展長生注意。只是二人終究是粗手粗腳的男子,那嬰兒被養得面黃肌瘦,有若猴兒一般好不可憐。
展龍道:“若想留着,留着便是,若是耽誤雙修,一刀宰了。”
展長生早已習慣展龍這般脾性,不見惱怒,反倒笑道:“多謝師兄,我謹記在心。”
二人眼見得遠離村莊,四下無人,展龍方才抱起師弟,再往天孤城飛去。
如此行行停停,過了七八日,中途停下時,展長生便在山中捕捉各色母獸,取乳汁喂養嬰兒。
展長生随捉随喂,喂飽後便将母獸放回巢穴,小至野兔,大至猛虎,因有展龍協助,俱是手到擒來。
那嬰兒吃得香甜,幾日将養下來,竟然白胖了幾分。
展龍曾問他,如何給這嬰兒取名,展長生猶豫許久,方才道:“他是夏元昭之子,縱使日後再不複見,總不至連父親都忘記。自是要姓夏的。”
彼時展長生望向路邊梧桐路,金色枯葉瑟瑟,有若一片黃金紛亂落在樹梢,低聲道:“鳳凰鳴矣,于彼高崗,梧桐生矣,于彼朝陽。他父親是人中龍鳳,蓋世英雄,只願他這一生也無愧先祖,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子,不如喚作夏桐生。”
這嬰兒仿佛知曉自己有了大名一般,朝展長生歡喜伸出手來。展長生輕輕握住那嬰孩小手,竟體會出幾分為人父母的沉沉喜悅。
展長生兩世為人,前世唐國盛世安好,他過得亦是平淡無奇。今世卻歷經颠沛流離,家破人亡,同胞慘遭屠殺的慘劇。不覺間竟磨練了道心,為他修仙之途掃平阻礙。
此時二人卻皆不知曉這番前因後果,只自空中遠遠望見一座巨大城池出現在荒原上。
展龍道:“天孤城到了。”
他在距離天孤城尚有半日路程之地降落,行了片刻,就有個小鎮,已是天孤城勢力範圍。
此間百姓,人魔混居,其中人族無論衣飾習俗,同長寧州并無二致。蠻夷妖魔,或是紅發赤瞳,或是頭生犄角,奇形怪狀,各有不同。然則彼此相安無事,并不見争端。
展龍領他行至鎮南一座大宅附近,朝黑漆大門一指,“就在這戶人家中。”
話音才落,就見大門一開,幾個家丁推推搡搡,将兩人推出門外,為首管事尖嘴猴腮,傲慢道:“我家主人眼界閱歷何等開闊,豈是爾等草民随意拿個假貨就能糊弄?這二兩銀子乃我家主人心善,憐你一家老小出門不易,特意賞的。速速離去,若再糾纏,就抓去見官!”
一衆家丁耀武揚威補上幾腳,方才關上大門。
那被踢出來的二人,皆是穿一身葛布短褐,打着補丁。一人白發蒼顏,年事已高,另一個卻不過十二三歲,應是祖孫二人。
展長生六識敏銳,自是看得清楚,那祖孫二人蓬頭垢面,淚痕未幹,神色憤懑,手上粗繭厚重,顯是習慣了田間勞作的農戶。
那少年正忍住疼痛,攙扶祖父起身,蹒跚離去了。過往行人竟不敢出聲,只遠遠繞開了事。
展長生終究謹慎,并不上前,只在街對面尋了個茶樓雅座坐下。他與展龍衣着富貴,雖懷中抱着嬰兒,那茶樓小厮也不敢多看,只為二人送來上品綠茶同幾樣精美點心。
展長生取出碎銀賞了小厮,裝作漫不經心問道:“我方才上樓時,見對面人家糾紛,卻不知是何事?”
那小厮收了碎銀,左右看無人,方才壓低聲音道:“這位公子遠道而來,只怕有所不知。這位夏侯員外乃是天孤城魔王的遠親,佩青鎮的土霸王。那老丈姓杜,家住寶芪村。家境貧寒,早年喪妻,兒子戰死,媳婦病故,如今膝下只有一個孫兒,他想要送孫兒到天孤城進學,便将家傳的紫金葫蘆取出售賣。夏侯員外卻一眼看穿那葫蘆不過是個贗品,只沒收了事。杜老漢如何答應?故而起了争執,這已是第二次了。”
那小厮卻也健談,随即洋洋灑灑說了許多,面上聽來不過是些逸聞,細細品味,卻俱是夏侯員外欺男霸女、魚肉鄉鄰的斑斑劣跡。
展長生不由失笑道:“你這般能言善道,倒也有趣。”他便再賞了那小厮一塊碎銀,那小厮自是喜孜孜收了,“佩青鎮依附天孤城過活,平日裏豈敢作聲。小的因見公子眼神清正,誠實可信,是個君子,這才敢多說幾句,公子勿怪。”
這小厮末了,竟還不大不小,拍了幾記馬屁。
展龍原本沉默飲茶,一言不發。如今聞言,不由眉頭微挑,問道:“他是君子,我卻是什麽?”
那小厮一聽那人開口,便覺寒意幾乎裂膽,險些牙齒也磕碰,慘白一張臉,戰戰兢兢道:“這、這位公子,自自自然也、也是君、君子。”
展長生見他吓唬小厮,忙令小厮退下,方才溫言喚了一聲:“師兄。”
展龍冷哼,再不言語。
展長生也不計較,只将那嬰兒抱在懷中,方才欣慰嘆息道:“那是家惡人,果真天助我也。”
若是善人,展長生總要補償方才心安。若是惡人,盜了他家庫房,這便是懲惡揚善的俠義之舉。
展龍眉頭微蹙,“管他善惡正邪,終歸要拿回來,何必多生枝節。”
展長生正色道:“師尊昔日除魔衛道,何等榮光。我自是要效仿師尊,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行善積德,俯仰無愧天地,正氣浩然,方為大丈夫也。”
展龍竟難得有一絲怔忡,遲疑片刻,漆黑雙眸靜靜凝視他,“原來如此,就依你所言。”
展長生立時心頭松快,展龍雖桀骜嗜血,卻不過是天性不知善惡,故而被他三言兩語便說服了。展長生便心道,日後好生守着師兄,不叫他濫殺無辜,四處結怨,魔槍之名,遲早能擺脫。
是夜,夏侯員外家中庫房失竊,財帛寶物被盜得一幹二淨。
佩青鎮同周圍鄉村的諸多窮苦人家,卻在家中隐秘處發現了大額的金銀。
此事無人聲張,夏侯員外亦是無從追查,縱使心如刀割,哭天搶地卻全無辦法。
展長生自是不能将那紫金葫蘆交還給杜老漢,便留了大筆金銀,供他與孫兒衣食進學無憂。
荒野之中,展龍手握九轉仙法的玉符,劍眉緊皺,沉默不語,想來是拿回師尊舊物,一時間心境難平。
他亦不言語,只守在展龍身後,四野無人,唯有星垂平野,遠處夜枭悲啼。
過了許久,展龍方才道:“準備妥當後,我引你入道。”
展長生展顏笑道:“有勞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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