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耕牛
夏去秋來,秋盡冬至,那山林中草木綠了又黃,黃盡落地,最終又是白雪滿山。
不知不覺,又是一年寒冬。
去年此時,展長生同師兄外出狩獵,收養了烏雲一家。如今已整一年。
他修煉進展愈加緩慢,直至兩日前,卡在築基八層再無寸進。
單靈根被視作天賜良材,修行極少遭遇瓶頸,由築基至凝脈,假以時日自然水到渠成。
展長生卻因竅穴鎖閉,失掉這先天的優勢。無論他用盡手段,卻是徒勞無功。他終是下定決心,要外出尋求機緣。
臨行前,自然要将烏雲同幼崽們安置妥當。
烏雲性情溫順無害,幾近笨拙,實則修為已達四階巅峰,幾乎等同人修凝脈初階,少有敵手,又忠心耿耿,自可放心。團團圓圓也有其母一半體型大小,黑毛中伸出的利爪雪白森寒,其利斷金,約莫也算兩頭二階靈獸。有這三頭靈獸保護夏桐生,理當綽綽有餘。
展龍同他久居山中,猛獸便知曉這片地盤有高人霸占,不敢擅闖。他又在這數月間,在方圓百裏內安置防禦法陣,以策萬全。
其餘便只得看這一人三獸的運數如何了。他将一枚傳訊靈符交給烏雲,又将靈獸丹、各色靈藥、夏桐生的零食玩具、換洗衣物皆備得充裕。
随後取出馭獸符來,立時察覺到烏雲在勸他稍待幾日,等暴風雪停了再走。展長生笑道:“一點風雪何足懼,你同這群幼崽倒要小心行事,莫要跑得太遠。”
烏雲不舍,卻仍是同他再三保證。
展長生便又輕輕揉它毛茸茸頭顱,旋即轉向石屋一角,柔聲道:“毛毛,過來。”
那處牆頂突出的石橼上,正栖有一只毛色淡金的幼雕,見展長生召喚,立時張開雙翅,利落飛下來,穩穩停在展長生手臂上。
這幼雕乃是妖禽中的王者,天生高傲,并不愛同其餘靈獸厮混,眼中只有展長生一人。
展長生便想帶他外出歷練一番,故而取出馭獸符,豈料不待他開口,毛毛便自行張開鳥喙,吐出一滴豔紅的心頭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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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長生微微一愣,便見毛毛直勾勾盯住他,桀骜之下難掩稚氣。展長生失笑,急忙朝馭獸符中注入靈力,将那滴心頭血吸納入符中。旋即便察覺到毛毛所思所想,它正說道:“小爺我大發慈悲,做你的靈寵便是,那靈獸丹每日不可少喂,如若不然,即便你是主人也照啄不誤。”
不愧是妖禽王者的銀足金羽雕,這表達字句清晰,條理分明。
展長生便柔和笑道:“你放心。”他取出幾粒靈獸丹,公平分給團團圓圓和毛毛,最後喂了衆靈寵一次,又小心抱起夏桐生,輕輕撫摸幾下他日漸堅硬的頭毛,低聲道:“桐生,你義父走了。這趟遠門不知多久,但有斬獲,我自速歸。你好生聽烏雲的話。”
夏桐生只直勾勾望他片刻,忽的張口打了個呵欠。
展長生只得将這幼兒交給烏雲,又對團團圓圓保證,下次外出歷練則帶它兩獸同往。旋即召出飛行木簡,配上狂風神符,一躍而上,喝道:“毛毛!”
木簡風馳電掣沖入風雪之中,銀足金羽幼雕全然不懼迎面而來的獵獵寒風,兩翅張開,一聲清越唳叫,只見半空淡金色閃電劃開風雪,緊追木簡而去。
展長生心中早有計較,先往長寧州外行了一趟。幾乎兩年歲月過去,永昌依舊龜縮,任由長寧、瓊英落入魔軍手中。
原野外白雪皚皚,銀裝素裹,早已看不出昔日屍橫遍野的慘狀。
展長生操縱木簡落地,在雪地上一步一坑行了片刻,忽見前面雪包鼓起,他一揚手,靈力聚成清風,将那處白雪盡數吹散,露出一座荒墳,墳前粗糙石碑上刻有一行字:長寧護國神盾葬于此。
終究有百姓記得那四十萬大軍,雖不敢明目張膽收撿屍骨,卻仍是設法立了一座衣冠冢悼念英烈。
展長生在墳前鄭重拜了三拜,又取出一壺烈酒淋在墳前祭奠,為恐露出端倪,重新掃雪覆蓋墳頭。
此處心事已了,他便重新召出木簡,離了長寧,朝極東之處飛去。
毛毛一直翺翔在烏雲上頭,見展長生重新現身雲頭,一陣振奮,撲愣愣降落在他肩頭,昂首挺胸,同乘木簡。
展長生早有計較,這大陸上泰半俱是凡人,征戰不休,并非修仙的良處,更何況他被多個門派重金懸賞,自是避得愈遠愈好。
大陸有三國,極東有海,海上十洲,所住皆是修士,争鬥固然慘烈,卻也有諸多同門交流,能解他疑惑。
故而展長生此去目标正是十洲之首,面積等同半個大陸的鶴雲洲。
那木簡得了神符加持,日行三千裏,橫穿大陸卻并非數日之功。故而他成日趕路,為恐節外生枝,每兩日便尋個僻靜山林略作休息,精神飽滿方才繼續飛行。
毛毛初次外出,只覺天高地闊,任意翺翔好不快活。展長生只在少人之時将它自靈獸袋中放出自由玩耍,卻也足夠毛毛大開眼界,每次外出皆要捕獲些野獸回來。
小者如野兔山雞,大者如野豬猛虎,更有甚者,竟捕了一頭耕牛回來,獻寶一般抓在一對銀爪之中,環繞展長生飛舞了數圈,才将那奄奄一息的耕牛扔在木簡之上。
展長生見那耕牛尚且系着牛鈴缰繩,又是無奈,又是氣惱,他在清河村中長了十六年,如何不知曉一頭耕牛于農家何等重要。
他眼見毛毛喜孜孜環繞木簡飛行,只得停下木簡,輕輕一扯缰繩,低聲勸道:“毛毛,瞧這缰繩鼻環,這耕牛是有主之物,并非野生。你自何處獵來,帶我去可好?”
幼雕見不着獎勵,百般不願,竟發了脾氣,扭頭飛遠。
展長生見它桀骜,取出馭獸符握在手中,厲喝道:“毛毛,滾回來!”
飼主發怒,那幼雕亦是受了處罰,神魂劇痛,毛毛一聲慘呼,聽得展長生心軟,便放緩語氣,卻仍是道:“滾回來。”
毛毛委委屈屈飛停在木簡邊緣,肚皮貼上木簡,翅膀奮力一撐,勉勉強強在木簡上滾了一圈,在空中翺翔的矯健身姿,着地後無比笨拙。
展長生一愣,殘餘的一點怒火也煙消雲散,哭笑不得,屈膝将它抄起,抱在懷中。
毛毛發出幾聲啁啾,無限委屈自馭獸符中傳來。
展長生輕撫它羽毛,柔聲道:“毛毛,這次便算了,切記有主之物不可擅動,你自何處捕獵,帶我去瞧瞧。”
毛毛指示他一個方向,展長生便調轉木簡方向行去。
那幼雕雖不太明白理由,卻也記住了此舉不能讨主人歡心。它在展長生懷裏趴了片刻,重新振翅,在前頭引路。
加持過的木簡同這金羽雕竟只能齊頭并進,待它長成,速度更是驚人,尋常法寶難望其項背。
行了約莫半個時辰,毛毛便朝下飛去,木簡穿過雲層,下方顯現出層層山巒河流,田地如鱗鋪陳大地,算來已是大周境內。
不一時幼雕便已降落在一家農戶外,環繞房頂飛翔,展長生亦是緩緩降下。
便見那山村衆人奔走相告,急匆匆往村口曬谷場齊聚而去。
展長生一時怔愣,只覺眼前這幕好不熟悉。
昔日上清門莅臨清河村時,豈非也是這等架勢。
不過那日他在村中奔忙,等待恭迎仙師,如今卻立在雲頭,接受凡人朝拜罷了。
展長生唯恐壞了修真界規矩,暫且按兵不動,眼見衆村民設了香案,齊齊跪拜,口稱“上安村村民恭迎仙師降臨”時,方才緩緩降下,肅聲問道:“村中誰家丢了耕牛?”
衆村民面面相觑,為首的村長方才顫聲道:“仙師神機妙算,正是老朽家半個時辰前丢了耕牛。”
展長生心中苦笑,哪來的神機妙算,他分明是為向苦主賠禮道歉而來。
這話卻也不便在外開口,他一躍而下,卻仍是叫竹簡懸在衆人頭頂,免得叫衆人瞧見耕牛屍身。毛毛亦是飛回他肩頭,只掃一眼滿村凡人,便百無聊賴只顧梳理自己羽毛。
那老村長誠恐誠惶,命人速速打掃大堂,迎接仙師入內。
展長生也不羅嗦,入內之後屏退他人,便開門見山道:“我家靈寵誤傷了耕牛,特來請罪。”
老村長何曾聽說過向凡人請罪的仙師,一時間驚得六神無主,不知展長生真意,只得連連擺手道:“仙師……傷便傷了,不敢當,老朽不敢當。”
展長生在儲物戒中一掃,卻面露尴尬之色。他遠離塵世已久,此時戒中琳琅滿目的靈石法寶,竟尋不到半件凡間通用之物,金銀更是半點沒有。
他只得取出三枚下品靈石,遲疑道:“不知這些能換多少銀兩,望老丈能收下。”
老村長方才信了幾分,這仙師果真是特立獨行,來賠罪的。他卻不敢收,只得道:“仙師言重了,我等凡人豈敢追神仙的債,仙師切莫折煞老朽。”
展長生執意要賠,老村長執意不敢收,一時間竟陷入僵局。展長生只得道:“既然如此,不知老丈有什麽困難,我替你解決一二,也算還個人情。”
那老村長一聽,竟是兩眼一亮,忙道:“實則我上安村中,卻果真遇到件難事。”
原來兩年前,上安村後山突然不知被鬼怪還是妖魔占據,山腰以下任村民進出,山腰以上卻嚴禁進入。若是強行進入,便會迷失在林中,無論如何朝上行走,最終仍是行到山腳。
如此便罷了,更兼村中自此開始,時常發生些怪事,如酒壇突然變空,才出鍋的熱菜眨眼便沒了蹤影,直鬧得村莊雞犬不寧,人心惶惶。
那怪物不傷人命,只愛偷盜,終究太過擾人。故而村中多次懸賞,想要除去那怪物,應邀而來的仙師卻盡是些坑蒙拐騙之輩,趾高氣揚而來,灰頭土臉敗走。
展長生自是理解,修真者但有小成,誰肯花費精力理睬區區一個山村這點困擾。
他便颔首道:“我去瞧瞧。”
老村長自是大喜,指明上山道路,展長生又将耕牛屍首歸還,方才乘上木簡,帶領毛毛徑直朝後山頂飛去。
不料他在山頂飛了兩圈,竟半點看不出異常,只是降落至山頂十丈之處後,往下便遭逢阻力,木簡無論如何也落不下去。
那山頭樹林茂密,不知為何竟能遮蔽視野,展長生神識不能外放,僅靠目力全然看不出端倪。他便将毛毛收入靈獸袋中,調轉木簡行至山腰,此時便輕易降落到山林中,尋到一條雜草叢生的小路,蜿蜒伸向山頂。
展長生收了木簡,信步向上行去,過了山腰,靈氣濃度驟然一變,濃了數倍。
他又細細查看,林中草木茂盛,此處山青水秀,是個富饒之地,一路看去竟有些靈草生長其中。
展長生順着山路向前,只覺分明是向上走,過了一炷香功夫,卻發覺眼前豁然開朗,竟來到山腳下。
展長生折身上山,又走了一遍,這次卻仍舊行到了山腳。
如此反複七八次,天色已漸漸擦黑,展長生樂此不疲,最後一次上山。這次卻不一味向前,反倒偏離山路,在林中草地上穿行。
天色暗沉無光,展長生取出個放置有縮微金光陣的八卦盤,稍一激發,那八卦盤便亮起柔和白光,将林中照得清楚分明,纖毫畢現。
他細細查看片刻,終于看出端倪,蹲在一株巨大榕樹氣根下,将浮土枯葉撥開,露出整整齊齊半埋土中,橫三縱九的二十七枚靈石來。
展長生嘴角噙笑,這果然是個迷宮護山大陣,并無傷人之意,只是善用此地風水地脈,将闖入者引出山外。想來這設陣之人手段高明,卻是宅心仁厚,抑或是不願多生事端。
如今被他看透,展長生自是喜悅,便要去抽掉靈石,解除大陣。
他甫一伸手,便聽見一個蒼老嗓音在耳邊炸響道:“莫動手,莫動手,老夫放你進來。”
旋即山頂亮起一點青藍燈火,那嗓音又道:“按燈光指引上來。”
展長生便重新将那處靈石遮掩好,朝那燈光走去。
只覺那燈光一時在左,倏忽又在右,忽上忽下,變換無定。展長生心無旁骛,只盯着那光芒行了半盞茶功夫,便抵達一處木屋。
那燈光原來是門口一盞燈籠,門外一個身着短褐的老者兩手抄在懷中,須發皆白,面色紅潤,正吹胡子瞪眼,怒視展長生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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