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用刑

許文禮見了這如山的遺物,也生出幾分唏噓,“為一時貪欲,枉斷性命,終是背離了修真尋道的初衷。天下間哪來這等至善的神仙。”

展長生卻不以為然,只因他前世那故國,千年文化積澱傳承,多少能人志士,書生意氣,心懷大願。故而達者濟天下,絕非一句空談,而是善行。

這青元上仙發宏願,行善舉,固然可信可敬,怎奈時移世易,終究在後人手中變了質。

正所謂神之意旨行于大地,世人必以私欲侮之。

展長生只在心頭喟嘆,卻未曾作聲,只拾階而上。

寶庫二層,滿當當俱是靈藥仙草,礦精石髓,仙家典籍。更有一株冰雪珊瑚,晶瑩剔透,枝桠曼妙,将寬敞庫房占據了大半。

饒是許文禮出身名門,見了這庫中寶物亦是兩眼圓瞪,一片震驚。

展長生見他目光清澈,不見半分貪婪,便又多生了幾分好感,說道:“我同你平分。”

許文禮卻搖頭道:“你出力良多,小爺我不占他人便宜。”他只取了幾樣煉劍的礦石,同劍修得用的靈藥,總數不足百分之一,便滿意而歸。展長生也不同他客套,将其餘物資連同那冰珊瑚盡數收下,臨走時卻忽然見到庫房牆壁上一個殘缺法陣。

那法陣泰半被割得支離破碎,模糊難辨,只餘下小半個圓形,紋路蜿蜒複雜,細看時頓覺神智昏沉,氣亂胸悶。

展長生一時也看不出端倪,卻直覺此陣非同小可,便使喚許文禮,助他割下整面牆,塞入乾坤戒中。

二人才出庫房,便瞧見人影一閃,自後院垂花門外閃過。

許文禮奇道:“這山莊內怎還有人?”他話音未落,就朝門外追去。

展長生只得随他一道前往,繞過垂花門時,便瞧見許文禮正抓住一個半張臉燒得焦黑的青年,吼道:“快逃!”

那仙境坍塌得愈發快了,猶若無形之力,正将房屋磚瓦壓縮得發出嘎吱聲響,緊追在許文禮身後。

展長生将那二人一道拉扯上木簡,配上狂風神符,同身後崩塌之勢競賽一般,利劍般沖向青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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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頂黑沉虛無窮追不舍,那被燒傷的年輕修士兀自驚慌掙紮,哭喊道:“哥哥……”

許文禮惱怒擡手在他後頸一敲,方才得了安靜。

展長生問道:“莫非是故人?”

許文禮道:“并不識得,不過瞧他癡癡傻傻在莊中亂逛,随手一救。”

那面容癡傻,被燒得毀容的,正是莊主昔日的娈寵樂安。

展長生自是不知曉,只見許文禮目光氣惱,卻并無半分嫌棄,對這脾氣執拗,卻又秉性良善的劍修更多生了幾分好感,便對那長春派亦是印象極佳。

殊不知萬屍山腐臭中能生出潔淨木蓮,自然奸佞小人也能養出正人君子,他這般管中窺豹,想當然爾,終究吃了苦頭。

此乃後話不提,這三人一路風馳電掣,終是抵達了萬屍山。此時腐屍俱已被清除幹淨,山林間一處空地上,靈光緩緩旋轉,形成漩渦,雲蒸霧霭,白霧騰騰。

漩渦周圍,除了布法大仙正暴跳如雷,催促展長生等盡快靠近外,另有三男兩女五名修士,正手持陣牌,全力助布法大仙維持出口。雖人人面帶焦慮,卻固守不動,眼見展長生等人靠近時,方才露出些如釋重負的神色。

許文禮冷嗤道:“總算這幾人有點良心,不曾白救。”

布法大仙指手畫腳,指揮木簡穿過漩渦,萬屍山半座山亦坍塌殆盡。他同其餘幾名修士便争先跳入漩渦,只聽身後隆隆巨響,如天地俱滅,青元仙境就此徹底覆滅,毀了個幹淨。

木簡分明是自上而下,沖進地面,眼下穿過通道,卻變成自下而上,沖出地面的雲霧漩渦。旋即又是數名修士一躍而出,那漩渦立時飛速旋轉,越縮越小,直至不見痕跡。

這邊卻依舊是空曠山中一處山谷,正是深夜時分,杳無人煙,靈獸也被這人群驚得逃遠。

原先成百的修士已散去過半,如今展長生、許文禮現身,又有三三兩兩的修士上前同他見禮。

這個道:“在下乃流喜洲松翠觀挂名散修白松,道友救命之恩,銘記在心。”

那個道:“妾身是裕隆國大勝山莊門人,謝過列位恩人。”

再一個仍是道:“貧道乃元光派門下弟子,救命之恩,沒齒難忘。”

展長生一時窘迫不堪,只得一一應了。那十餘名修士道過謝,亦是各自駕馭法寶,折返宗派去了。夜空中靈光四射,旋即重歸寂靜。

剩餘不過二十餘人,便是無處可去,或是在仙境中待得日久,不敢獨自闖蕩的散修,只滿眼期待,望向展長生。

那近三十個朱衣侍從因無人指揮,亦是個個呆若木雞,立在原地不動。

一名青年修士便走上前來,正是先前那昏迷的劉忠,他将扳指交回展長生手中,又道:“逃走時被妖獸殺了兩人,傷了五人。”

展長生心中一動,才要問他為何不幹脆帶着這衆多仆從自己逃走,就見許文禮取出一粒青色藥丸,扔給劉忠,“服下後運氣六個周天,毒素盡除。”

劉忠忙接了藥丸,只一味苦笑,轉頭依戀瞧了靜默伫立在朱衣侍從中的商闕一眼。随即服下藥丸,尋了個僻靜所在,斂目運功去了。

展長生方才取出隐形腰帶,交還給許文禮,又道:“阿禮,你何時回長春派?”

許文禮收回腰帶,面色一陣尴尬。他本是被罰思過時無意中進入青元仙境,若眼下回轉,他兩位師尊俱在閉關,無人說情,只怕分辯不清,處罰反倒加倍。

故而期期艾艾了片刻,忽地将那昏迷的毀容青年抄在臂彎間,坦然道:“将這些鹌鹑安置妥當,再作計較。”

布法大仙捋須道:“小子,莫要小瞧這些鹌鹑,不過是逍遙日子過得太久,有些嬌慣了。能入青元仙境,得享諸般優渥照料之人,資質差不到哪兒去。若是善加調教,他日個個都等獨當一面。”他望向那群靜默如石的朱衣侍從,低聲嘆道,“只可惜最優秀這群天才,卻個個神魂殘缺,成了傀儡。”

許文禮聞言,卻有些疑惑,仔仔細細打量那老頭。

布法大仙猜到他心思,怒道:“老夫乃是被當作妖怪捉去,化了道童模樣,專司伺候人的!”

許文禮心道原來如此,面上卻拱一拱手道:“失敬失敬。”

他見那老頭面色不妥,又改口道:“得罪得罪。”

老頭便吹胡子瞪眼,一甩衣袖,轉身只對展長生說話,“小子,救人救到底,這些散修小鬼無處可去,不如盡收入你斬龍門下做個外門弟子。他日禀明師尊,再擇優收入門下。”

展長生一聽此計甚好,左右他這門派既無門規,又無禁忌,若只收些外門弟子,不過是個挂名,料想他那師兄也不會計較。

他便将衆人喚到近前,卻給他們兩個選擇。

其一,拜入斬龍門,做個外門弟子,日後做個管事也成,資質出衆,收入內門亦可。展長生自會對他們多加照拂。

其二,各自行事,各取所需,自求多福去。

先前留在仙境,協助布法大仙守住出口的五名修士此時對望一眼,最年長的女修便率先道:“我等為斬龍門所救,恩同再造,蒙恩人不棄,能拜入門下自是感激不盡。”

但凡有人帶頭,再往後行事便諸般輕松,其餘人亦紛紛上前,表明心跡。

自然也有左右為難之人,思慮許久,仍是鼓足勇氣,同展長生諸人行了禮,自行離去。

展長生自是不阻攔。

到末了,便只留下散修十二人,傀儡的朱衣侍從二十七人,癡傻的樂安一人。

劉忠無處可去,又牽挂商闕,索性也做了斬龍門外門弟子。展長生短短數日,便為師門收了這許多弟子,一時間便有些不知所措。

好在有布法大仙從旁協助,又有長春派的高足提供借鑒,經歷最初幾日忙亂後,總算初具雛形。

衆修如今所在地,乃是化外之域極蠻荒之處,遠在七城六郡勢力之外。展長生兜兜轉轉,想不到又回來了,索性率領衆人前往當初找到烏雲的那處山谷落腳。

那山谷三面高聳,一面入口狹窄,谷中清幽,綠樹成蔭,平地開闊,正合修行之人長駐。

衆弟子便各施手段,聽從布法大仙指揮,開鑿山洞,修建木屋。又在谷外布下護山大陣,歷經月餘修葺,總算有了點門派的模樣。

展長生又自許文禮處得知門派規矩,照搬了一套,暫且以此行事。再依照修為排下各人輩份,分成數隊,巡山狩獵,集合修煉。

他自青元仙境中所獲物資甚豐,供應每月弟子的物資發放亦是舉手之勞。平日裏衆人亦是勤加修煉,因如今時時需獨自做出決斷,自仙境中帶出的怯懦,漸有緩解。

如今谷中有凝脈期三人,其中以展長生三層最高,築基期六人,煉氣期四人,斬龍門在人間界第一處根基,正茁壯萌芽。

展長生期間也數次折回石屋,三熊一人見他回轉,俱是喜出望外,同他厮磨了許久。就連毛毛也是一臉興奮,同幾個小崽子玩鬧在一處。

許是離家日久,又被食屍妖鹫驚吓了一番,如今終于覺出家中親眷的好處來。

他卻仍舊留個心眼,不曾叫外門弟子知曉這處石屋所在——終究結識不足月餘,展長生不敢冒險。

那門派百廢待興,百事纏身。展長生卻在兩月之後,抽身出來,拟要潛入天眠城中。

如此,卻有一樣寶物必不可少。

他便造訪了許文禮住處,借他的隐身腰帶。

許文禮盤桓兩月有餘,同幾個志同道合的修士整日裏練劍切磋,四處游歷。如今既無長輩嚴加呵斥,亦無別有用心的同侪相嫉,他過得逍遙自在,又要照顧癡傻的樂安,自是不願回長春派去受苦。

展長生得他襄助良多,自也由他。

此時借腰帶,許文禮便起了玩心,要同他一道前往。

展長生肅容道:“你長春派同天眠城素來交好,我卻是去尋天眠城的麻煩,若起了沖突,你如何自處?不如置身事外。”

許文禮見他說得鄭重其事,只得作罷,只叮囑他小心行事。

展長生方才借了隐形腰帶,這次卻連靈獸也不帶,只身上路。

他原想要将那二十七名朱衣侍從帶上,怎奈這些傀儡不動隐藏行跡,又不能離影蝥過遠。操縱時更是大量消耗元神魂魄,需以活人神魂供養,委實有些殘酷。展長生只得将傀儡盡數放入山洞內休眠,只取少許幾人,用作護山之用。

展長生行了小半日,隐約見到寒月峰上那冰雪城池顯現在視線所及之處時,方才召出來世之刃,柔聲問道:“你可查到主槍在何處?”

來世之刃自被五行之精火燒灼一次,便有些萎靡不振,沉眠時久,同展長生交談卻愈發稀少。此時那小人亦是立在展長生手中,垂目道:“不在那山中,被封印得嚴密,查不到下落。”

展長生眉峰緊蹙,這卻同他預料的相差無幾,故而并不如何失望。木簡升高,他取出隐形腰帶系上,便徑直靠近了天眠城外。

那城門巍峨,雪白晶瑩,足有百丈高,一衆妖修同凡人相安無事,列隊等待驗了身份玉牌後入內。

展長生看得分明,便趁那衛兵大喊放行時,利落竄入門中。

高山上冰雪肆虐,那衛兵同入城的修士只當是一陣無關痛癢的風雪刮過,果真無人察覺。

展長生入城之後,依舊潛伏藏行,如此過了七八日,終是尋到了機會。

某日香賢聖宮遣人造訪後,留朱便大發雷霆,過了片刻,便獨自回了寝宮。

她将寝殿內侍女盡數趕出殿外,就連雪詩也不留。

而後謹慎進入一間狹小廂房,左七右三,在牆上繪出一片全然無法辨別的複雜圖形。廂房石板地面便悄然滑開,露出一個冷氣四溢的方正入口,青石階蜿蜒向下,其內透出青白寒光。

留朱拾階而下,全然不知身後有人跟随,須臾便穿過狹長過道,進入一間封閉石室,她再度開啓陣法,石室地面竟又滑開,露出愈加森寒的入口。

如此反複了九次,方才進入一座冰天雪地的圓形冰晶大殿之內。

殿中空無一物,唯獨有一個冰雪巨繭懸停空中。瑩白冰雪中,隐隐有一條狹長陰影橫桓其中。

展長生心頭狂跳,喉嚨發幹,連指尖也顫抖不已。他卻不敢耽誤,再度在入口處布下封鎖陣法,正布陣時,腰帶失效,留朱乍然見殿中有人,立時施法,數百冰晶如劍雨襲來。

展長生卻早有準備,身形一晃,手掌間青光閃爍,曾被照空用來捆住許文禮的縛靈索靈活纏繞上那公主嬌軀,頓時将她綁得結結實實。

留朱奮力掙紮,竟發現那縛靈索能困住丹田靈力,全然掙脫不開。頓時面色慘白,顫聲道:“你、你待如何?”

展長生卻不看她,只靠近那巨繭,距離尚有一丈,便覺冰寒刺骨,仿佛連神魂骨髓也要一并凍結。

他只得将金蓮子握在掌中,喚道:“師兄……”

那來世之刃卻過了許久,方才斷續道:“九十九座……萬年雪山,化不掉。”

原來那日裏留朱同幾個同謀協商未果,魔槍原主又逃脫,只得退而求其次,先将斬龍槍封印在雪山繭中,再各自去尋上古陣法器具,設法令這魔槍降伏。

這雪山繭看似不過一間房屋大小,實則是以九十九座萬年不化的極寒雪山壓縮而成。質地緊密、冰寒無雙。

以冰克火,乃是最粗暴的手法,展龍被困其中,不知受了多少苦楚。

展長生怒極反笑,微微揚手,冰晶受了驅動,化作數條瑩白繩索,将留朱懸吊半空。

那青年修士面上不見戾氣,眼眸卻極黑極深,問道:“如何破解?”

留朱怒道:“你這宵小,竟敢擅闖公主寝殿,若是放開……”

展長生不願聽她廢話,又喝道:“如何破解?”

留朱柳眉倒豎,面色鐵青而森寒,冷笑道:“我若不說,你要對我一個弱女子動手不成?”

展長生道:“我非君子,亦非聖賢,公主亦非弱女子,如若一味逞強,莫怪我冒犯。”

留朱便圓睜一雙黑白分明的剪水秋瞳,嬌聲道:“仙師慈悲,饒了我吧。”

她嗓音嬌媚,婉轉纏綿,此乃雪狐天生魅惑的技巧,聞者莫不心神激蕩,為她之命是從。

怎奈今日卻碰了鐵板。

展長生全然不受她影響,只取出一個如指頭般粗細的狹長玉匣,輕輕推開匣蓋。留朱視線掃過,頓時慘然變色,怒道:“你敢!”

那玉匣中有無數根發絲般粗細,朱紅色草莖,此時猶如活物般,一頭漂浮,四處打探,只需碰上血肉,便要立時鑽入其中。

正是昔日展龍為他展示,用來煉化傀儡的自道莖。

展長生冷淡道:“想來公主也是識得自道莖是何物,自然也知曉這邪物若是侵入經脈是什麽滋味。公主,容我再問一次,這雪山繭如何破解?”

留朱面色慘白,掃一眼巨繭,再看一眼玉匣,終是咬牙道:“無法可破!”

展長生眉頭微皺,仍是一抖玉匣,便有數十根細長草莖碰到留朱雪白皓腕 ,頓時精神百倍,鑽入皮肉下。

留朱只覺無數燒紅的鋼針刺入皮肉,竟一路鑽探,劇痛自手腕竄過整條手臂,終是慘叫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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