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大師伯
展長生在神魂恍惚之中,又重墜烈火。
紅蓮業火熊熊燃燒,自十方八面包圍而來,熾熱噬人,幾欲将他吞沒。
唯有一圈純白火焰環繞身周,設下保護網一般,将他護在中心,兩色火焰彼此對撞、争鬥,火花噼啪四濺,明亮耀眼,無窮無盡。
展長生只覺軀殼內暖流汩汩流動,有強烈生機試圖破體而出。他直覺蹲下身去,手掌張開,一縷清泉自經脈內湧出,順指尖滴落,堪堪落在白焰上。
剎那間,白焰猶若得了神力相助,嘩然一聲巨響,暴漲三尺,将紅蓮業火生生逼退。
展長生如今方才看得清楚,最初那拳頭大小的白焰,如今卻如雨後春筍般壯大,占據了一人空間,竟能同業火抗衡。
這場景時隔久遠,卻令他分外懷念,分明是往日助展龍壓制血孽時,雙修入道到了極處,與展龍精氣、神魂交融時所見的本命魂火景象。
一念至此,展長生頓時驚得圓睜雙眼,視野裏急劇晃動,過了少傾,由模糊而清晰,展龍那冷峻容顏便映入展長生眼中。
離得近在咫尺,氣息火熱吹拂,落在展長生面上,莫名撩撥。
展長生被他撞得晃動不已,一聲吃痛低喘,便欲擡手推他,“師、師兄……”
不料甫一掙動,才察覺兩手被分頭綁在頭頂軟塌扶手兩端,動彈不得。二人所在,卻是在石屋之內。
展長生愈發茫然,不顧展龍粗暴侵入,一味掙紮。展龍握住他腳踝,輕柔撫他,沉聲道:“你手上有傷,固定着才妥當。”
展長生微側首仰望,右掌被白棉布妥善包裹,此時依舊隐隐作痛,方才憶起前事。
他冒險拔槍的舉措竟然成功,自是叫人喜出望外,如今回了石屋,自然是展龍妥善脫身了。
然則此情此景,卻叫人生不出半點久別重逢的喜悅,他一掙左腕,竟未曾掙脫,不由怒道:“我左手又不曾受傷,為何也要綁?”
展龍停下片刻,一雙玄黑眼眸昳麗生光,只定定注視他,少傾才回道:“……一時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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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長生哭笑不得,卻又痛得抽氣,展龍再停,俯身撫摸他散亂黑發,“哪裏痛?”
展長生卻不可言說,只得側頭道:“不妨事……快些……我有正事同你說。”
展龍卻不滿,将他抱入懷中,動作愈發有力沉重,低聲道:“這也是正事。”
展長生如今凝脈三層修為,在大陸三國也是拔尖的人物,靈力足稱雄厚。此時雙修自然與往昔不可同日而語,昏迷時靈力也自發運轉周天,同展龍應和,此時清醒,自然水火相濟,冷熱調和,運轉之間,猶如一個巨大磨盤,将真血龍魂當中的怨力一點點卷入神泉漩渦內磨碎、消融。
展長生數日裏提心吊膽,潛入天眠城,後又耗盡靈力拆解雪山繭,雪山爆炸時雖有展龍護住,卻仍是受了少許沖擊。歷經連番勞累波折,如今卻仍舊不得安生,同師兄重逢的喜悅被磨得幹幹淨淨,只求他快點了事。
如此不知時日,日升月落,晝夜交替,展長生再度清醒時,卻見門外又是大雪紛飛,竟已入冬了。
展龍将他圈在懷中,兩指搭脈一掃,又道:“凝脈四層,若再堅持修一場,或可突破五層。”
展長生面色一僵,卻仍是側頭靠在展龍肩頭,低聲道:“……那九轉仙法,我如今仍留在一轉。”
修為一路突進,固然喜人,修煉的心法若跟不上,卻如同浩瀚大海上駕無力扁舟,行不長久。
展龍将他手掌攤開,昔日凍寒熾烈同時侵襲,險些将他整只手廢了,好在展龍施救及時,如今展長生白玉一般掌心上,只留了幾道淡紅傷痕,指日便可痊愈。
修仙者汲天地之元氣,鍛體修魄,個個肉身強橫堅韌,尋常傷勢,即便是斷肢缺腿,也只需一顆丹藥就能痊愈。展長生被斬龍槍刺傷,卻花了這許久才見起色,足見這魔槍霸道狠辣之處。
展龍同他手指交扣,眉宇間有些許戾氣浮起,沉聲道:“若非我傷了你,何至于拖延至今。”
展長生回握他手掌,只覺溫暖沁心,一派祥和,低聲道:“師兄不曾傷我。”
他還欲多言幾句,卻聽門外一陣喧嚣,忙掙脫展龍懷抱,将石屋大門打開。
一道淡金光影撲面而來,又被展龍一掌劈開,頓時響起毛毛凄厲鳴叫。夏桐生與團團圓圓仿佛得了暗示,一道放聲大哭,個個委屈不已。
展長生見這群幼崽喧鬧不休,一時不知所措朝烏雲看去,烏雲挨個揉哄,堵在門口亂作一團,令他頭大如鬥。
展龍同樣不滿,冷道:“你我雙修,還留這許多外人圍觀不成?自然驅出門外。”
展長生知曉了前因後果,不僅默然。
展龍被困數月,又掙脫冰雪繭、擊敗留霜,早已是強弩之末,業火沸騰,險些吞沒神魂。能趕回石屋實屬不易,故而只來得及将衆人驅趕出屋。
衆小委屈,展龍不滿,展長生卻一個也怪不得,只得挨個安撫,喂一通靈丹仙藥,方才轉而打量這僅有兩間的石屋,“師兄,我要擴建石屋。”
斬龍槍主槍同來世之刃融合,展龍便對青元仙境之事知曉清楚,此時亦是颔首,“那些鹌鹑或可為我所用。”
展長生見他也學着那一老一少,口口聲聲喊衆修士鹌鹑,一時哭笑不得,只得道:“皆是我斬龍門外門弟子,莫要……這般……調侃。”
展龍不以為然,卻仍是冷然應道:“知道了。”
展長生将烏雲同一衆幼崽放入門內,石屋中被燒得一片狼藉,凡間之物皆被焚毀,唯有貴妃榻被燒去外皮,竟露出內裏鑄鐵一般黑沉骨架來。
這竟是一件萬年寒鐵鑄就的貴妃榻,去了外層僞裝,頓時沉重異常,冰寒刺骨。展長生便望向展龍,展龍卻道:“寒鐵不合我煉化,留着罷。”
展長生便又在這床榻中布下幾個九涼九暖陣,便是一處溫暖宜人居所。夏桐生撲上貴妃榻,同兩頭幼熊貓滾做一團,眨眼就忘了被遺棄在屋外數月的委屈。
展長生見衆幼崽玩得高興,便将殘骸拂去,重新鋪設了獸皮同融陽草。方才追随展龍腳步,出了石屋。
遠離石屋的屏障外,白雪厚及膝蓋,漫山遍野銀裝素裹。
萬籁俱寂,唯有間或響起的枯枝斷裂聲,回蕩間愈顯空山幽谷,曠達寂靜。
天光晦暗,雪地卻反射點點熒光,将純白天地間唯一一個挺拔的玄黑身影映得如突兀高聳的孤峰。
展長生向着那人緩緩邁步而行,揚眉展顏,終是笑得暖如春陽,開口道:“師兄,你回來了。”
那人轉身迎他,手臂一伸,便将這青年攬入懷中,嗓音冰冷如昔,展長生卻分明聽出了些許柔情,“長生,你長高了。”
展長生如今頭頂靠近展龍耳下,稍稍仰頭就能碰到師兄下颌,自是有了幾分意氣飛揚的勁頭,環腰将展龍摟緊,便将同他分離這些時日裏的經歷細細道來。
來世之刃固然記錄了青元仙境內泰半經歷,展龍卻依舊聽他巨細靡遺重複。
而後道:“原來是那花妖擄了我一片碎刃。”
展長生一愣,“那花妖曾言,被你捅過一槍,師兄莫非記得他?”
展龍卻嗤笑,“斬龍槍所傷者不知凡幾,何須個個都去記得。”
展長生聽他言之有理,卻是微微蹙眉,沉吟道:“師兄,你究竟得罪了多少人……”
展龍答得幹脆利落:“數不勝數。”
展長生又問道:“最近……得罪了何人?”
展龍略沉思片刻,方才道:“天眠城群龍無首,自顧不暇,不必在意。唯有通天坊受了池魚之殃,日後對通天教,能避則避。”
展長生心中有數,雖覺前途或許艱險,有展龍在旁,卻并不如何畏懼。
二人議定對策,便先返回了外門弟子所在的山谷。那山谷如今被定名為修業谷,名雖普通,卻蘊含了衆人奮發的意願。
數月不見,修業谷煥然一新,各色房屋鱗次栉比,修煉、巡邏井然有序。距離谷外尚有百裏,就已被護山大陣嚴密包圍,稍一觸碰,便見一名弟子匆匆禦劍趕來,瞧見展長生時,喜出望外,忙開啓大陣,迎上前來:“掌門師伯,你總算回來了,我師兄弟引頸期盼許久了!這位是……”
展長生道:“這是你們大師伯。”
那弟子行六,名喚張易,聞言才道:“見過大……”
不料甫一同展龍雙眼對上,頓時一聲慘叫,倒地不起。
展長生急忙上前兩步待要攙扶他,卻被展龍牢牢握住手掌,“果然是鹌鹑,連這點殺氣也受不得。”
展長生哭笑不得,只得另傳弟子前來救助。
一通忙亂後,衆外門弟子對這初見面的大師伯敬畏不已,遠遠地行過禮便算。
随後幾日,展長生自展龍口中問清那石屋陣法布置,便帶了三名弟子,添建了四座石屋,專供烏雲同幾名幼崽居住。那四座石屋位處結界另一頭,同原先兩座距離百丈,如此一來,展龍臉色稍霁,總算不用日日見那群幼崽鬧騰。
又過得幾日,便到了開春時節,風雪停歇,天青雲白,晴朗無風。
修真者雖不受制于四時交替,此時見冬去春來,萬物複蘇,卻難免心有觸動,過半皆回了住屋裏開始閉關。
布法大仙與許文禮亦是先後前來辭行。
布法大仙挂心上安村同那後山大陣,許文禮則是外出游歷時聽聞師尊出關,終是挂心師門,只得回轉。
展長生稍覺不舍,又要歸還腰帶,許文禮卻道:“你這一去寒月峰,便鬧出如此大動靜,往後只怕仍多有依仗,不如存在你手中。”
展長生知他心意,欣然領受,将二人送出山谷。
雪融彙聚成細流,在山間潺潺流過,草木榮發,嫩芽鵝黃鮮妍,一派欣欣向榮。
三人行至谷口,布法大仙道:“小子,留步,送君千裏終須一別,老夫常駐上安後山,若要再見,不過舉手之勞。”
許文禮亦是哼道:“再多送幾步,你那師兄只怕要追殺過來。”
展長生咳嗽一聲,只得同他二人道別,目送二人身影遁作劍光,須臾便消失在天際。許文禮先将布法大仙送回大周,旋即再回長春派,一路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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