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善後
天明時分,修業谷外忽地傳來陣陣喧嚣。
展長生正在谷中同幾位弟子論道,隐晦問過幾人,修煉時七情動六欲生應當如何處置。然則人人習道不同,鍛煉有異,竟無處可作參考,問到末了,只得作罷。
正當此時,巡山的劉忠跌跌撞撞沖入大堂內,神色慌張,只道:“代掌門,那、那大師伯捉了一群俘虜回來!”
衆人震驚,展長生更是面色一沉,一言不發,只大步邁出,氣勢洶洶殺到谷口。
卻見谷外山路上,展龍手中牽着一條繩索,那繩索一個連一個,系了成串的凡人。有男有女,個個俊秀俏麗,足有十六七人。衣着單薄豔麗,勾勒出風流身段。
這些風月鄉的翹楚,或曰花魁娘子,或稱頭牌公子,莫不是一曲紅绡不知數的搖錢樹,養得比尋常人家的千金更為嬌貴矜持。
此時卻個個面色慘白,東倒西歪靠在路邊,這一路被擄來,顯是吃足了苦頭。
展長生只皺眉看他,又請衆人散去,只在谷口同展龍四目相對,半晌一言不發。
展龍遲疑片刻,仍是問道:“師弟,可挑中了中意的人選?”
展長生冷冷對上他墨黑雙眸,平淡道:“挑中了。”
展龍聞言,面色卻愈加陰森起來,眉心蹙成深刻溝壑,手指收緊繩索,将衆凡人扯得接連踉跄跌倒,爆發出陣陣驚慌哀鳴。
展長生冷笑道:“有勞師兄費心,将那中意之人交給我罷。”
展龍卻不動,只覺滿心茫然,無名火燒得愈發旺盛。
他一夜奔波,精挑細選,擄了十二座城中拔尖的花魁男女,全心只為師弟打算,便是用來放縱玩弄的物件,也要挑最好的給他。
若是屠龍仙人知曉,只怕要大笑嘲弄,素來無心無情,冷血冷肺的一杆魔槍,竟也會将個師弟放在心尖上疼愛。
他素來受那武癡熏陶,一心只追求力量強大,不擇手段。卻不曾想到,這不擇手段到了展長生頭上時,他卻無論如何,不肯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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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長生見他不動,不覺譏诮笑開,揚眉道:“師兄,難為你挑選這許多佳麗,快些為我送入房中,免得誤了吉時。”
展龍怒道:“胡鬧。”
展長生見他盛怒,笑得卻是愈發愉快,移步上前,反被展龍阻住去路,他只皺眉道:“師兄,莫要阻我練功。”
展龍面色如山雨欲來,墨黑冰冷,只陡然擡手,将展長生手臂握住,就此騰身而起,帶他離了山谷,返回石屋。
展長生只聽耳畔風聲呼呼作響,本欲掙脫,遲疑些許,卻低嘆一聲,任由展龍将他攬在懷中。不過少傾,就跌落在萬年寒鐵的床榻上。
他尚未回神,就覺肩頭一沉,已被展龍牢牢壓住。展龍俯身而下,一雙眼如地底烈火,熾烈暗沉,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他灼傷。
展龍将他肩骨抓得生疼,展長生低聲抽氣,卻仍是無奈道:“師兄,你究竟意欲何為?”
展龍低頭看他,散亂黑發垂落肩頭,停了半晌,才皺眉道:“……我不懂。”
他躊躇許久,方才松開手,轉而輕輕撫摸展長生肩頭,上行至頸項處,細細摩挲,只覺觸手處細膩滑順,動人無比。展龍眼中漸漸彌漫開黑霧。
展長生眼見他幽深眼眸漸漸泛起濃黑色澤,心頭一沉,再顧不得同他置氣,擡手想要抓住展龍手臂,卻反被他扣緊手腕,重重朝床榻上一壓。
“我不懂,”展龍又怒道,“分明應當以此行事,與你與我皆有利,我卻寧可叫你永生永世修為不得寸進,叫我尋不回完整槍身,也不願放你觸碰旁人。”
展長生見他眼中黑雲愈發濃厚,又聽他嗓音竟少有地起了濃烈情緒,驚得只得道:“師兄,放開,聽我……唔——”
展龍并不給他機會開口,俯身而下,一面緊扣他後頸腰身,将這青年牢牢禁锢懷中,粗魯貼合唇齒,交纏深吮,勾舔攪動不休。
過了許久,展長生近在咫尺擡眼細看,方才見展龍眼中墨色褪去,重現清明。展龍不等他開口,突然陰冷道:“你中意何人?”
展長生見他眼中殺氣十足,不覺一夜郁結煙消雲散,柔和笑道:“說與師兄知道,再為我送來不成?”
展龍眼中顯出不悅,冷道:“休想,我這就去将那人碎屍萬段。”
展長生見他如此,只得嘆息道:“不過信口開河,師兄莫要見怪。”
展龍狐疑看他許久,方才勉勉強強松手,站起身來:“誰都不成?”
展長生看他許久,低聲道:“誰都不成。”
展龍眉宇舒展,總算雨過天晴。
二人這一番糾纏,正是一事未畢一事又起,白白惹來一件麻煩。
對谷中多出的十六名凡人,展長生頭疼不已,一面埋怨展龍無事生非,一面卻不敢輕易将人放回去。
展龍固然想得輕松,只道:“若怕暴露修業谷痕跡,盡數殺了滅口。”
展長生皺眉道:“師兄,莫要濫殺無辜。”
展龍冷嗤道:“莫非舍不得?”
展長生對這蠻不講理的師兄一籌莫展,愣了許久,只得暗自忖道:我兩世為人,見識廣博,不同一杆槍計較。
他便換了個說辭:“師兄同冥界結怨已久,何必為冥界多送人口。”
凡人神魂稀薄,絞滅不成,只會随冥使渡三途河,過鬼門關,日漸彙聚,壯大冥府。
展龍皺眉,這次倒聽進了展長生的勸告,只說随你處置。
那十六名頭牌、花魁瑟瑟縮在偏僻處一間屋中,雖時有弟子好奇窺伺,卻被劉忠、張易、風瑤等人将石屋牢牢守住。
展長生将衆人擱置了幾日,從未多看顧半眼,他這般絲毫不放心上,方才将展龍最後一絲怒火撲滅。
魔槍融了來世之刃,力量大增,展龍性子卻愈發殘暴,如今修業谷聚集了三十餘血人,血氣旺盛,展長生時時膽戰心驚,生怕他一時心血來潮就去屠谷。
擔憂之餘,只得期待那來世之刃盡早尋到其餘碎刃下落。
随後幾日修煉,展長生提心吊膽,卻不曾再次遭遇七情動念的異狀。
他思忖良久,便隐隐揣測,許是因他天生性情淡薄,體質又異常清涼,反倒将種種邪火壓制至最低限。
早知如此,展龍又何必生出這許多事端。
展長生自風瑤處得知了迷魂咒法,正如衆多民間傳說記載一般。
傳聞某甲誤入神仙洞府,見仙人酒宴,某甲亦偷飲仙酒,随即長醉不醒。再醒轉時,人間卻已匆匆過了十餘年,某甲竟半點記不起自己去了何處,所遇何人,經歷何事。
聞之匪夷所思,叫人震驚,實則不過是修真者對着凡人施了迷魂術,叫他将遇見修真者之事盡數忘得幹淨。
展長生便自她手中習得迷魂咒法,幾經調整後,方才放下心來,決意對那十六名凡人施展咒法,再各自送回勾欄院中。
他又多此一舉,特特前往修業谷,同衆人分說清楚。他只道誤擄了衆人前來,如今要将各人入谷底記憶消除,再安全送回去,絕不多加傷害。
不料他話語才落,那十六人中竟有過半的男男女女神色激動,當場跪了下來,哀哀懇求道:“求仙師莫要送我去那火坑!”
展長生見大半人跪下,心中似有所悟,卻仍是道:“自何處來,回何處去,天經地義,為何不肯回?”
那跪下之人争相你一言我一語,展長生聽過寥寥數語便已恍然大悟。
歸根結底,皆是類似的身世。
或是流離失所的災民,幼小時被黑心人販拐入勾欄;或是慘遭抄家的官宦之後,家中長輩或犯下重罪,或觸怒龍顏,受了連累,被發配為官奴,一世不得脫籍……凡此種種,終歸不是心甘情願賣身求榮。
被展龍擄來時固然忐忑,能逃離那火坑,卻也是意外之喜。如今見展長生和顏悅色,衆人自然不肯回去賣笑承歡。
說來說去,無非一個意思:“願終身為奴為仆,無論掃灑漿洗,耕田種地,莫不敢從。只求片瓦遮身,不受惡人欺侮,更不必賣笑屈身逢迎他人。”
展長生見衆人祈求般望他,只覺愈發頭大如鬥,只得先轉向剩餘站立的幾人,“你等願意回去?”
那剩餘六人面面相觑,一名少年鼓足勇氣道:“自然願意……只要哄得客人高興,自可養尊處優,錦衣玉食,何樂而不為?”
展長生見着兩撥人彼此蔑視,只得一擡手,冷道:“人各有志,既然要回,便抹消記憶。若不願回去的……暫且留在谷中做個仆從。”
如此自是皆大歡喜,展長生施展迷魂咒術,抹去欲離開的六人記憶,再請幾位凝脈的修士協助,将這幾位送回原本效力的勾欄院中。
至于剩下十人,卻是又忐忑,又喜悅。一則忐忑前路未蔔,二則喜悅今生竟得以脫離魔窟。喧嚣過後,室內鴉雀無聲。
展長生便将這群人交托給風瑤。風瑤乃當初協助布法大仙守住陣法的五名修士之一,是其中最年長的女修,亦是最先拜入斬龍門的修士。
這女修年長沉穩,修為亦不弱,日益有管事話語權,展長生自然信她。
至于那十二城中,一夜之間消失了十六人,且個個是銷金窟裏的大搖錢樹,漫說老鸨痛心疾首,就連諸多恩客亦是牽腸挂肚,強壓着官府着人搜尋。
不料未過兩日,倒有六人回歸了,卻是一問三不知,全然不記得經歷過何事。
至于剩餘十位美人,卻自此芳蹤杳杳,再不複歸。
消息傳開,便有風流的文人墨客吟詩作賦,後有一篇十絕賦,吟誦佳人美貌得仙人眷顧,一夜之間得以位列仙班,傳為佳話。卻不曾想這番猜測,雖不中亦不遠矣。
展長生安置妥當谷中事物,又同衆人道:“我當外出歷練,你等亦潛心修煉。庫房每月開啓一次,由劉忠、張易、風瑤共同發放物資。在外不可招搖,卻也不必懼怕,如若被人欺侮,打不過便逃回來,只需将仇敵記下,他日我同師兄為諸位報仇。”
衆弟子轟然大笑,旋即領命散去。
展長生處置妥當,離了山谷,正設想往何處去時,頭頂一聲清越鳴叫傳來,正是外出幾日不見蹤影的毛毛。
那幼雕頗長了些分量,如今有一人高,卻如幼時一般肆無忌憚朝展長生懷裏撲來。展長生足底用力,牢牢站穩了将它接住。
毛毛歡喜不盡,頭顱靠在展長生懷裏磨蹭片刻,方才将一片青金石條吐在展長生手中。
展長生瞧着石條眼熟,心中一動,忙取出乾坤戒中,昔日老雕臨死時留下的石條。
兩片石條無論形狀、材質皆一模一樣,靠近時嚴絲合縫,竟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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