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交代

溫熱指尖撫過下颌時,展長生只是皺眉,展龍此舉學得不倫不類,正是畫虎不成反類犬。

展龍卻不自知,只覺指尖觸碰處一片溫潤,不覺留戀摩挲,更是變本加厲輕柔滑過喉結,朝展長生交領下頸項滑去。

展長生忍無可忍,只得将他手指撥開,後退三尺,“師兄,自重。”

展龍從善如流收手,卻又應道:“我很重。”

斬龍槍淨重三千九百六十九斤,集百名勇士之力也馱不起,展龍所言非虛。

展長生哭笑不得,幹脆不再同他糾纏,只道:“師兄,你以來世之刃尋訪各處,往東何處能取碎刃?”

展龍道:“向東七百裏,杖葉湖,浮素島。”

展長生見他連地名也谙熟于心,更是多信了幾分,正要追問那處的風土人情,卻聽展龍道:“師弟,過來。”

展長生不免遲疑,他此時有諸多事務纏身,又要警惕宵小靠近,又要守在聚靈陣旁,委實是分身乏術,難以兼顧雙修。

他只得期期艾艾道:“師兄,幕天席地,未免不雅……”

展龍奇道:“師尊所贈的乾坤九煉仙法如何不雅?”

展長生便知他會錯了意,頓時面紅耳熱,更不肯作答,只悶聲不響取出羊皮卷,靠近展龍時,重重敲在他手心裏。

展龍默然接住卷軸,展開細掃一遍,方才皺眉道:“九煉重鑄槍身,神泉淬煉槍魂,長生,只恐拖累你。”

展長生聽他這般考慮周詳,全不似往日莽撞,心頭又是一陣柔軟低嘆。

展龍素來萬事不過心,說殺就殺,說打便打,全無顧忌。卻唯有在牽扯到師弟的事上,方會如此躊躇。

展長生笑道:“不妨事,師兄多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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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龍卻仍舊皺眉,再老調重彈,同他分說一次,諸如連通神泉,乃是欺瞞神王而盜用的行徑,千萬當心雲雲。

展長生雖銘記在心,怎奈他如今每次連通神泉時,全不受自己控制,便只得将這叮囑放在心頭,見機行事罷了。

展長生聽展龍交代完畢,見他重将卷軸遞過來,微微一愣,“乾坤九煉世所無雙,師兄何不自己收着。”

展龍不悅,“師尊交給你,自然要你收着。”

展長生知他心意,不禁莞爾。

當初萍水相逢,二人不過是各取所需,別無他法,故而結伴共渡困境。如今困境已除,佳境漸顯,展龍卻以這般拙劣手法要再留下他。

須知不過一卷煉槍的仙法,若展長生執意要同他分離,又能有多少束縛效力?更何況他修為一日千裏,長此以往,就連血契亦可擺脫。

展龍卻不懂,若要留下展長生,說難雖難,說易卻也容易,無非是願意二字。

他卻不肯開口,只往熔岩湖畔更靠近幾步,皺眉道:“靈力雜駁,如此引靈聚靈需到幾時?不如讓我來。”

他也不待展長生開口,重現了原型,旋即迎風暴漲,化作一條黑龍盤旋天際,驅雲禦風,一頭紮進深紅沸騰湖中,猛然一通翻攪,激起層層高如山岳,赤紅勝血的熔岩巨浪。

那熔岩湖畔數十丈內的茂盛樹林,本就焦黑成片,如今熱度猛漲,環繞湖畔百丈以內的樹木同時點燃,騰起成片的熊熊火海。火起風生,更令得濁流上升,激起旋風呼嘯,一時間風助火勢,火助風漲,成片火舌漸漸朝落命林外彌漫,映紅半個天空,竟有燎原之相。

林中的飛禽走獸,小妖精怪,更是慌不擇路,紛紛四散逃亡。

雄厚靈力自湖底被翻攪而騰起,猶若猛虎離巢,順着引靈陣指引的通道,朝聚靈陣當中猛撲過去。

展長生忙于施展水系陣法,将林火滅在起征兆之時,一時顧此失彼,只見雄渾靈力凝聚陣中,猶若一只化為實質的猩紅拳頭,惡狠狠砸在白玉塔頂,頓時铮然一聲脆響,那白玉塔四分五裂,化作千萬片細小脆片,漸漸散落成齑粉。

那白玉塔連通的小異界十分便利,又是展長生所得第一個法寶,如今見法寶破裂,頓覺心痛不已。

他卻不敢分心,只催動陣盤,全力施為。原本晴空萬裏的天空,漸漸暗沉如夜,烏雲彙聚,剎那間,磅礴大雨傾盆而下,嘩啦啦震耳欲聾。

那黑龍在熔岩湖中好一通翻攪,滾燙岩漿被驟雨一沖,頓時白霧彌漫,熔岩滋滋作響,紅光愈發黯淡,最終凝成了黝黑岩塊。

傾盆大雨瓢潑一般,不過半炷香功夫,便将這場林中大火澆了個通透,連半點火苗也不曾留下。

那方圓足有數十裏的熔岩湖早已化作一片暗沉岩石,袅袅白煙徐徐升起,仿佛災後餘劫一般。

展長生收了陣盤,眼角卻瞥到一點金光閃爍,自那聚靈陣中心傳來。他不免心頭一跳,便走上前去撥開白玉碎屑,方才發現碎屑下竟藏了一座不足半指高的金色寶塔。

那小巧金塔雕琢幾如鬼斧神工,塔頂瓦貓飛檐,塔身風鈴窗棱,處處精細入微,觸之細膩滑順,觀之賞心悅目。

展長生将那金塔拾撿在手,忽覺神識覆蓋內有兩人闖入,只得一翻手腕,暫且将金塔收回儲物戒中。

那兩人來得固然極快,凝固成廣闊石灘的熔岩湖中卻又是轟然炸裂,漫天飛濺起數不清的大小石塊,遠遠噴濺四處,展龍便在石塊飛雨的中央扶搖直上,轉瞬又落回湖畔,看向展長生道:“如何?”

展長生不及開口,便瞧見兩道劍光一青一紫,自頭頂倏然落下。青色劍光固然是交好的故人,紫色劍光卻面生得很。

那青色正是許文禮,離得老遠便爽朗喚道:“展長生!長生師兄,別來無恙?修業谷中那小傻子可好?可曾見過布法老頭?”

展長生見了故人,心情愉悅,嘴角微勾,笑意乍現,行了個平輩禮,方才回他接連不斷的唠叨,“我同師兄一切安好,那小……小修士依舊癡傻,成日裏都在念叨阿禮哥哥,就等你去尋他。布法大仙……尚未得空去尋他——閑話先到此為止,阿禮,你怎的被放出來了?”

許文禮原本被罰了十年面壁,陰差陽錯落入青元仙境,僥幸生還。如今算來,面壁不足一年之期,他那兩位愛徒心切的師父便網開一面,将其放了出來,果真不愧是長春派掌門親傳的關門小弟子,千寵萬愛,不知引來多少人眼熱。

只是這般疼愛落在展長生眼裏,自然不如展龍一句“不許走”,無非是各人的緣分。

許文禮面帶赧然,輕咳一聲道:“兩位師尊另有重任交付,我眼下正随師兄前往浮素島元化宗,要為宗主賀壽。”

展長生聞言心動,欲待說既然同路,不如結伴而行,卻又顧忌展龍發怒,只得轉向了那禦紫色劍光而來的青年劍修。

那青年立在三尺開外,身形颀長,肩膀寬闊,眉飛入鬓,氣宇軒昂,一襲蟒繡暗紋的靛青色華貴錦袍,更襯得他玉樹臨風,俊雅天成。

許文禮笑得全無心機,燦若星辰,為二人介紹道:“五師兄,這便是青元仙境中救我一命的展長生,長生,這是我五師兄,姓潘名辭,人稱君子劍。”

唐國書中傳統,但凡名號帶“君子”二字者,多是些道貌岸然,心懷鬼胎的僞君子,若再加上劍字,更是滿腹壞水,惡貫滿盈。

故而展長生只覺面皮微微抽動,卻仍是隐忍不發,只同那“君子劍”見禮,又為他引見展龍,“這位是我師兄,展龍。”

潘辭不假辭色,只微微颔首同二人致意,卻不過是冷淡,并不如何傲慢。

展龍卻連正眼也懶于留給那師兄弟二人,只皺眉道:“師弟,此地不宜久留。”

展長生道:“是……師兄,阿禮他二人要前往浮素島。”

許文禮笑道:“元化宗多美人,實不相瞞,兩位師父命五師兄同我前去賀壽,實則也有為我二人議親之意。展長生,你同展龍師兄皆是人中龍鳳,不如一道去試試姻緣。”

他往日裏早已聽展長生提過這師兄桀骜的性子,并不如何介意,反倒熱情邀約展長生。黑岩旁兩個師兄各自傲慢冷漠,一語不發,兩個師弟卻是你來我往,說得愈發投契。

展長生半點不曾起過要試姻緣,尋道侶的念頭,不過是聽許文禮說得熱鬧,又暗忖要尋個借口上島,如今卻是正中下懷,故此而意動。

二人說定,便各自去勸說自家師兄。

許文禮尚未開口,潘辭便略微皺眉道:“師弟,那人當初自通天坊逃走,你莫非不知道理由?”

許文禮輕咳一聲,擡手撓一撓鼻翼,方才道:“此一時彼一時,師父不過是看在天眠城份上協助一二,眼下留霜留朱俱已隕落,天眠城群龍無首,何足懼之。”

潘辭一雙冷冽眼眸細細看他,內裏卻深沉難測,叫人看不透心思。

許文禮被他看得心浮氣躁,又怒道:“小爺我愛同展長生為伍,莫非還要看他人臉色不成?”

潘辭卻道:“不必看我臉色,卻要看我心意。五師兄若是高興了,自然為你擔待,如若不然,只怕在師父們面前漏了口風。”

許文禮頓時大怒,惡狠狠瞪他道:“五師兄,你竟暗算我!”

潘辭合上清麗雙目,嗓音一如既往,冷如冰泉,“愚蠢,此舉謂之要挾,如何能叫暗算。”

許文禮又是一聲冷哼,兩手一甩衫袖,負氣道:“小爺我認定展長生為友,五師兄若是不允,自行離去便是。”

潘辭薄唇微勾,柔聲道:“誰說我不允,附耳過來。”

這師兄弟一陣絮絮低語,換來許文禮目瞪口呆,卻終究是咳嗽兩聲,仍舊順了潘辭之意。

至于展龍、展長生師兄弟,更是半點不輕松,展長生有心與好友同行,展龍卻一口否決,只催他快走。展長生仍是勸他,只道這般同行更能掩人耳目,少些麻煩。

展龍卻道:“那元化宗少宗主,總對我糾纏不休……同你亦有一面之緣。”

展長生只略一驚訝,便憶起了前塵往事,初遇展龍時,他不過是一介靈根盡廢的凡人,那少宗主卻是個神仙樣的人物,若非那名喚伏麒的銀甲武士暗中救他,哪裏容得了展龍如今得享神泉。

彼時那少宗主以展長生性命要挾時,展龍卻走得幹脆利落,每每憶及此節,展長生便悵然若失。

展龍卻道:“好在我有先見之明,百年前救了伏麒一命,那呆子死心塌地,心心念念,要報答我救命之恩,最後倒是報在你這裏。”

展長生手指緊扣,連連追問,方才知曉原委。伏麒并非人修,本體乃九華洲十絕峰頂一株狐尾松。樹靈修煉雖易,化形卻漫長,伏麒偏偏在緊要關頭遭了雷擊,又于最脆弱之際遇上伐木的樵夫。

那樵夫有一件家傳的斧頭,其中混有少許斬龍槍主刃碎片,故而鋒銳無比,無堅不摧,哪怕是化形的樹妖也能輕松斬斷。生死存亡之際,恰逢展龍追來,将那斧頭中的主刃碎片收了去,救下伏麒一命。

故而伏麒化形之後,便要追随展龍,報答救命之恩。展龍不喜與他人同來同往,自是斷然拒絕,卻又道:“來日自有報答的機會。”

兜兜轉轉百年,最終卻是前事因後事果,展龍連累他,卻仍是救了他。

展長生一時間心頭澎湃,竟不知如何開口。

到得末了,終究是壓在心頭的一塊大石煙消瓦解,就連心魔也消減許多。

他只道當初被展龍當作累贅百般嫌棄,卻不知展龍早就胸有成竹,又信任那狐尾松耿直品性,方才一走了之,免得拖累二人。

展長生低嘆,放下心結,卻又道:“師兄,為何伏麒卻轉而侍奉你的敵人去了?”

展龍默然了半晌,方才道:“那小子算不上敵人,他不過一心要與我結為道侶,十年前曾尋到一片碎刃,彼時我有言在先,他若循規蹈矩,我就留他性命。這次副刃行蹤乍現浮素島,我料想也着落在那小子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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