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謝罪

夜深人靜,萬籁俱寂。鄉村裏燈火熄得早,此時月朗星疏,照得村中小路銀霜朗朗,明鏡般清晰。

一條人影匆匆趕路,正要離開村口,正當此時,一個清脆的女童嗓音突然響起:“哥哥!”

前頭的人影倏地停了腳步,急忙轉身喝道:“寧兒,你不在家中看護幹娘,跟來作甚?”

一個七八歲的女童氣喘籲籲,追上前頭少年腳步,又道:“娘親睡了。阿武哥哥,你不要走。”

那少年約莫十二三歲模樣,眉毛漆黑,眼神沉靜,一副小大人模樣。一身灰棕的葛布短褐,身後背了個包裹,腰間挂着獵刀,在那女童頭頂輕輕摩挲,柔聲道:“寧兒,幹娘重病,我去采藥救她。”

那名喚寧兒的女童仰頭眼巴巴看着少年,又道:“阿武哥哥,你當真要去落命林?阿叔說那林中有吃人的妖魔,若是進去了,有去無回。”

名喚林武的少年只一點頭,請來的郎中也束手無策,若要救娘親性命,唯有取得落命林朱雀峰上的化紫金線草。

此舉勢在必行,林武拉開寧兒的手,轉身大步走出村莊。

林武自幼父母雙亡,幸得鄰居一家收養,又教授他打獵的生存技巧,如今正是他報答的時候。

那少年進山不過兩日,這一日正在行路時,忽然地動山搖,驚得飛禽走獸四散逃走。

林武急忙跪在地上,振動持續了足足半個時辰,方才靜止。待他仰頭時,卻見漫天紅霧滾滾,遮蔽半個青空,往日裏那火焰一般高聳的朱雀峰已不見蹤影。

那少年正睜大眼發呆時,又見一條青色水龍驟然直沖天際,在蔓延的濃烈紅霧中沖開一條通道。宏大景象驚得林武目瞪口呆,卻見那水龍頃刻間調轉龍頭,朝着他所在之處猛沖而來。

林武駭得面無人色,連滾帶爬逃離原地,身後又是一次驚天劇震,大地顫動,樹木被沖得倒伏無數。

又過了半盞茶功夫,一切終歸寂靜。林武方才自藏身的小溝中爬起身來,将落了滿頭滿身的枝葉花草拍掉,轉頭看去。

只見先前的密林蔽日之處已化作一個一人高的大坑,陽光無遮無掩灑落坑中,坑底有個黑發妖魔俊美異常,卻殺氣騰騰,冰冷兇惡的眼神掃來,駭得林武兩膝一軟,再度跌坐地上。

只是再眨眼時,那兇神惡煞的妖魔已不見了蹤影,坑底只有個青衫的俊秀青年全身狼藉,手握長槍,正吃力站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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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長生耗盡氣力,依靠斬龍槍方能勉強站穩,展龍卻連人形也失了。

聖火煉槍身,神泉淬槍魂,原就是耗盡心力的難事。只是這屠龍、展龍師徒未免太過粗枝大葉,一個半點不提醒,一個全然不在意,倒叫展長生措手不及,方才落入眼下的困窘境地。

他只得拄着長槍,一步步邁出坑底,足下被石塊草根一絆,頓時踉跄跌倒在地。

一個少年突然自草叢中鑽出來,攙扶住展長生手臂,展長生借他攙扶之力,又往密林中行了幾十步,方才靠在一株樹下,凝目調息。

先前在熔岩內的危急時刻,僅僅一個剎那,他竟連通神泉,借其神力,方才得以解救二人困境。

眼下脫險後,卻半點尋不到神泉的蛛絲馬跡,唯有經脈通透,連大椎處的天穴也隐隐有了打通跡象。

靈力亦是順滑湧動,一個周天運轉,便已疲倦盡去,展長生緩過氣來,眼見長槍堅實光滑,卻默不作聲,唯有觸碰時隐隐波動,竟是少有的沉靜平和。竟似在安眠之中。

展長生不願打攪展龍,便轉頭看向那少年,沉聲問道:“你是何人?”

那少年急忙恭恭敬敬跪下磕頭,恭聲道:“禀仙師,小子乃落命林東落霞村人士,姓林名武,字崇文。”

這清俊出塵的修道士乃林武今生僅見,出衆不凡,不染半點俗塵,他只道神仙下凡也莫過如此,自是言無不盡,将自己身世同冒險入山采藥之事,三言兩語便說個清楚。

展長生一時恻然,這林武的經歷同他當年遇見展龍時何其相像。就連唯一的妹妹也同樣叫寧兒。只是這村莊位處大周同永昌邊界,卻是斷無被妖魔襲擊之虞。

他又詢問了林武幹娘的症狀,又細細回顧那靈草的性狀,其重要功效正是祛除寒症,溫養五腑。

展長生随後取出幾株靈草,随手扯了地上的草葉,将其捆在一起,再指點他用藥。停了一停,仍是在林武眉心一點,将七禽訣傳授于他,方才道:“日後好生守護你幹娘一家。”

林武只覺眉心微暖,識海中突然展開畫卷,各色小人動作舒展,竟是一套絕妙的身法。頓時大喜,手捧靈草再要下拜。展長生微微一拂衣袖,阻了他跪下的勢頭,垂目道:“回去罷。”

林武只得立在原地,兩手作揖,“不知仙師尊諱,小子日後定然日日焚香祝禱,銘記仙師恩德。”

展長生卻只道:“你不必知曉。”便轉身離去,不過幾步,便隐沒入落命林深處,不見蹤影。

他只恐同凡人多有瓜葛,反生出多餘的緣分,有阻道基,故而一味寡言清冷。卻不料那林武卻依舊目光灼灼,直待那仙師挺拔身影消失無蹤,方才回神。這少年只覺心頭極熱極癢,不覺生出一股獨占的念頭來。

他一路平安返回村中,為幹娘煎藥服下,那靈草果真不凡,竟是藥到病除。

此後林武勤加修煉,三年後仍是拜別親人,外出歷練,竟得了多番奇遇,築了道基,凝了靈氣,一腳踏入仙途。

二十餘年後,林武在化外之域巧遇胡岩風,彼時胡岩風任香賢聖宮左護法,權勢滔天。他見林武身法眼熟,便将其制服審問,得知了前塵後果,沉吟片刻後方道:“傳你身法之人是我故舊,只要你拜入香賢聖宮門下,我就助你尋到那人。”

林武自是毫不猶豫,納頭便拜,此後便成了胡岩風的左膀右臂,得力大将。

他心中自有決斷,縱使歲月漫長,世界廣袤無垠,只需跟随胡岩風身邊,就同展長生有重逢之日。

展長生并未修過未蔔先知的推衍術法,自然無從料定前程。他只一心尋個靈力充沛的安穩之處,設法将展龍喚醒。

他在林中行了片刻,卻發現唯有那熔岩湖靈力澎湃不休,凝而不散,其餘地方卻同凡俗無疑。

展長生遲疑片刻,神識掃過林中千丈範圍,便依舊折回熔岩湖畔。距離尚有半裏時,便覺熱浪襲人,紅光閃閃,岩漿咕嘟嘟翻騰吵鬧。地面一片幹涸龜裂,枯枝焦骨散落四處。

他将長槍探出,槍尖金紅,映出彤彤變換的光影。千丈以內并無人跡,約莫察覺到動靜者寥寥,何況平素裏此地也并不引人注目,并未惹來注意。

概因這熔岩中靈氣凝而不發,難以抽取,且又參雜了岩石中種種雜質,不能為人所用。

斬龍槍自是更不得用。

展長生靈機一動,便以槍代筆,在幹涸泥地上畫出引靈陣,又在引靈陣中心嵌入聚靈陣,四處擺放妥當靈石後,但見一縷火熱雜亂的暗紅靈氣自熔岩湖上升騰彙聚,猶若活物般朝陣中飄來。

他又取出那許久也未曾修複妥當的白玉玲珑塔,放置在聚靈陣中心。暗紅靈氣仿佛一層薄紗,輕輕籠罩塔身,滲入塔中。

那白玉玲珑塔通體密布空間陣紋,仿佛一層細密篩子,将那雜駁靈氣淬煉一遍,濾除雜質,只将純粹的火熱靈氣納入塔中,不多時,白玉塔底端四周便彙聚了薄薄一層鐵紅色灰燼。

展長生見此法有效,便又在引靈陣上修改,開出八個入口,八道靈氣灌入,那白玉塔鯨吞虹吸,依舊綽綽有餘。

繪制才畢,展長生手中又是一空,他不及反應,只覺眼前一花,頓時頭重腳輕,天旋地轉,回過神時,方才察覺自己被人扛在肩頭。

旋即在熔岩翻騰的沉悶聲音中,突然一聲脆響乍起。展長生只覺臀側一陣鈍痛,又聽展龍道:“竟拿我做畫筆,當真愈發猖狂了。”

展長生方才回過神來,展龍竟……他堂堂七尺男兒,竟被展龍如此折辱!

他頓時又氣又窘,欲待掙紮時,臀側又挨了幾掌,清脆聲音刺耳得令人發狂,展長生緊抓住展龍後背衣衫,怒道:“放我下來!”

展龍不動,只沉聲道:“百兵之首斬龍槍,多少人翹首以待,夢寐以求,如今落在你手裏,便只同一根樹枝一般,展長生,你怎敢如此侮我?”

展長生聽他怒火沖天,心頭微顫,亦覺有愧,只得強忍羞窘,低聲道:“師兄……饒了我罷……”

展龍本已揚手,待要狠狠責罰,如今聽那小修士溫言軟語,婉轉哀求,那手掌便遲遲落不下來。又停了片刻,便将展長生松開。

展長生甫一落地,便握住展龍手腕,柔聲道:“師兄,容我探一探你經脈。”

展龍依舊冷眼看他,卻并不掙脫。展長生知道他不再生氣,方才暗自松口氣,兩指搭在他左腕經脈上,一縷清涼水靈氣注入其中,輕柔游走。

槍靈化了人形,經脈結構亦同人無異,斬龍槍得天獨厚,天地人三千六百處竅穴早已貫通,只因有業火血咒肆虐,故而僅有凝脈修為。初時約莫凝脈中階,如今卻已臻高階,那些紅蓮業火被神泉鎮壓,暫時失了暴虐魔力。展龍丹田內亦是有金、木雙系靈氣充盈,渾厚浩蕩,深不可測,遠勝同階。

展長生試探一圈,放下心來,方才肅容道:“師兄,先前是我考慮不周,師弟給你謝罪。”

展龍記得勾欄院中的種種迎來送往,言語機鋒,此時聽得耳熟,便如法炮制,兩指勾起展長生下颌,略略上擡,又湊近他面容,近在咫尺時,嘴唇輕輕觸碰。

只是展龍學不會風月老手的輕佻多情,故而仍是冷漠肅聲道:“你待如何謝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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