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立誓

元化宗正處多事之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半個島嶼被湖底劇變震得轟響晃動,險些裂為兩半。

這動靜哪裏逃得過左莊耳目?不過半盞茶功夫,就已追查清楚來龍去脈。

果然又與他那寶貝獨子幹系甚大。

左崇被捉拿回宗主議事堂時,兀自在抱怨,只道那長春派劍修哄騙于他。

左宗主白眉緊蹙,喝問道:“究竟背着我做了什麽手腳?”

左崇跪在議事堂中,眼神閃爍,顧左右而言他了許久,方才低聲道:“還請父親屏退左右。”

議事堂中原本就只有左宗主與兩名長老,左莊不耐兒子故弄玄虛,皺眉道:“趙長老與劉長老是你長輩,亦是我宗左臂右膀,無需隐瞞。”

左崇仍是猶豫,過了片刻,見父親意決,不肯退讓,只得嘆口氣,将他同潘辭的計劃和盤托出。

說來卻也簡單,那四處碎刃隐藏之地盡在島上,唯有副刃藏在湖中。那二人斷然不會舍近求遠,必當先取碎刃,再行湖底。

故而四處碎刃的陣法皆是隐匿陣,并無任何令人生疑之處。不過是為放松那二人警惕之心。

唯有副刃所在,一則利用杖葉湖下的深水陣,二則,便由潘辭布下神棄陣,所利用者,正是他不知自何處得來的神棄藤。

神棄藤名為神棄,自是出自神國,卻周身密布細鱗,質地堅韌,并非純粹的草木,亦非走獸,不見容于世,故而神棄天棄,只在人界、冥界夾縫處茍延殘喘。

正因這奇特性質,生機鎖閉,叫斬龍槍失了效用。

潘辭原本仍有後着,只是見展長生竟用不了斬龍槍,正中下懷,便未曾使出來。

左崇與潘辭勾結,自是各有目的。他乃是法修,饒是那斬龍槍強橫蓋世,也與他無用。潘辭便與他立約,助他捉拿、降伏斬龍槍,若是得手,改日只需将神槍借他一用,擇日歸還。

左崇固然懷疑潘辭用心,然則被展龍百般拒絕,又見展長生與展龍幾乎形影不離,頓時警鈴大作,便有些病急亂投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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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惜他遇趁亂取展長生性命,反被潘辭阻止,到得末了,功虧一篑。魔槍無影無蹤,就連潘辭師兄弟也不見蹤影。

左崇哭喪臉色,只道:“父親,孩兒知錯……”

議事堂內一派凝重,趙、劉二長老神色震驚,面面相觑。左莊聽他一一道來,面色愈發黑沉,終是盛怒之下,擡腳朝左崇踢去,怒喝道:“你這孽障!”

這一腳踢得左崇猝不及防,仰面翻倒在地,左莊還待要再踢,那趙、劉兩位長老急忙上前阻攔,勸道:“宗主息怒,少宗主天性純良,被奸人蒙蔽,實非自己所願。”

左崇倒伏地上,那一腳正中他胸口,猶如巨石砸上,頓時面色慘白,只不敢動彈,哭叫道:“爹爹,打殺孩兒了!”

左莊百年得此一子,平日裏愛若珍寶,此時怒火稍歇,見左崇面色凄楚,哀哀哭泣,不覺半是惱他堂堂男兒如此不濟事,半是心疼。

左宗主終是長嘆一聲,頹然坐在八仙椅中,重重一掌,拍在扶手上,愠怒道:“這畜生如何不是自願,他平日裏放浪形骸、追蜂逐蝶便罷了,如今惹來香賢聖宮尚嫌不足,連滅世魔槍也——!”

左莊終是怒極,一個用力,卡嚓聲響中,竟将堅固的蝙蝠栖葫、蟠桃獻壽鐵梨木座椅扶手生生拗斷。

趙長老乃是個端莊婦人,鬓發微霜,身着蒼褐深衣,此時便使個眼色,劉長老心領神會,忙去攙扶左崇起身。

趙長老又微微福了一福,在左莊下首坐下,柔聲道:“少宗主哪裏知道其中利害,不過一時糊塗,日後多加看管便是。只是萬沒料到……那後生手中所持竟然是……宗主,魔槍現世,絕非吉兆。”

那左崇扶着劉長老手臂起身,慘白臉色坐在議事堂靠門口的椅子上,遙遙聽見趙長老所言,急急直起身來,嘶聲道:“胡言亂語!魔槍哪裏就不是吉兆,那斬龍槍為人頂天立地,乃是個絕世好男兒……”

趙長老不待他說完,便禁不住以袖掩嘴,呵呵笑道:“那魔槍連人都不是,如何就成好男兒了?如若化個人形就能稱作好男兒,這十洲三界裏,天上飛的,水裏游的,地上爬的全是好男兒不成?”

“你!”左崇暴怒,連胸口悶痛也顧不上,一拍扶手站起身來,不料堂上宗主一聲冷哼,駭得他雙膝一軟,再跌坐回去。

左莊冷道:“崇兒,你最近愈發荒唐,修為停滞,道法荒廢,連長幼尊卑也抛在腦後。今日起不要外出,去面北堂閉關罷。”

面北堂位處浮素島以北,孤峰之上。十餘裏荒無人煙,又設有重重禁制,素來是處罰宗門弟子的苦寒之地。左崇聞言,面色凄苦,噗通一聲跪在青磚地上,膝行向前,泣聲道:“爹,孩兒知錯了,莫要把孩兒扔到那荒地去!”

左崇慣受嬌寵,往日裏使出這殺手锏時,無往不利。不料今日卻碰了壁,左宗主竟硬下心腸,喝道:“還不送少宗主啓程?”

伏麒聞聲而入,一撩袍擺,恭恭敬敬跪在堂下,兩手抱拳,才開口道:“拜見宗主……”

左崇已撲将過來,抓住伏麒手臂,慌張道:“伏麒!你同父親說說情,莫要送我走!”

左莊板起臉,威嚴冷喝道:“議事堂中撒野,成何體統!還不快走!”

複又垂目,寬大鶴氅的袍袖在伏麒肩頭一撫,柔聲道:“伏麒,吾兒性命,盡數交托于你了。”

伏麒一凜,立時将頭垂得更低,恭聲應道:“屬下誓死效忠!”

無論左崇如何悲苦哭嚎,卻起不到半分效用,一路被伏麒帶領衆侍衛拖曳去了面北堂。

議事堂中乍然冷清,便顯出幾分凝重來。

劉長老上前一步,拱手禀道:“宗主,正所謂蜂虿入懷,随即解衣,此事耽誤不得。”

左宗主白眉深鎖,負手而立,清癯身姿巍然如山。

他面對議事堂高懸青石牆的三清祖師畫像,沉吟許久,方才做了決斷般,面色漸漸沉凝似古井幽潭。

左宗主取了三柱香,端嚴高舉過頭,對畫像拜了三拜,肅然道:“三清祖師在上,弟子左莊今日恩将仇報、觸怒天恩,實乃為匡扶正道,絕無半分私念。縱有責罰,只求祖師讓弟子一人擔着便是,莫要累及無辜,反傷陰鹜。”

敬香祝禱後,便暗運靈力,再攤開松枝虬勁一般的手掌時,赫然露出一枚色如墨黑的玄鐵令牌來。

那令牌不過半個巴掌大小,兩分厚薄,上寬下窄,同色雲紋陽刻其上,浮突纏繞。

左莊握住令牌,靈力灌注其中,那令牌周圍便緩緩散發出黑光來。

黑光如水擴散,剎那覆蓋半個議事堂,并排列在議事堂兩側的八仙椅仿佛被無形仆從搬動,自覺自發朝兩旁移去,在大堂正中空出一片圓型空地。

頃刻之間,黑光迷蒙中央,圓型空地銀光瑩瑩,顯露出兩條身影。

趙、劉兩位長老斂衣振袖,朝一對人影跪下,同聲道:“趙英/劉權恭迎巡邏使。”

那銀白身影漸漸清晰,卻是兩名頭戴銀冠,同色絲縧自鬓邊垂下,身着銀光閃閃長衫的一男一女。二人兩手抱拳,朝宗主施了一禮,肅聲道:“巡邏使木和順/史素芳參見左宗主,宗主動用玄鐵令,召喚吾等,不知所為何事?”

左莊道:“我要見盟主。”

同一時刻,金塔之中。

展長生脫離藤蔓束縛時,正是千鈞一發,六铢衣、風翎衣接連碎裂,千鈞重量,灌體而入。他雖半步金丹,二轉修身,卻終究還是血肉之軀,一時間沉重壓力險些碾碎骨骼。

待落入金塔內時,只及聽聞展龍一聲沉沉呼喚:“長生!”

展長生強忍通身骨骼劇痛,顫抖手指緊握住展龍手腕,嘶聲道:“師兄,不要離開。”

展龍道:“好。”

展長生心頭一松,旋即人事不省。

而後不知過了多少時日,展長生時昏時醒,昏沉時黑沉死寂,醒來時卻總能于迷蒙中見到一張冰霜般森冷清絕的容顏。

二轉體魄日日好轉,骨骼裂痕彌合如初,血肉重塑,經脈複生,展長生便漸漸覺出皮肉中萬蟻噬咬般的刺癢。

他于難耐中低沉喘息,複又被溫熱泉水包圍,浸潤中緩解愈合的刺癢。

識海斷續,他只隐約察覺自己衣衫褪盡,被展龍圈在懷中,溫泉水浸濕展龍漆黑長發,粘貼在肩頭。

如此又過了不知多少時日,展長生終于醒轉,睜開雙眼時,一時間茫然不知身在何處,只默然仰望頭頂幔帳。

正是金塔紅樓內一處卧房,幔帳绡紗如青霧懸垂,将他隔絕在內。

展長生緩緩起身,撩開幔帳朝窗外看去。

他所處應在二樓,故而望見窗外青竹随風搖曳,猶若一片綠海。

當是時,綠海上空驟然轉暗,卻原來是一頭巨型金羽雕當空掠過,那金羽雕耳目靈敏,顯是望見了樓中的展長生,頓時張開銀鑄般鳥喙,清亮喜悅鳴叫一聲,兩翅猛扇,朝着展長生沖來。

展長生立在窗邊,堪堪展顏喚道:“毛……”

卻不料一道劍氣沖天而起,自金羽雕翅尖擦過,驚得那妖禽之王一聲驚叫,狼狽逃了開去,在漫天留下無數飛散絨毛。

旋即暗金光芒穿窗而入,落在房中,化作展龍人形。

與平日不同,又是素白端衣,襯得這男子宛若雪山谪仙一般,于冰冷寒涼中透出無上威嚴。

展龍一語不發,只捉住展長生左手手腕,為他探脈。

微帶肅殺的靈力順展長生經脈游走一圈,旋即收回,展龍臉色便和緩些許,“痊愈了。”

展長生展顏笑道:“幸而有師兄照料。”

展龍卻冷哼道:“你那潘公子,險些要了你性命,他有心要同你結為道侶,卻也不過如此。”

展長生苦笑道:“師兄何苦再取笑……我睡了多少時辰?”

展龍道:“半年有餘。”

展長生雖早有準備,卻仍是一驚,再看向窗外時,便更清楚看見了異狀。

銀足金羽雕愈發龐大,卻被展龍威吓,只在遠處徘徊,不敢靠近。那竹林亦是蒼翠許多,茂密非常,想來當初埋入的那段竹鞭,眼下已長出新竹來。

果然是……修真無歲月。

展長生難免憂心起夏桐生、靈罴一家連同修業谷中衆人來,皺眉道:“莫非……此時仍在湖底?”

展龍依舊立在原地,應道:“自然。浮素島陣法修複,若是外出,必然觸動。”

展長生嘆息,轉身看向展龍道:“那副刃……”

展龍道:“血孽滋長,神泉斷絕,只得将它鎖在庫中。”

展長生心頭更是愧疚,展龍在塔中守護他半年有餘,卻不知以師兄暴虐性情,究竟如何度過這些時日。

他依稀記起片段,每每清醒時,都能看見展龍在身側,或是抱他入溫泉,或是枯坐一旁。

只因他曾緊抓師兄手腕,叫他不要離開。

展長生心頭一暖,柔聲喚道:“師兄。”

展龍靠近他面前,擡手輕撫展長生先前睡亂的幾絲額發,忽地沉聲道:“你如今用不了斬龍槍。”

展長生眼神微黯,遲疑些許,卻仍是道:“師兄,我如今實力不足,斬龍槍權且容我用一用,待他日……”

展龍道:“自然要讓你用,然則血契并非良策,我另有一個法子。”

展長生心頭一松,眉間郁色散了大半,上前一步,追問道:“什麽法子。”

展龍手指仍在展長生額間,此時順勢下滑,便貼在那年青修士肩後,仿佛将他半摟懷中一般。展龍眸色稍黯些許,方才道:“立誓。”

展長生見他容色肅然嚴峻,心下微微忐忑,只恐展龍提個難為之法,無奈下卻只得再問道:“如何立?”

展龍只稍一用力,便将他壓回榻上,居高臨下望他,神色如霜,手指卻炙熱,貼在展長生面頰反複摩挲,又緩緩下滑,将他衣襟拉開,露出一邊略顯瘦削的肩頭來,“只需聽我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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