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上清門

展長生悵然收回鎮魂碑,神色平靜,無悲無喜,低聲道:“師兄,我們回修業谷。”

展龍卻未應他,只轉過身去,朝遠處眺望,漆黑劍眉微微蹙起,過了少傾,方才沉聲道:“東南九百裏,上清山上清門,有碎刃蹤跡。”

上清門三字入耳,展長生頓時瞪大雙眼,憶起吳寶兒尚在門中修行,十餘年不見,卻不知那小兄弟如今模樣,便問道:“走不走?”

展龍此時才應道:“走。”

展長生乘了黑龍,九百裏路不過半炷香功夫即到,二人在上清山腳下降落。

那上清山巍峨高聳,滿山樹木郁郁蔥蔥,入山口的小道旁,立有一座丈餘高的蒼青石碑,龍飛鳳舞地刻了“上清”二字。筆力豪邁遒勁,灑脫肆意感撲面而來。

在那石碑後頭,倒伏了兩具身着下級弟子青布衫的屍首。

展長生蹲在一旁查看,屍首冰涼僵硬,外皮青黑,若非如今氣候寒冷,只怕早已開始腐敗,死去約莫已有兩三日。

他又将屍首翻轉朝上,頓時腥臭血味直撲面門,露出血肉模糊的前胸來,仿佛被野獸撕扯粉碎,洞穿胸膛。

這兩名青年修士皆是胸膛鮮血凝結發黑,早失去活氣,魂魄更是不知所蹤,腰間儲物袋、手中靈劍俱在,并非殺人奪寶的現場,只怕是被仇家殺上門來。

展龍立在一旁,視線從二人傷口掃過,突然一聲嗤笑。

展長生問道:“師兄莫非看出什麽端倪?”

展龍卻一反常态,輕蔑道:“非也,不過瞧這兇徒手法拙劣,令人齒冷罷了。”

展長生卻聽出展龍非但輕蔑鄙薄,更藏有幾分愠怒,只是見他不肯明說,也不追問,只沿着山路,信步朝頂峰行去。

上清門護山大陣殘破,人人可進,展長生二人入內時,那大陣終告破裂,血腥味漸漸擴散到郊外,引來無數野狼狗豸,啃咬屍首。

淅淅瀝瀝撕扯聲同呼哧呼哧喘息聲自四面八方傳來,正是滿山大餐,便宜了上清山方圓十餘裏的野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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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長生愈往上走,視野之中屍身漸漸增多,先前行上千步才見到一具,随後百步內能見,如今靠近上清門正殿時,三步五步,便有屍身倒伏。

那上清門雖不過下三品末流宗門,正殿卻仍然修得富麗堂皇,頗有氣勢,此時紅漆大門洞開,打磨齊整的青磚石上橫七豎八盡是氣絕身亡多時的上清門弟子。

展長生邁入殿中,大殿幽深,祖師神像莊嚴,卻未曾留下多少打鬥痕跡,唯有地上死屍,個個胸膛洞穿,血流成河,竟似全是一擊斃命。

展長生愈發心驚肉跳,一撩衣擺,匆匆朝內行去,用了半個時辰,将門中上下搜索個遍,總共六百八十二具屍首,并無一個活口。

其中,并未見到吳寶兒蹤跡。

卻不知那小兄弟是僥幸逃過這滅門大劫,還是早已殒落仙途。

他最後便立在上清門後山,打量着空地上成片狼藉,空地盡頭的山壁上嵌有一道鑄鐵的灰褐厚實大門,此刻已被劈為兩半,一半傾倒在地,一半殘破不堪。

地上數十名修士穿着精心裁制的杏黃道袍,身首異處,殘破法寶扔了滿地,看情形,當初曾有一場不死不休的惡戰。

展龍皺眉道:“這洞中封了一枚碎刃,可惜三日前就被取走了。”

展長生往四周打量,過了片刻方才道:“這殺人者分明是為碎刃而來,又何必濫殺這許多無辜。”

展龍只一拂袖,将那半扇殘破鐵門也一道擊得轟然裂開,砸落地上,騰起陣陣煙塵,冷笑道:“入宗門者,受宗門照拂,為宗門賣命,死得其所,何其快哉,你愁什麽?”

展長生無言以對,只得垂眸,腳邊一具無頭屍映入眼中,頸項被齊齊斬下,切口平滑整齊,兩側低矮,中間微隆。

他頗覺這傷痕眼熟,輕咦一聲,蹲下身去,仔細查看。

指尖撫過傷口時,隐約有靈力殘留,卻并非五行中任意一種,反倒雜駁不堪,猶如凡人濁氣。

展龍見他神色嚴峻,亦随之蹲下,在傷口一撫,便道:“此人以武入道,實力強橫,若假以時日,當可肉身成聖。”

展長生聽得耳熟,忽然動容道:“這傷口是從兩側往中間斬下,此人使的是雙劍。莫非……”

展龍便颔首,将他心中所思一口道出:“胡岩風那厮的三皇蕩寇劍,使得愈發純熟了。”

三皇蕩寇劍乃是一件仙器,能随使用者修為進階而增長,最後分解為天皇、地皇與人皇三柄劍。只是以胡岩風修為,尚且只能駕馭地皇、人皇雙劍。故而那修士被斬頭時,頸項左右各一道切口,在中間會合,有若被剪刀剪下來一般,正是胡岩風使那雙劍的特征。

展長生低沉嘆息,正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然則自夏侯琰現身時那句香賢聖宮開始,他便有預料,遲早要再同這仇人對上。

只可惜……遲來一步。

展長生面色如霜,耳根卻泛出一層緋紅,正是在全力克制怒火。

展龍轉身朝後山另一側山洞行去,那山洞防禦陣法一樣被破壞,二人輕易入內,推開未曾被破壞的半掩鐵門,穿過一段十丈長的通道,便見到了內裏的景象。

十餘個高逾一丈的松木架依次排列在空曠廳中,架上架下,有一層厚厚的骨白碎玉堆積,仿若凜冬大雪降落,經年不化。

展長生指尖撫了一層玉屑撚動,粉塵簌簌落回架上,這房中所存盡是上清門人的本命玉符,若是殒命,玉符碎裂。

眼下這碎裂玉符,足有上萬枚之多,故而堆積如雪。乃是上清門自創立以來,所有門人的玉符殘留。

展長生見慣生死,此刻亦不曾動容,只細細搜尋吳寶兒的本命玉符。

仔細搜索下來,卻不見蹤跡,反倒尋到了另外幾名童子的玉符,卻原來于數年前就漸次碎裂,喪命于修行途中。

展龍見他不肯死心,要在架上再翻找一次,垂手握住展長生手腕,提醒道:“既然遍尋不見,自然早被人取走。”

展長生挫敗收手,長嘆道:“什麽人非要取那山村少年的本命玉符……莫非是胡岩風不成?”

展龍道:“十有八九。”

展長生劍眉深鎖,只覺心頭沉沉,竟有些郁結在心。

展龍立在他身側,擡手将他頭顱輕輕壓在肩頭,低聲道:“長生,路長且阻,仍需迎難而上。”

展龍肩頭暖熱厚實,仿佛有無窮精力傳來,撫慰身心,将心頭硬塊點點融化。展長生寧和閉目,靠在他肩側假寐,“有師兄在,我不敢退。”

展龍冷哼道:“怨我逼着你不成?”

展長生忽然玩心大起,惡劣一笑,仰頭在展龍下颌上輕輕一吻,輕聲道:“師兄不曾逼着我,卻總是圈着我。”

展龍眉頭一挑,半眯了暗金雙眸看他,“圈?”

展長生握住展龍一只手腕,輕輕拉到自己肩頭放下,方才答道:“圈。”

展龍氣息不覺一沉,倏然收回手去,轉身朝門外走去,行了數步卻又停下,皺眉斥道:“從哪裏學來這種陋劣,簡直——不知羞恥!”

展長生瞧着他步履匆匆,朝山洞外走去,往日威嚴冷漠的背影,此刻竟隐約帶了些許倉皇,不覺展顏笑開。

笑了一時,方才轉過身去,對滿室殘碎玉屑肅容施了一禮,“列位上清門前輩,謝各位照料吳寶兒,多有打攪,告辭。”

旋即退出山洞,取出随身攜帶的幾樣土行材料同桃木化石陣盤,在洞外一番布置,設下個防護陣法。

不料他才布置完畢,甫一激發陣盤,那陣法繪在地面的圓形符紋便一陣褐色光芒閃爍,手中陣盤也亮起同樣光芒,二者彼此呼應一般,地面光芒一竄,竟全數鑽進陣盤當中。

地面布下的陣法,卻已消失得幹幹淨淨。

陣盤當中,那十二條刻痕中為首的一條,便隐隐亮起些微褐光。

展長生又伸手摁住那條褐光,嘗試注入靈力,陣盤光芒再閃,眨眼就放出一個防護法陣,環繞在他身周。

陣法素來攻防威力奇大,卻因其布陣繁瑣、又只能固定在原地而頗受限制。展長生也不過能利用些風刃水箭對敵,這桃木化石陣盤,卻能提前将陣法儲備其中,臨陣釋放,也不過一瞬。

若是如此,那堅不可摧的金剛護法陣,和無堅不摧的千箭殺滅陣,皆可随身攜帶,這等效果,當真是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的逆天威力。

展長生頓時将滿腔煩惱抛在腦後,立在洞口鑽研陣盤。

不過小半個時辰,展龍不知從何處折返,卻瞧見師弟癡迷把玩手中陣盤,取出法陣各色材料,在山洞前連續布陣收陣,一時俯身仔細繪制陣紋,一時仰頭環顧評斷四周風水,一時又邁步丈量測算陣紋距離,不時喃喃自語,冥思苦想,早已陷入渾然忘我境地,不知今夕何夕。

展龍負手立在一旁,冷眼看他奔忙。

不覺間日頭西斜,夕照金光灑在寂靜山頭,又一點一點黯淡收攏。

日落月升,新月如鈎,稀疏星光被陰雲遮擋,幾乎看不清楚。山間風急急吹拂,頗有些山雨欲來的氣勢。

展長生方才仰頭長舒口氣,深深一嗅濕氣,喃喃道:“只怕要落雨了。”

不料聽聞身後一聲冷哼,展長生如夢初醒,轉頭果然對上展龍沉怒眼神,他一時心虛,卻按捺不住心頭喜悅,上前兩步,将展龍緊緊抱住,側頭埋在他頸側,手臂微微顫抖,險些喜極而泣,“師兄,我如今,終于可以找天孤城尋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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