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奪魂

斬龍槍收縮成尋常大小,金光卻愈發刺目,在展長生手中宛若一輪烈日熠熠閃亮,勢如奔雷,轟然一聲,貫穿那美人的胸膛。

剎那間,一切歸于寂靜。那美人木然立在原地,仿佛風雨飄搖中一片破布,端麗輪廓如冰雕融化,水流自他清絕銳利面容滑下,有若兩行清淚,一點一滴,落在三途河灘的冰冷卵石上。

他仍是澀聲道:“我是何涼夜,為何偏生逼我……”

展長生見他與展龍酷似的面容露出凄厲笑容,不覺心頭一軟,柔聲道:“你這是何苦……”

旋即斬龍槍在他手中愈發灼熱,猛烈一震,便将那白衣美人震碎成數十碎塊,竟全是冰塊凝結而成,漫天飛散,落在大半個河灘上,唯有中心處一點玄色碎片,有靈性般待要逃跑。

展長生急忙追上前去,一槍将那碎片紮入地上,金光絲絲縷縷糾纏而上,化作無數金線,将那碎片牢牢捆縛起來。

随即展龍怒道:“不過一點美色,你又何至于欲望熏心,動搖起來,許久不曾教訓你,皮癢了不成?”

展長生低咳一聲,不禁辯解了一句,“他那美貌原出自師兄,我一時不察,被他動搖心神,理當受罰。”

斬龍槍在他手中突然消失,展龍已化了人形,将那金線密密包裹的碎刃握在手中,臉色卻不見如何愠怒,只道:“本尊在此,你何必為那仿造贗品、水月鏡花沉迷。罷了,這次饒過你。”

展長生忙亦步亦趨,靠上前道:“謝師兄寬宏大量,不如一道饒了罷。”

展龍凝目看他,展長生自是溫潤笑對,半年時光匆匆而過,仿佛不曾留下半點痕跡。

展龍便擡手,輕輕在他頭頂一敲,斥道:“油嘴滑舌。你可知冥界八十八層,有數百冥将鎮守,此時不過入口,你便趁我不在,獨自搞出這般大動靜,可當真是嫌命長了不成?回去再同你算賬。”

展長生一時心虛,一時又覺甜蜜,只得先低頭認錯。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時,那跟在何涼夜身後的老婦人已不見蹤影,只怕趁亂逃了。

展龍将那團金光纏繞的碎刃扔進口中,一口吞下。随即冷笑道:“傲骨何懼涼夜雨,這名字取得倒有點意思。”

展長生才欲追問,展龍左手手心向上攤開,憑空凝結出一團冰冷霜團,隐隐竟有些微同那白衣美人輪廓相似。

展龍才道:“人間三世,常世乃死者之世,現世乃活物之世,來世乃靈體之世,你一介亡魂,倒有點小聰明,懂得尋我常世之刃寄生,如今物歸原主,我也不同你計較,自行去罷。”

那慘白霜影時濃時淡,飄忽不定,突然發出細細聲音,凄然道:“何涼夜一介孤魂,如今失了依托,還能往何處去?望兩位仙師大發慈悲,将我收在門下,做個掃灑鬼仆,只求片瓦栖身擋雨,感激不盡。”

這孤魂倒當真能屈能伸,先前有常世之刃做依仗時氣勢淩人,如今轉眼便百般哀求,全無半分傲氣。

展長生問道:“你究竟是何人?”

那白影道:“小生名喚何涼夜,永昌王都人氏,數百年前誤入三途河時,得了那法寶,凝結河水陰冰,煉出人身,便留在此地一心修行,從不問外事……不料今日卻遭此橫禍。”

展長生聽他語調凄楚,當真是聞者傷心,聽者落淚,卻隐隐覺出些違和之處,如若當真這般無辜,先前他吞噬了那許多魂魄,又該如何解釋?

展長生便沉吟不語,只聽那何涼夜一味哭泣,展龍不耐皺眉道:“聒噪。”竟手指微收,不待展長生開口,一團赤紅火焰突兀而生,将那慘白霜影吞沒其中。那白影一聲慘呼,轉眼便化得幹幹淨淨,半點不剩。

展龍滅了那魂靈,攬住展長生腰身,沉聲道:“三途河畔皆為迷途魂靈,死于兵禍者,皆困在枉死城中,既然來了,便陪你走一趟。”

随即化作黑龍,穿過蒼茫無盡的冥界陰霾天空,越過三途河,朝着冥界深處飛馳而去。

冥界上空,陰風刺骨,那黑龍周身卻有熊熊紅焰燃燒,灼熱擋住噬魂陰風、奪魂的鬼車,一路過關斬将、摧枯拉朽,竟大張旗鼓朝冥界八十八層界域進發。

展長生俯在黑龍頸後,火光外厮殺慘烈,他置身其中卻安然無恙,全不受半分影響。只見黑影陣陣燒焦消失,黑龍呼嘯前行,如入無人之境。

足下峽谷荒原、高山深淵飛速後退,過了半盞茶功夫,眼前地平線便遙遙顯露出一座城池來。

那城池位于一處峽谷深處,依山而建,半隐岩石山腹之內,通體蒼灰、漆黑交錯,城門兩側各鑄了一名足有山高的黑甲武士石像,眼見黑龍靠近,便隆隆活動起來,一面喝道:“何方宵小,擅闖枉死城者死!”一面提起手中巨劍,當頭劈下。

沉重風聲貫耳,展長生同黑龍心意相通,便揚手一揮,袍袖過處繪出一道金光,剎那間橫桓頭頂,擋下那黑甲武士的一劍,劍鋒交錯處,铮然轟響,碎屑橫飛,那金光得寸進尺,有若一尾黃金游魚,粼粼在黑色石劍上橫掃游弋,堅硬岩石滋滋作響,那足有百丈的巨劍被斬為兩段,半截巨大岩塊轟然落地,砸得峽谷崩塌。

這天崩地裂的動靜中,黑龍早已風馳電掣,殺入枉死城之中。

展龍道:“師弟,取鎮魂碑。”

展長生依言而行,望向城中密密麻麻的魂魄,不覺遲疑道:“如何尋我鄉親同袍?”

展龍嗤道:“總在這城中,一起收了就是。”

展長生恍然大悟,便将鎮魂碑朝城中猛力一擲。

那石碑一入魂靈群中,如魚得水迎風而漲,化作頂天立地一尊石碑,朝四周放出奪目銀光,頓時鯨吞虹吸,源源不絕将周圍魂靈吸入碑中。

黑龍便盤旋在枉死城上空,遠處天際黑壓壓陰雲飛快翻卷靠近,城中卻也湧出無數戰将,當先一人身披雪白戰袍,眼若銅鈴,須發箕張,騎一頭黑底白紋異獸,手提狼牙棒朝黑龍殺來,聲若洪鐘,響徹枉死城上空,“狂徒!你擅入三途河時不與你計較,如今卻愈發得寸進尺,到我枉死城搶魂來了。殺你一萬次不足解恨!”

話音未落,丈餘長的狼牙棒已近在眼前,那黑龍顧忌到他真火燒灼魂靈,只得一個擺尾,将那狼牙棒抽得一偏,失了準頭,打着旋擊中遠處山巒,将山峰擊得轟然碎裂了半個山頭。

那武将卻果斷撒手放了武器,兩腿一夾異獸,後退了丈餘,自背後取下骨雕長弓,張弓搭箭,他身後成百冥使亦是如法炮制,布下漫天包圍陣法,随着一聲令下,成千的箭雨或寒氣森森、或金光閃閃、或烈火熊熊、或酸液橫流,自四面八方将那一人一龍包圍。

展長生早已站起身來,嚴陣以待,此時便抛出十個紫金火鴉葫,正是這半年來借展龍血孽業火煉成的法寶。頓時漫天炸開十朵耀目紅蓮,将那些使盡了百般手段的攻擊盡數吞噬。

那鎮魂碑一味吸納魂靈,待枉死城中魂魄消失殆盡,方才縮回原先大小,飛快竄入展長生手中。

入手時冰寒刺骨,沉甸甸幾乎脫手而出。展長生急忙強運靈力,牢牢将那石碑抓握在手,收入乾坤戒中,而後道:“師兄,快走!”

黑龍又是一聲震天撼地的龍吟,堪堪擡頭時,卻見自遠處乘黑雲襲來的衆人竟生氣勃勃,并非冥界住民,反倒是人間十洲三國的修士。

靠近時人人手持青銅令、玄鐵令,喝道:“奉五族盟令,誅殺斬龍槍!”

随即五色光芒自令牌上暴漲,交織成困龍的陣法。

展龍冷笑道:“本座碎刃收回過半,爾等鼠輩,螢火之光竟敢與明月争輝,罪該萬死。”

不待展長生開口,他驟然張大龍口,一股驚天烈焰咆哮沖出,眨眼就将森寒之處化作焦熱地獄,那光輝剎那就被火焰吞沒,随即乒乒乓乓聲接連響起,正是成百的修士法寶不堪烈焰烘烤,炸裂成碎片。護身劍域一樣擋不住展龍焦熱烈火,躲閃不及者,生生在半空被烤成了焦炭,直墜地面。

展長生早就對那令牌好奇得緊,如今見人亡令在,自是盡數卷入乾坤戒中。

那黑龍連噴吐了三息,四周襲來的活人冥使便減少了六成,他倨傲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本座今日不趕盡殺絕,爾等好自為之。”随後一擺龍尾,朝着來路返回。

展長生聽聞卻心頭一沉,展龍何時懂得見好就收?分明是後力不繼,血孽作怪,故而虛張聲勢罷了。他雖然憂心忡忡,卻不敢露出半點端倪,只靜立在黑龍後頸,暗暗扣緊陣盤,望向依然黑壓壓的人群。

他神識廣闊,自然瞧見了人群中簇擁的幾名領袖,左莊與座下大弟子,連同伏麒赫然身在其中。

伏麒許是察覺到他視線,不禁轉過臉去。

左莊卻遙遙對上展長生視線,目光堅定,正氣凜然,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樣。

展長生不知他如何這般鎮定,卻也不願去糾纏,只冷冷橫掃一眼,便取出懷裏的棉線團。那線團乃以展長生神泉淬煉,故而不懼烈火,他将線團一扯,尋到了脫離冥界的出口,便跪下緊抱住黑龍頸項,促聲道:“師兄,莫再耽擱。”

被黑龍威勢鎮住的衆修士仿佛也看出了端倪,再度襲來。

那黑龍立時化回了斬龍槍原型,眨眼便飛竄離開原地,不過幾息功夫,便擺脫追兵,穿過出口,回了山洞。

劉忠早已守候在側,見他二人回轉,利落拔了長釘,連同棉線團燒個幹淨,困靈陣立時潰散,那二十餘名朱衣的傀儡仿佛耗盡精力,一個緊接一個倒在地上,堆疊成山。

展長生與展龍雙雙落地,滾做一團,他只覺師兄氣息有若烈火,炙熱急促,燙得肌膚生疼。不待他起身,展龍又扣住他兩手壓在頭頂,粗暴撕扯他衣衫。

劉忠不覺怔愣原地,開口也不是,退散也不是,直到展龍一聲暴喝:“滾!”方才帶着四名尚能活動的朱衣傀儡,跌跌撞撞出了山洞。

展長生窘迫交加,待劉忠離了山洞方才曲起一腿,膝頭頂在展龍側腹,急急道:“師兄,遍地屍山,不如換個地方……”

展龍俯身,堵住他嘴唇輾轉深吻,過了許久方才喘息道:“屍山血海我也陪你闖過,如何就不能屍山血海陪我睡一次?”

這般強詞奪理,展長生頓時張口結舌,不知如何回話。展龍卻當他允了,輕輕松松扣住他抗拒的腳踝,托高俯身,肆意妄為。

變故接二連三,展長生更将瑣碎事抛在腦後。

可憐那陸公子回過神時,三途河畔早已一片寂靜,再無人問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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