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我不敢說我愛你
舞臺上,九層臺梯層層摞疊,鋪于地面的白紗被鼓風機吹起,聚光燈的光束在最高臺階上圈出兩處焦點,一襲純白紗裙的女人披散着頭發,雙目空洞地輕聲呢喃:
“我愛上了一個人,執着又可悲地愛着。”女人跌跌撞撞走下一層臺階,細弱的手臂宛如枯槁,她奮力抓住從頭頂上方落下的光束,聲音悲切沙啞:“他是那麽完美,比無暇透明的水晶還要純粹;可他是那麽多情,任誰都可以從他懷裏采撷溫柔與情義。”
舞臺燈光變換,左側臺階焦點裏的男人一襲深藍色西裝,他有着一頭卷曲的短發,手中的玫瑰伸展嬌嫩的花瓣。他從容不迫地緩踱,随着女人的自白落步。
場內黑暗,鐘欣城的心思被充斥空間的女人的低語聲捕獲,他跟着嚴疏向下走,嚴疏突然停住,他便猝不及防地撞在那人身上。
“小心,你坐裏面。”嚴疏伸手扶穩鐘欣城,湊近了他的耳根說道。
渾渾噩噩,鐘欣城被塞到了前排中間的座位裏,整齊的觀衆人群、業已開場的話劇、黑暗與無聲喧嚣将氣氛扭轉,仿佛被關在一個生人勿近的盒子裏。鐘欣城擡頭仰望嚴疏,見他坐了下來。
“怎麽了?”嚴疏不解地問,他看了眼自己與小朋友之間的偌大空隙,這才發覺他們忘記放座椅扶手。
可若扶手放下了,彼此的空隙就會變大,額外生疏不少。
“沒事。”鐘欣城搖了搖頭,專注看劇。
舞臺上,男人踏在最下層的地板,他将手中的玫瑰置于鋼琴琴鍵上,擡頭時捕捉到緩緩向他走來的另一個女人:那人一字肩長裙裹紗巾,赫然是先前在門口見過的女孩。
男人笑着執起她的手,每一絲表情都恰到好處——愛慕、癡迷。
自白的女人跪坐在高處臺階上,她癡傻地望着下方共舞的一男一女,呢喃道:“可他不曾對我施舍愛意。”
“他為何不能愛我?”
他能不能,愛我?
鐘欣城的視線凝聚在舞臺上,那聲剖白直撞擊到心靈深處,他的手按在大腿上,身邊嚴疏很安靜。鐘欣城假裝整理衣服,側過臉試圖偷窺師兄的些微表情,擡眼時卻猝不及防四目相對。
嚴疏自然地注視着鐘欣城,男人的側臉線條在此刻突兀而尖銳,他歪着頭疑惑地眨眼示意與自己對視的小朋友,笑意斂着,未曾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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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睛在說:為什麽要看我?
鐘欣城恍惚一瞬,當即挪開了目光。
心在發燙,掌心燃燒着一團火,無數畫面閃過,鐘欣城恍惚間在舞臺中央看到了自己——他是跪在高處的那個,下面是意氣風發的嚴疏。
兩歲不是虛長,時間帶來的經驗與沉穩融在他身上,染着嚣張與熟稔的矛盾體;嚴疏的目光投給誰,誰便要不可遏制地将些許心思停留在他眼裏。
嚴疏有許多玫瑰,不吝啬黑夜裏獨一無二的芳香,誰都可以分一朵來占有。比如那些漂亮的女孩子,陽光的、開朗的、溫柔的……
有無數人曾惋惜地對鐘欣城說:欣城,你聰明又上進,只要性格再開朗一些……
鐘欣城沒什麽能拿出手的,僅有一副看似漂亮的皮囊和內裏填滿冰塊的心;如果嚴疏願意看過來,他還是能努力拾掇拾掇外表,把冰倒出去,再把心稍微捂熱一點捧給他。
可嚴疏,真的願意看過來嗎?
舞臺燈光變得猩紅,女人換上了一件羊毛外套,潔白的雪花從天而降,舊電話亭彎曲着生鏽的金屬遮雨棚。她躬着身子縮在裏面,僅有一雙筆直的腿露在觀衆視線裏。
她略微後退,伸手拿起電話,撥號聲從禮堂音響中傳出。
滴滴滴——
“那天,我給他打了一個電話。”
“我想對他說,我愛你。”
“可我最終沒能說出口。”
女人的聲音裏含着疲憊,她艱難地将電話放下,彈簧電話線跳起又落下,它張揚地在女人面前蹦噠,撞擊在鐵欄杆上。
“我從那模糊的古典樂裏,聽見了另一個女人的歡笑聲。”
“我有美貌、有智慧、有勇氣,我又為什麽不能被愛?”
鐘欣城閉上眼,他蜷縮在黑暗的角落裏,下意識遠離坐在身邊的嚴疏;禮堂音效背後帶着粗重的呼吸聲,像長途跋涉後旅人的難耐長嘶,疲憊力竭。
視覺被剝奪,其餘感官便變得靈敏,仿佛過道觀衆走路時掀起的微風都能夠被清晰捕捉到。他不知放任了自己多久,或許只有一分鐘,或許很久。
久到身邊那人動了下,試探性地呼喚。
“欣城?”
鐘欣城泡在難以言明的情緒裏,他不肯睜眼,耳邊仍回蕩着女人斷斷續續的話。
“欣城。”嚴疏很輕地呢喃,他的語調下墜,那一瞬間,鐘欣城覺得他像是放手了一塊溫玉,玉石從高空墜落,摔在地上,炸開一片粉碎的石沫。
有人在黑暗裏跨過理性的克制線,握住了另一只帶着涼意的手。
嚴疏的手是熱的,鐘欣城肯定;那人中指處有一塊寫字留下的繭,粗砺卻有實感;他的手被握住,嚴疏的動作很輕,不敢用力,偷竊着僅有的機會。
“我可以把一切都獻給他,只要他愛我;我的肉體不過是空殼,我的靈魂可以堕入深淵,我許下了諾言,我不顧一切。”
我不顧一切。
鐘欣城睜開了眼睛,他突然勾緊嚴疏仍放在他手上的指節,滿目清明與僞裝的平靜。他看到嚴疏一瞬的錯愕,空白的表情隐在臺下黑暗中,唯有凸起的喉結因緊張而滾動。
“嚴疏,你要做什麽?”
這是他第一次開口直呼某人的姓名。
他像考場上的監考官,發下一份只有一道題的卷子,攤開了放在那名為嚴疏的答題者面前,猜測會得到什麽答案。
相互交握的手掌在力量對抗中無聲拉鋸,嚴疏神色複雜地看着鐘欣城,他下意識舔了下唇,默不作聲。
小朋友像是抓住了偷小米的麻雀,蹲在籠子外面玩着小刀,游刃有餘地逼麻雀講述作案動機和犯罪行徑,視法益受損程度提出對策。
“你說呢?”嚴疏反手更緊地握住鐘欣城的指尖,用力之大幾乎要勒疼人,鐘欣城皺眉,正欲開口,突然感覺自己的座椅被後面人踹了一下。
緊接着,一顆小熊腦袋便探了出來,橫在兩人中間。
“那個,我手機掉下去了,能幫忙撿一下嗎?”後排座的女孩怯生生地問,她在昏暗環境中試圖看鐘欣城和嚴疏的腳下,卻不小心看到了二人交握的手。
女孩:?
鐘欣城:……
嚴疏:看話劇玩什麽手機!
“好。”鐘欣城把自己的手從嚴疏的桎梏裏抽出來,冷着臉彎腰找手機,手機掉的位置很寸,他必須要蹲下去才能夠到。
“有麽?”嚴疏問道。
“我看到了。”鐘欣城伸手去摸,他不得已借嚴疏的腿撐着,拖手機出來的時候腦袋頂到了一塊軟軟的肉。他用餘光一瞥,發覺是嚴疏用手幫他擋着座椅腿的鐵角,謹防劃傷。
“謝謝。”女孩從鐘欣城手裏接過手機,縮回去的時候神神叨叨:“前排兩位帥哥在握手啊……?”
氣氛沒了,他們各懷鬼胎都不願再多提一個字,鐘欣城倍受煎熬地看完了話劇,嚴疏仍然沒有繼續話題的意思。
“我先回去了。”鐘欣城一阖眼,轉身就跑。
“欣……行。”嚴疏還想在說什麽,話到嘴邊卻連人影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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