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無心交杯握明珠
陽頂天到底沒有當場便做出決定,只是留下一句“你再想一想吧”便離開了陶彩衣的房間。至于他的想法,從面色上看實在是難下結論——但不管如何,他與陶彩衣的婚事已經毫無懸念。
成昆重頭到尾自虐般的看完了這場戲,直到曲終人散才苦笑着伸手抱住頭:這也許他進入這面鏡子之中,所見過的最荒唐、卻也最真實的一幕了。
陽頂天,那個曾經被他當作眼中釘肉中刺的對頭,在婚禮這件事上反而意外的躊躇;而師妹陶彩衣,這個他心中至敬至愛的存在,卻親手編織了一場大笑話給他看——他忽然便想起了當初在光明頂上,師妹在陽頂天死後引刀自戮的情形:師妹願意與他偷情,卻又當着他的面給陽頂天殉情,在她心中誰輕誰重,只怕只有她自己知曉。
他至今還記得,自己當初面對陽夫人的屍體,吃吃傻笑着自言自語:“你覺得對不起他?你覺得咱們是錯的?那你當我是什麽?”
如今這句話,再度清晰的浮現在腦海,連帶着便想起婚禮上那兩個人含笑交杯,蹀躞情深的模樣,而自己,卻只能在明教一衆魔頭的推擠下躲在角落,一杯又一杯的吞下苦酒,看着師妹嫁給他人……
原來一直想不明白的始終只有他一個人,師妹眼中真正看着的是誰,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只有他沾沾自喜的認定師妹的心在自己這裏,其他一切都被忽視掉了——包括那個人從始至終的情真意切。
他抱着頭坐在角落中,一會兒想到這些時日裏對陽頂天的複雜感情,一會兒想到愛戀了一輩子的師妹所說所做的那些話,一夜之間,最信任的師兄以及最寵愛的師妹盡數背叛了他,這個世界上便唯有他成昆一個人是孤家寡人了!
不知何時,神出鬼沒的白霧再度無聲無息的包圍了過來,成昆閉上眼不予理會,他現在心中有種微妙的萬籁俱寂感,外界的一切什麽都不願去聽,也不願去想,只是默默的坐在那裏,想着前塵往事,想着自己此刻微妙的心情。
不久後,外面隐約響起一陣腳步聲,一前一後,前者大步流星,後者步伐紊亂。他失魂落魄的睜開眼,才發現自己依舊呆在先前的那間房中,只是此刻屋中擺設明顯有了變化,其中堆滿了各種禮品,窗棂上也貼了大紅的喜字,看起來分外刺眼。
“師妹,你真的要嫁給陽頂天?!”
不久腳步聲停下,熟悉的聲音傳來,成昆目光一轉,那道聲音雖然有些嘶啞,但他聽得清楚,分明便是年輕時自己的嗓音。
“成師哥,這些事情我不是早就同你講明白了嗎?木已成舟,早不是你我能夠改變得了……”師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暗沉,似乎帶着無可奈何,但因為之前那些印象,成昆清楚的感到,那份無可奈何之下,分明壓抑着些許不耐與敷衍。
“我知道……”嘶啞的嗓音中添了些許苦澀,“你今天是新娘子,師哥我做夢也不曾想過,會眼睜睜看着你嫁入別人家——不管怎麽說,只要你幸福,師哥我就無憾了。”
陶彩衣的聲音明顯變得柔和起來:“謝謝師哥。我得回去了,喜娘還在那邊,我不能出來太久……”
成昆擡起頭,依稀記起了這個場景。是了,就在陽頂天和師妹成婚的那天一早,他按耐不住的将師妹從喜房中叫了出來,雖然早就知道此舉不會有結果,還是選擇了與她單獨談談——也就是這個時候,他再度将那顆戴在身上近三十年的明珠作為賀禮交給了師妹——嘿,拿陽頂天送的東西當賀禮,可不就是親手将師妹推入陽頂天的懷中嗎?!
想起這一點,心口還是一陣刺痛,然而卻與之前有所不同——成昆分不清楚自己此時真正在意的,究竟是将師妹交給陽頂天,還是将陽頂天與師妹送做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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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感情上的一再失望,已經讓他對某些事情吝于深思了。他深吸口氣站起身,習慣性伸手撣了撣衣角,随即便想起自己此時的狀态,苦笑着收回手。餘光忽然瞄見什麽,頓時一呆:陽頂天分明就站在離他不遠處的窗前,正隔着窗子望向窗外!
他先前太過失魂落魄,根本就沒注意到身邊居然多了個人,那人又将氣息壓得極低,倉促之間他居然沒注意到。
成昆怔了片刻,看着那人平靜且陰沉的面色,心情随之化作兩極,一則以喜,一則以哀。至于喜的是什麽,哀的又是什麽,一時間實難言說。
門外不遠處那兩個人的對話還在繼續,這座院子是陽頂天私有的,常人根本不被允許進入,而陽頂天接任了明教教主後搬去了光明頂內部居住,這裏更是少見人煙。當初他選擇來此與師妹私談也是出于這種考量,卻完全沒想到,此時此刻,陽頂天居然也會在這裏。
他細細打量着眼前這個人,此時的他與記憶中的那個人完全重合,高冠錦服,一身暗紅色的大氅更是襯得他氣質卓然,淩厲不凡。而此刻他劍眉高挑,薄唇緊抿,顯出幾分嚴肅的神情。配上這身裝束,更是顯得極為壓抑,絲毫沒有即将成婚的喜氣。
成昆失神的看着那人,從時間上來算,此時距離他們第一次上光明頂已經隔了将近一年的時光,這一年裏陽頂天接任了明教教主之位,衣教主退位養病,最後做的一件事就是替他主婚。現下看來,他果然還是接受了這樁婚禮,至于原因,成昆發現自己一點都不想知道。
——明知道自己将來的妻子與他人有染,卻還是選擇了成婚,若是過去成昆還能諷刺他幾句,或是罵上一句“假惺惺”,如今卻再也不會認為,他是真的愛師妹至深,所以才如此不顧一切定要結成這門親事。
但若不是為了師妹,又是為了誰?
順着他視線所望的方向看去,“成昆”已經摘下了頸項上的錦囊遞給了師妹,低聲說着什麽。看到那個錦囊,陽頂天的眉頭頓時越皺越緊,不言也不動。直到那兩個人話必離去片刻後,他才伸手按上窗棂,慢慢閉上眼複又睜開,半晌後冷哼一聲便拂袖走向正門。
成昆看着他推門而出,慢慢走向師妹離去的方向,回頭一望,就見先前被他按過的窗棂上出現一片龜裂,只需稍一碰觸便将化作灰飛,足見此人之前心情何等激蕩。
他深吸口氣跟上了陽頂天的步伐,一直走到師妹此時所在的房間外,只見陽頂天并未進門,而是在門外側耳傾聽了片刻,随後繞到一側窗外。成昆正詫異,卻發現那面窗子正對着師妹的梳妝臺,而那個梳妝臺上,分明便放着之前那個錦囊!
陶彩衣此時并不在梳妝臺前,想必是被喜娘叫去卧室更換禮服了。陽頂天顯然掐準了這個時間,趁着左右無人探臂将那個錦囊拿了出來,細細看了幾眼,便緊緊攥在手心中,轉身離開了此處。
不久吉時已到,在陽頂天的義父衣教主的安排下,開始迎親入門。作為新郎的陽頂天迎親出門前按部就班的獻祭,跪拜以後,衣教主坐在主位上,伸手撫摸着他的發頂:“往迎爾相,承我宗事。勉率以敬,若則有常。從今日你,你便是有擔當有家室的男兒漢了,切勿辜負我的期望。”
陽頂天垂眸道:“是。惟恐不堪。不敢忘命。”始終蜷着的手掌卻緊了緊。成昆一直跟在陽頂天身邊,知道他手中握着的是什麽,心中頓時一陣酸澀。
顯然衣教主也注意到了他略顯不自然的姿勢,意味深長的瞥了眼他那只手,動了動唇,卻到底什麽都沒再說。
于是陽頂天出門上馬前去迎親,因為光明頂距離陶家莊實在太遠,因此陶家一行人早早便被接上了光明頂,都住在陶彩衣之前那間屋內,不過半裏路的路程便到了。
迎親過程很順利,畢竟是在明教總壇光明頂上,沒有什麽人會不長眼的跑來這裏搗亂。迎接新娘出門後,陽頂天向着某個方向淡淡望去一眼,成昆順着他的目光望去,就見人群中年輕時的自己一臉妒意的望着這邊,眉宇間盡是陰郁與惡意,臉上也都是強扯出來的笑,卻根本遮掩不住彌漫開來的憤恨。
如此顯眼——恐怕當時只有他一個人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麽樣的表情吧!
那樣的表情,陽頂天當然看得一清二楚。他漠然的轉過頭,仿佛根本不曾留意過人群中這股不和諧的惡意,垂下的眼中卻有一閃而逝的痛苦與快意。
成昆讀得懂他的表情,痛苦是因為青年的态度與對感情的遲鈍,至于快意——不管這樁婚禮是出于什麽緣故舉行,對他而言只怕多少有着些許報複的快意吧!畢竟自始至終,他成昆都不曾讀懂過陽頂天的心意。帶給那個人的也只有一遍又一遍的失望。
或許,這個人也會忍不住想着,他所得不到的,別人也別想得到?
雙眼一眨不眨的盯着那個沉默的男人,這一刻,成昆甚至忽略了一旁蓋着鮮紅喜帕的新娘。
其後一切就一如記憶之中那般,青年随着人群一同去參加了喜宴,特地選了一個偏僻的位置。陽頂天也完美的扮演了一個沉浸在喜悅中的新郎,與新娘拜完天地後便下令開了美酒與衆人同歡。
但無論是拜天地也好,還是敬酒也好,自始至終他始終将那只小小的錦囊握在掌中,旁人問起也不答,只是含笑應付過去,只是始終都不曾攤開手掌,讓人看見他珍而重之握在掌中的究竟是什麽。
此情此景,當真是說不出的諷刺,陽頂天想必做夢也猜不到,此時被他如此珍惜放在掌中心上的那個人,正一面喝着苦酒一面在心中立下毒誓:“成昆只教有一口氣在,定當殺了陽頂天,定當覆滅魔教!”
這樣的珍惜與這樣的誓言,交織在一起,終于徹底釀成了後來的那場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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