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不入輪回為涅槃

正是陽春三月,天色俱佳,山上一片郁郁蔥蔥,放眼俱是萬物抽縧複蘇之象。唐人有雲:“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唯吾德馨,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這一篇《陋室銘》開篇之句,用來形容眼前的景象,倒是貼切的很。

淩雲門所建立的山門并不是什麽名山大川,不過是一座籍籍無名的小山而已,當地人因其方位稱之為“北山”;至于“山門”,更是簡單的連個牌匾都欠奉,重頭到尾整個門派之中只有幾間草廬,幾畝山地,彎彎延延的青石板路一路向下,與其說是個江湖門派,不如說更像個普通的隐居家族。這般自給自足的生活方式,與這青翠幽靜的小山看起來倒是相得益彰。

而此時成昆便坐在那幾間草屋門前,雙眼發直的盯着不遠處幾個十二三歲的小娃兒瘋跑打鬧,一臉無聊的神色。

他雖然是這些人中年齡最小的一個,神态舉止卻要比常人老成的多。這也難怪,他現在雖然頂着個十歲的軀殼,內裏靈魂卻已經到古稀之齡了,算上這輩子,整個人世間恐怕也沒幾個比他活的時間長的——當然,武當派那個老不死除外。

成昆記得自己出生的時候那個邋遢道士就享譽江湖了,直到他一輩子過完,他居然還精神矍铄的活在武當山上,就算習武之人因修習內力健身養生的緣故壽元比常人要多,那老頭也實在太能活了些……

咳咳,想遠了,之前在想的明明不是那個沒幾面之緣的邋遢道士,而是另一個至今還沒見着面的家夥——成昆伸手敲了敲額頭,也許因為身體與實際年齡之間差異太大,最近他常常會不由自主的走神。

自從一夢醒來,發現自己當真如同地藏王菩薩所說的那般重生了,甚至手裏還握着那串看起來很像翡翠的佛珠,成昆就覺得有些不真實的感覺萦繞在心頭:一下子從老鬼變成小娃兒,這種生理與心理上的落差不是一般人能夠很快适應的。

更何況從重生到現在為止,他還一直沒見過一個熟悉的人,甚至連呆的地兒都不熟。

淩雲門的山門所在,對他來說,這裏的記憶僅止于鏡中見過的那一次,以及兒時那點已經被淡忘的差不多的印象。

除了剛清醒的那段時間從鏡子裏認出了兒時自己的模樣之外,到目前為止,他還一個熟人都沒見過,只有一個勉強能稱之為半生不熟的人:他的那位便宜師伯古賀之。除了他之外,剩下的這一窩子都是淩雲門的人,偏巧除了在陰曹地府裏那面鬼鏡子中再度“重溫”過這個門派中那幾個人之外,他的記憶中早就沒了這些人的存在,就算記得最深刻的也只剩下一個模模糊糊的印象了。

因此這兩天,那幾個看起來比他如今的身體大不了多少的小鬼一臉泫然欲泣的指責他無故冷漠的時候,成昆真是覺得無辜極了:他是真不記得這幾個小鬼,再說內裏的芯兒平白長了數十歲,也實在是拉不下那張老臉裝嫩陪着幾個小鬼玩耍。

最讓他郁悶的一件事是,醒來之後繼得知自己的重生年齡以及地點之外,所獲得的第三個消息,就是淩雲門上至老祖宗、幾位師伯以及陶玉山,下至陽頂天這類三代弟子中的佼佼者,前幾日都一同下山赴宴去了,而且歸期不定,只留下了二師伯古賀之一人在此看着山上幾個小蘿蔔頭。

類似這樣的小事成昆早就一點印象都沒有了,因此此時便分外郁悶:因為不記得,所以也就不知道陽頂天他們什麽時候才能回來,這種空落落的感覺,成昆是第一次體會到。

說起來,能夠重生在這個年紀,成昆失望之餘也多少有些慶幸。雖然沒能重生在嬰兒時期,改變家門血案的悲劇,但換個角度來想,只是一個初生嬰兒的他就算想要阻止恐怕也做不了什麽,還要提防着賠了自己小命的危險。他可還記得在那面鬼鏡子的世界中,“自己”曾不止一次面臨危險,若不是機緣巧合之下遇見陽頂天兩次,估計不是早就被青城派的人抓走了,就是被老狐貍遺棄了,能不能活到現在還是未知之數。

而十歲就不同了,若他沒算錯,再有半年,小師妹就會出生,而他和陽頂天,也将在不久之後面臨長久的分離,一別就是十餘年。

若說以前的成昆可以不在乎這些時光,如今他便不想有絲毫與那人分開的可能性——平白蹉跎那麽長的時間,成昆絕對不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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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這兩天在等待陽頂天等人回來的同時,成昆一直在琢磨着應該如何做才能擺脫那種既定的命運:首先便不能去昆侖,這一點要達成有點困難,畢竟昆侖方家在明教地位不低,淩雲門的老祖宗又與他們是世交,于情于理都要去拜會。

那麽,便至少不能跟陶玉山那老狐貍同行,并且要錯開方家血案的那幾天。

成昆是個喜歡謀劃的人,尤其是在自己所關注的事情上,他非常喜歡将每一步都計算清楚,用最大的可能性去得到最多的利益。以前他用這一點算計明教,雖然不知道一路順風順水與陽頂天那個不入輪回的誓言有多少關系,但至少證明一旦他在某一件事情上用心的時候,想要達到目的并不困難。

成昆此刻手中最大的憑仗,就是對于未來走向的已知性,以及陽頂天對他超于旁人的關心。前者在他重生的早期無疑是最有用的利器,而後者卻是自始至終都有、卻始終不曾被自己察覺的守護。若是在這兩點上下功夫的話……

“啪嗒!”

忽然一團軟乎乎涼絲絲的東西迎面打在了他的胸口上,成昆頓時一驚,思緒微亂:什麽人居然能夠如此輕易的便偷襲到他?!

低頭一看,砸在衣服上的赫然是一團黑乎乎的泥巴,連帶着還有耳邊響起的陣陣孩童的呼喝聲。成昆嫌惡的擡起頭,就見不遠處幾個小鬼正對他龇牙咧嘴的做着鬼臉:“喂!小昆,過來玩兒啊!”

“……”陡然意識到自己修煉了數十年的內力以及變成鬼後敏銳的五識都随着重生還給了過去,是以缺乏警覺性,成昆面無表情的伸手抖了抖衣襟,将上面糊着的泥巴甩了下去,沖着那幾個小鬼哼了哼,很拽的站起身扭頭便走!

“哎?怎麽跑了?!”

“就是,這兩天陰陽怪氣的,那家夥不會生病了吧……”

身後傳來小鬼們七嘴八舌的議論,成昆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他可沒心情陪一群小鬼過家家!無知豎子,亂了他的思緒,還得重頭理起!

啧,小孩子真麻煩!

全然沒意識到自己才是這裏最小的一個,成昆晃蕩回了自己此刻所住的卧室,東摸摸西看看,最後在明顯大了不止一圈的木椅上坐了下來,将鞋子一脫,雙腳一同縮在椅子上發呆。

這間屋子是陽頂天的,幾日來成昆已經确定下來,依稀記得幼年時的自己确實常與陽頂天同塌而眠。小孩子大抵都有黏人的習性,尤其是對自己最好的人,通常會成為被黏的最徹底的存在。而在那個時候,陽頂天無疑是最合适的人選。

可惜除了這一點,小孩子還有一個最大的特性,就是不記事,而他正是因此,幾乎徹底忘記了童年的那段美好過去。

從知曉陽頂天下山後,成昆便長時間将自己關在這間屋子裏,不願出門,出門也不願走遠,仿佛這樣就能更多感受到那個人的存在感:不再是記憶中那留着兩行血淚的慘淡結局,也不再是鏡子裏看得見卻永遠觸摸不到的存在,雖然此刻依舊不見,卻終于逐漸有了心口落實的感覺。

成昆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像現在這般縮在椅子上發呆,回想着記憶中為數不多的“過去”,猜測着那個人所有自己不曾參與過的年華。有時候也什麽都不想,只要呆在這裏就會覺得安心:這點多半是因為做鬼而留下的後遺症,一旦能踏在實地上了,無論如何都不願再回到過去那種接觸不到實體的感覺。

就這樣坐在這裏不知過了多久,門外隐約傳來了一陣喧嘩聲,喊得最響的嗓音無疑是那幾個聒噪的小鬼。成昆厭煩的皺起眉,懶得理會小鬼們的鬼哭狼嚎,正要收回注意力,卻被小鬼們所喊的幾個比較高亢的詞語吸引了注意力:師祖……大師兄……來了……

師祖和大師兄回來了!

成昆盯着門口方向片刻,猛然間回過神,慌忙跳下地來,靴子都顧不得穿便“蹬蹬蹬”幾步跑到了門前,伸手去夠門上的把手。

幾乎是同時,木門被人從外向內打開了,一道高大的身影站在外面,連帶着驟然而入的陽光映入眼簾。

成昆反射性的眯起眼,呆呆的看着那道背光的人影,陽光陡然晃花了眼,什麽都看不清。但是一股無言的壓迫感讓他第一時間便認出了那個人的身份,繼而呆若木雞。

陽頂天?!

那人顯然也被站在門前的小小身影驚了一跳,又驚又喜的低頭望了過來。

“小昆?怎麽鞋都沒穿?”

話畢成昆就見那人彎下腰,下一刻,居然一把将他抱了起來——裏子已是老鬼的小娃兒當場便紅了臉——驚吓的,畢竟他活了兩輩子,還真不記得有人用這種姿勢抱過自己,更何況還是前任情敵兼死敵的陽頂天!

然而此刻溫熱的懷抱以及真實的觸感讓他一時間忘記了掙紮,只是呆呆的盯着對方。視角一轉換,眼中的景物連帶着便清晰起來。他望着面前那張熟悉的臉頰,腦海中瞬間浮現出無數場景,最終定格在那人雙目含血的那一幕——

“……師……”

他猛然低下頭,将臉頰緊緊埋在對方的頸間,隔着衣領感受到有力跳動着的血脈,瞬間便緊緊閉上了眼。

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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