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對于大胡子的審訊第二天就開始了,但是卻進行得非常不順利。

作為一個毒品二道販,大胡子的線索對警方來說很重要。他上邊有罪大惡極的毒品走私商,下邊有散裝白粉的零售販賣者,不論從哪頭開始查起,都能拔出一大串蘿蔔來。

偏偏大胡子閉緊了嘴巴什麽也不說,一天到晚裝死。

每個人都對這套流程心照不宣:按照美國的法律,大胡子這樣在洛杉矶黑幫中擁有較高地位的人,就算被判無期也一樣不用在牢裏蹲到老死。他的關系戶會幫他上下運作,無期改二十年,再改成十五年,十年,最終有一天他還是能出來,然後迫于生活重操舊業。

但是如果他一旦把上家——那些真正罪惡累累的毒品走私商的秘密說出來,那他就真的只剩死路一條了。就算他蹲在牢裏,那些黑幫頭子也能買通殺手,進牢房裏殺了他。

上法庭的前幾天,大胡子的律師申請進來看他,不知道兩人說了什麽,律師走後大胡子的态度突然大為轉變,主動要求見警察。

“你們贏了,”在審訊室裏,大胡子一邊哆嗦着點煙一邊說,“聽說你們抓了老傑姆遜?”

兩個審訊專家對視一眼,“是的,他栽了。”

“連老傑姆遜都栽了,我替他賣過多少毒品?”大胡子含混不清的咳了一聲,諷刺的笑起來:“是的,你們贏了,現在暫時沒人敢出面保我了。”

房間裏一片靜寂,大胡子貪婪的抽完那根煙,終于又說:“我要見當初那個抓我的警察。”

“掃毒組在休年假,抱歉他們不能來見你。”

“我不是說他們,是那個特警!那個S.W.A.T!”

審訊專家不由自主的坐正了:“你要見他幹什麽?”

“你們別管!我要見他!”大胡子激動的咆哮起來:“那個叫Kevin的,我不知道他現在姓什麽,但是我認得他的臉!絕對是他!只要你們讓我見他,我就把老傑姆遜的問題統統告訴你們——那個老家夥可不止在洛杉矶銷售毒品,替他打工的下家我知道好幾個,我統統都告訴你們!”

在場的警察臉色都變了,幾秒鐘後一個警官站起身,低聲對同事道:“我去打個電話給Kevin。”

他走出了審訊室,随手又帶上了門。過了好幾分鐘或者更長的時間,門又被打開了,大胡子立刻擡頭向門口望去。

那個警官走進房間,随即鄧凱文也走了進來,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他在辦公室的時候都穿西裝襯衣,今天還戴了副防電腦輻射的眼鏡,看上去更像是大胡子的黑幫律師而不是抓捕他的警察。

“你找我有事?”鄧凱文直截了當的問。

大胡子呵呵冷笑起來,那冷笑很快越來越大,漸漸笑得歇斯底裏:“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怎麽就當上警察了?背叛埃普羅果然給你帶來了一筆不錯的報酬,是不是這樣?”

審訊室裏突然陷入了短暫的靜寂。

“從黑幫份子搖身一變就當上了警察,還有誰比你做得更成功?”大胡子勉強止住大笑,諷刺的上下打量着鄧凱文:“啧啧,我真是奇怪,為什麽埃普羅後來沒有殺了你?難道真是操着操着就操出感情來了?”

鄧凱文面無表情。

幾個警察和審訊專家面面相觑,一片詭異的沉默。

“我本來就是FBI的卧底。”鄧凱文終于平淡的開了口,道:“在埃普羅那件事上我本來就不存在背叛這麽一說。”

這是他第一次在公開場合下提起自己來洛杉矶以前幹過什麽。

在此之前,沒有任何一個同事知道鄧凱文以前在哪個系統工作。

“我不相信,我沒有見過你這樣的卧底。”大胡子狡猾的說,“FBI的人再異想天開,也不會招十幾歲的小孩給他們當卧底。”

“事實就是這樣,你可以選擇不信。”鄧凱文看了下手表,對那個打電話叫他過來的警察點了點頭:“我樓上還有會要開,先走一步。”

他剛轉過身,大胡子尖叫起來:“等等!等等!我有話單獨對你說!”

鄧凱文停住腳步,卻沒回頭。

“我知道一些事情!你肯定會感興趣!你知道強_奸你女朋友的那個人是誰嗎?我知道!紐約黑幫裏有人想殺你,你知道嗎?這些我都知道!但是我要單獨跟你說!單獨!”

“Kevin!”審訊專家低聲提醒。

“……單獨?”鄧凱文轉過身來,冷冷的盯着大胡子。

“我還知道老傑姆遜的事情!還有他的毒品銷售渠道!你們難道不想知道嗎?但是我只單獨告訴你!”大胡子臉上都冒出汗來了,反複強調着那個詞:“——單獨!”

幾個警察對視一眼,最終他們用眼神達成了共識,一致看向鄧凱文。

鄧凱文動作幅度十分輕微的點點頭。

警察們紛紛站起身,從審訊室的小門魚貫而出。最後一個出去的是審訊專家,他用手指指自己的手表,神色間有些擔心。

但是鄧凱文沒有看他。

那些人只得忐忑不安的關上了門。

“你到底想單獨對我說什麽?”審訊室裏只剩下他們兩人的時候,鄧凱文終于一步步走上前來,停在了大胡子面前:“費盡心機當着人面羞辱我,就是為了讓我叫那些人出去,你好單獨對我說什麽是吧?”

“被你猜中了,Kevin警官——姑且這麽叫你。”大胡子哼笑一聲:“你果然跟八年前在‘海王星’號上的時候一樣聰明。任何人只要跟你打過交道,都會對你印象深刻。”

“過獎。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想求你通知埃普羅一聲,問他願不願意保我。”大胡子沉默了一下,聲音低落下去:“埃普羅高高在上,又隐居了這麽多年,我這樣的無名小卒他未必還記得。但是我曾經在紐約混了那麽多年,如果我栽倒的話一定能牽連紐約一大批人進來——他肯定不希望看到紐約黑道一片混亂的場面,是不是?保我并不費他什麽力氣!”

鄧凱文盯着他,眼神幾乎有些諷刺:“埃普羅會聽我的?你吃錯藥了吧?”

“他會聽你的!”大胡子吼起來:“至少你是唯一活下來的人!曾經有那麽多人背叛G.A,你是唯一一個活下來的人!”

“那是因為我逃得快。”鄧凱文冷冷的道。

“那是因為埃普羅不準任何人找你算賬!你的人頭在賞金殺手榜上價值全紐約第一!是埃普羅掏錢把你從那榜上買下來的!”

大胡子激動的揮舞着雙手,手铐在空氣中發出刺耳的撞擊聲:“只有你可以,我知道只有你可以,只要你開口他一定會保我!……我什麽都不會說,只要別讓我坐牢,紐約那些黑幫頭子的事情我一點也不會說!”

鄧凱文望着他,微微眯起眼睛,目光裏充滿了嘲諷:“好吧,就算埃普羅也許會保你……但是我憑什麽要幫你?你別忘了我是個警察,一直都是。”

大胡子猛的擡起頭,眼睛布滿血絲:“你不想知道誰強_奸了你的女朋友嗎?”

“我知道。”

“你——什麽?”大胡子驚呆了,“你知道?”

“是斯坦利。”

鄧凱文盯着大胡子驚愕的臉色,微微挑起眉:“你是不是還想說,斯坦利已經從紐約趕到洛杉矶,還買通了殺手狼牙來要我的命?”

“——你……”

“你的情報太過時了,根本沒有跟我談判的籌碼。”鄧凱文冷漠而客氣的攤了攤手:“至于老傑姆遜的毒品渠道……那是掃毒組要擔心的事情,跟我一點關系也沒有。”

他轉身向門口走去,突然大胡子瘋狂的大叫起來:“我還有!我還有籌碼!——你知道斯坦利藏在哪裏嗎?我知道線索!”

鄧凱文回過頭。

“這個星期天在你抓我的那家夜店,斯坦利約了洛杉矶一個毒品商談生意,他想把毒品走私渠道擴張到紐約去,想讓G.A也分享到西部毒品走私的巨額利潤。那個跟他有約的毒品商,之前也在為老傑姆遜工作——現在老傑姆遜被警察抓住了,他就想投靠G.A。斯坦利向他伸出了橄榄枝。”

大胡子眼睛通紅的盯着鄧凱文:“我什麽都告訴你,不要讓我坐牢!求求你,只要你願意去通知埃普羅……”

鄧凱文沉默了幾秒鐘,突然問:“這個星期天幾點?”

“晚上十一點。還有,千萬別告訴任何人是我出賣了斯坦利,埃普羅如果知道我出賣了他兒子的話,他一定會殺了我的……他一定會!”

“我盡量。”

大胡子嘶啞着聲音問:“你會抓住斯坦利嗎?這次你不會再放過他了吧?”

鄧凱文吸了口氣,平淡的道:“也許吧!”

審訊室緊閉的門被打開了,随即鄧凱文面無表情的走了出來。

監聽室的單向玻璃前,審訊專家和那幾個同事都擡起頭,再一次向他确認:“星期天晚上十一點?”

鄧凱文點點頭,“斯坦利在嘗試吸收老傑姆遜的毒品銷售渠道。他是埃普羅的獨生子,G.A将來的繼承人,比老傑姆遜的實力更強大。如果他成功的話,一條新的毒品走私線路将貫穿美國東西兩頭,G.A的影響力将會從紐約一直輻射到洛杉矶。”

每個警察臉上都沉重起來。

“Kevin,那你答應大胡子的事……”審訊專家試探着問。

“怎麽可能?”鄧凱文冷笑起來:“這世上埃普羅最恨的人就是我了!”

他似乎一點也沒把這個可怕的事實放在心上,頭也不回的向同事們揮揮手,大步走出了房間。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審訊專家才收回目光,對警察聳了聳肩。

“我想他不會的,任何人都有可能,只有鄧凱文不可能。當年我聽說有個年輕的FBI在紐約最大的黑幫G.A卧底,最終反水的時候,跟警方裏應外合差點把G.A連鍋端了,連埃普羅都險些被殺。這件事牽連很大,紐約黑道被整個洗底,那一年抓了不少重案犯——當時我還不知道那個卧底就是鄧凱文。埃普羅一定恨透他了。”

先前打電話把鄧凱文叫來的那個警察聳聳肩,開玩笑道:“難怪呢!我一直奇怪他為什麽年紀輕輕就平步青雲,原來如此啊!”

“有種你也去卧底啊。”

“靠,我才不去呢!”

“你倒是一點也不傻嘛,哈哈哈……”

幾個同事打趣着,紛紛笑了起來。

(2)

這時候已經臨近中午。

對S.W.A.T來說,今天其實是非常忙碌的一天,因為前階段的外勤任務全都要寫報告,上午還排了幾個會,領導發言聽得這幫特警都昏頭漲腦。

鄧凱文回到辦公室,緊緊的關上門,把自己重重的摔倒在了沙發上。

在紐約的往事就像一道鮮血淋漓的傷口,這麽多年過去才慢慢結痂。然而大胡子的話就像一把鋒利的匕首,輕而易舉就割開了那脆弱的傷疤。

八年前,海王星號。

他只要一想起這個詞,太陽穴就突突的跳着發痛。他那樣拼命的從黑暗裏走出來,竭力想忘記在紐約時的一切,然而那些記憶已經在他身上留下了烙印,黑暗已經深深沉澱在了他的骨子裏,不論如何都無法洗淨。

警界裏有一句話是說,人一旦染了黑,一輩子都是黑的。

邪惡的東西就是比善良和正義的東西更具有感染性,貪婪、自私、血腥和暴力就是容易讓人上瘾。

鄧凱文頭靠着沙發背,眼前陣陣眩暈,腦海深處仿佛被鋸子來回拉扯一樣陣陣發痛。他勉強起身翻出兩片安定,就着水一口悶了下去,緊接着躺回到沙發上。

也許是昨晚睡太晚了,他閉着眼睛想。

也許是這陣子太忙太累,天氣又在漸漸變壞,潮濕發寒,陰雨連綿。

他昏昏沉沉的躺在那裏,想起當年在海王星號上的那個夜晚,仿佛也下着駭人的暴雨,雨滴子彈一般打在甲板上,發出震耳欲聾的轟聲。那個時候他還年輕而無畏,血性足,膽子又肥,在那樣刮着狂風的深夜裏躲在甲板上,全身上下毫無遮擋的被暴風雨打了一夜。

現在想想,只要當年來個稍微大點的浪頭,他就已經被卷到海底去了吧。

然而在當時,他所能做的一切不過就是忍耐,咬牙忍耐,因為他知道一旦自己暴露就肯定會死。不是被斯坦利殺,就是被埃普羅殺,要麽就是被G.A的其他人殺。

那些人都是在黑道上混了幾輩子的窮兇極惡之徒,尤其是在海王星號上,殺了人随便往海裏一丢,連屍體都找不到。如果他想活下去,只能不停的逃,不停的逃。

恍惚間他仿佛又回到那噩夢般的一刻,很多年來他幾乎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那一刻的場景:天色蒙蒙亮着,大雨過後海面的天空有種潮濕的青灰,天光隐約從雲幕間漏下來;埃普羅站在不遠處,舉着一把伯萊塔手槍,厲聲對他吼道:“站住!我看見你了!”

那個時候他簡直吓得魂飛魄散,拔腳就拼命往外跑。但是他已經太虛弱了,淋了一夜的雨,發着高燒,僅僅只跑了幾步就一跤跌倒在甲板上,最終只能眼睜睜看着埃普羅一步步走上來。

他真的已經竭力在跑了,幾次想爬起來,但是都只掙紮了兩步,就再次摔倒在地。

他後來想那一刻自己的樣子一定很狼狽,埃普羅穩步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的看着他,突然扔掉手槍,揮手就重重給了他一巴掌!

“你輸了。”他冷冷的說。

那一巴掌把鄧凱文打得幾乎厥了過去,眼前一片發黑,耳朵裏嗡嗡作響,似乎有什麽溫熱的東西從耳朵裏慢慢流出來,半晌他才反應過來那其實是血。

“為什麽沒有對斯坦利開槍?”

“……”

“為什麽他還活着,你卻逃了?”

“……”

“我應該感謝你,Kevin。”埃普羅緊緊捏着他的下巴,把他從地上拎起來,近距離盯着他驚恐的眼睛:“——我應該感謝你給了我這個理由,我現在總算可以,不再把你當繼承人來看待了。”

話說到最後一句,已經帶出了微許可怕的親昵。

那是鄧凱文後來噩夢的開始。

他後來想過很多次,如果自己當時殺了斯坦利,結局會不會有什麽不同。

他會成為斯坦利,成為G.A的掌權者之一,成為一個在黑暗和陰影中度過一生的人。也許這個星期天在洛杉矶某個夜店裏跟毒品商談交易的人會變成他,而如今那些肩負警徽的同事們,都會變成拿着手槍抓捕他的敵人。

善與惡從來不能交界,一如光明與陰影。

午飯過後米切爾過來給鄧凱文送報告,看他竟然不在工作,而是合衣躺在辦公室沙發上,頓時結結實實吓了一跳。

他走過去一看,只見鄧凱文雖然在午睡,但是眉頭緊緊皺着,臉色相當難看,仿佛在做噩夢。辦公室空調溫度相當低,他臉上有些不正常的潮紅,額頭的溫度也相當燙手。

米切爾推推他,低聲道:“Kevin!醒醒!你病了!”

鄧凱文劇烈顫抖了一下,迷迷糊糊睜開眼睛。

“Kevin!起來去看醫生!”

鄧凱文一動不動的盯着米切爾,意識卻不十分清醒,半晌才低聲問:“……埃普羅?”

米切爾用力拍拍他:“是我!你燒迷糊了。誰把空調溫度開這麽低?”

他脫下自己的外套要給鄧凱文蓋上,但是還沒接觸到他,就只見他臉色一變,瞬間極度驚恐:“別碰我!”

米切爾一愣:“你怎麽了?”

“滾開!”鄧凱文一把推開他,翻身坐了起來:“給我滾開!”

米切爾猝不及防,被他推得踉跄了一下:“喂是我!米切爾!你怎麽搞的?發生什麽事了?”

“……”鄧凱文呆呆的在沙發上坐了半天,一動不動的盯着米切爾,似乎在迷迷糊糊的辨認他到底是誰。過了半晌他突然打了個寒顫:“誰,誰把空調開這麽低?”

“我靠,你可總算醒了,你看你燒得那樣兒。”米切爾習慣性的抓抓頭發,把文件放到辦公桌上:“這是上次外勤的任務報告書,下午分局長還有個會要開,不過我建議你還是請個病假看醫生去吧。”

“……我沒事。”

“你做惡夢?夢到什麽了啊?”

“沒有。”鄧凱文站起身來,“什麽都沒有。”

米切爾遲疑的上下打量他:“——真的不用我幫你請假?”

他語氣中真誠的關心讓鄧凱文終于忍無可忍了:“米切爾?蘭德斯先生,您能幫我把門從外邊帶上嗎?謝謝!”

米切爾?蘭德斯先生想象了一下把門從外邊帶上是怎麽回事,然後灰溜溜的小碎步跑出了辦公室。緊接着身後傳來一聲巨大的掼門聲,差點狠狠夾到了他的腳後跟。

“我靠,這麽兇!”米切爾不滿的嘟囔,“而且不是說讓我關門嗎,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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