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米切爾沒有食言,抽血檢測那天他果真來了。

鄧凱文看到他還有點驚訝:“你過來幹什麽?”

“一個人去檢查不孤單嗎?你看我連午餐都帶來了,”米切爾大方展示他包裏的花生醬三明治:“我等你下午出了結果報告再回去。”

“……所以你翹班了。”

“才沒有!我有好好的申請病假!”米切爾頓了頓,突然沮喪起來:“但是他們都說我看上去精神煥發,體壯如牛,不可能生任何病的……”

鄧凱文拍拍他的肩:“腦子有病。”

“……喂!”

上午接受抽血的不僅僅是鄧凱文一個,有幾個附近小鎮的居民也開車過來檢測HIV,看見鄧凱文從頭到尾被隔離起來,都忍不住往他那邊看。

事實上鄧凱文被隔離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一般人出現高危行為,無非就是吸毒者混用針頭,或者是花錢買春卻沒帶套子。鄧凱文的高危行為卻是被吸毒者帶血的針頭紮穿了手,整個掌心都穿了,在來檢測中心的路上血流不止。那是極端危險的。

如果他當時已經被感染,那麽他流的每一滴血,換下來的藥物和繃帶,都有可能造成同事們接連不斷被感染。而且他本身是個S.W.A.T,警局對這種特警的控制本身就十分嚴格,一個感染HIV的S.W.A.T可能比一個普通的艾滋病患者要恐怖十倍。以前就有過S.W.A.T突然暴發反社會人格,抄着把沖鋒槍去大街上掃射的舊例。這種人一旦瘋狂起來,真是沒有人能治得了。

鄧凱文抽血的時候有兩個工作人員專門守着他,其他疑似患者都被隔得很遠。偌大一片走廊空空蕩蕩,只有米切爾興奮的坐在鄧凱文身邊扭來扭去,舌燦蓮花的推銷他的花生醬三明治:“你想吃嗎Kevin?我知道你一定很想吃的,可惜你不能吃。唉,真是可惜啊,我本來做了兩個的,就是知道你不能吃所以才沒帶來。我要是帶來以後又不給你吃,你看着是不是很饞?那實在是太殘忍了,我實在做不來那麽沒人性的事情。”

他美滋滋的咬了一大口三明治,發出一聲感動的嘆息。

“實在是太好吃了,三明治就是要用花生醬來夾,巧克力醬、草莓醬、生菜沙拉醬什麽的簡直就是歪門邪道。谷子和小麥的味道就是要用堅果才能完美的襯托出來,質樸的澱粉糖跟人工的甜蜜素怎麽能放在同一個三明治裏同流合污呢?”

鄧凱文白皙的太陽穴上青筋直跳。

“我的廚藝實在是太高超了,”米切爾陶醉的舉起三明治,緊接着轉向鄧凱文:“你真的不要來一點嗎?”

啪的一聲,鄧凱文腦子裏仿佛有根弦瞬間繃斷了。

他猛的抓起米切爾的手,就着三明治上那大大的一圈牙印,惡狠狠一口咬了下去,用力之大甚至咬着了米切爾的手指!

“我靠!”米切爾甩着手跳起來:“你怎麽真的吃!我靠!我靠!疼死我了!”

鄧凱文安詳的吃下了那片三明治,抽出紙巾抹了抹嘴,動作竟然很優雅。

“我手指都被你咬腫了!你看口水!還有牙印!我靠這牙印還真完整啊喂!”

鄧凱文做了個抱歉的表情,看上去十分假惺惺。

“你真是太殘忍了……”米切爾傷心的把頭靠在鄧凱文肩上,還很嬌弱的蹭了蹭:“——順便問一句親愛的,你覺得味道怎麽樣?”

“三明治還成,”鄧凱文說,“你的手指有點鹹。”

醫生在辦公室裏叫:“Den先生過來抽一下血好嗎?”

鄧凱文從容的站起身,在米切爾悲憤的目光中施施然走遠了= =

抽完血已經是中午,結果要到兩個小時後才能出來。

鄧凱文已經餓了大半天,出來的時候臉色蒼白,也不知道是緊張還是體虛,額頭上布滿了一層冷汗。米切爾看他那樣子吓了一跳:“你要不要去吃點東西?”

鄧凱文搖搖頭:“不想吃。”

他那其實是心理壓力太大,什麽都吃不下。米切爾知道這一點,也不好強迫他,只得建議:“要不我們去花園裏逛逛?”

鄧凱文嗯了一聲,卻不起身,身體僵直的坐在長椅上。

米切爾嘆了口氣,走過去拉起他的手,揉了揉他胳膊上的抽血點:“怕什麽啊,兩小時不就出結果了?第一期初篩沒事的話基本上就沒事了,咱們明天就回警隊去啊。”

鄧凱文一震,猛的抽回胳膊。

這個動作完全是下意識的,但是卻太激烈了,兩人都突然一愣,頓時有些尴尬。

“我……我只是想,萬一真的感染上該怎麽辦。”鄧凱文咳了一聲,又往後縮了縮手:“你最好別亂碰,萬一碰到血跡會比較危險。”

米切爾笑起來,把剛才揉他抽血點的那根手指放在嘴裏舔了一下。

“……”

鄧凱文一下子呆住了,兩人大眼瞪小眼的看了半天。

就在這個無比尴尬又無比暧昧的時候,突然鄧凱文的手機鈴響了。

屏幕上沒有顯示名字,也沒有來電號碼。

對鄧凱文來說這種情況有點不尋常,接電話的瞬間他以為是西妮亞用公用電話,在醫院裏給他打過來的。

她因為被打傷了手,這兩天也在洛杉矶一家醫院住着,只往檢測中心打過電話,人沒有過來。

“喂?……喂?”鄧凱文疑惑的看了手機一眼,又放回到耳邊:“喂?有人說話嗎?”

手機那邊一片沉寂,隐約聽見一個人悠長的呼吸聲。

不知道為什麽鄧凱文心裏突然一緊,瞬間竟有種寒毛直豎的感覺。

“……喂,到底有人說話嗎?沒人我挂了!”

就在他即将匆匆按下中斷鍵的時候,突然手機那邊傳來一個沙啞的男聲,聽起來似乎帶着微微的笑意:“嗨,Kevin,是我。”

瞬間鄧凱文如遭雷殛,半晌才顫抖着問:“你怎麽知道我的號碼?”

他臉色是在變得太厲害了,米切爾本來正準備回避,一看他那樣子,頓時又停住了腳步。

“不用這麽奇怪吧,你還有什麽事情是我不知道的?”手機那邊的聲音似乎笑意更重了,帶着一點東部口音,不知道為什麽有些沉沉的溫柔,給人一種滄桑而穩重的感覺。

米切爾看着鄧凱文那如同見鬼般的表情,突然腦海中靈光一閃。

——埃普羅。

手機那邊的人,是紐約黑幫G.A的老大,東部黑道教父級的人物埃普羅!

“我只是想告訴你,如果你的HIV檢測結果是強陽性,歡迎你随時回到紐約,我在這裏為你準備了一間實驗室,和幾個研究HIV病毒的權威專家。”

那個男人頓了頓,語氣更加溫柔得讓人毛骨悚然。

“随時等你回來,我的孩子。”

鄧凱文瞳孔猛的縮緊,随即重重按下了終止鍵。

屏幕一亮又一閃,通話戛然而止。

“……誰啊?”米切爾試探着問。

鄧凱文坐在那裏,臉色看似非常平靜,實際上捏着手機的手卻在微微發抖。半晌他才搖搖頭,沙啞的說:“沒……沒有誰。”

(2)

鄧凱文說這話的時候目光不自覺的移開,嘴唇發白,心神不定。

米切爾看了他一會兒,突然問:“——埃普羅?”

鄧凱文一怔:“你怎麽知道的?”

這話雖然沒有直接承認那個男聲的身份,卻也跟直接承認沒什麽區別了。

“去年我當州警的時候,在一次聯合反恐的行動中聽見過埃普羅的講話錄音。他音線很獨特,多聽幾遍就很難忘記。”米切爾頓了一下,又攤了攤手:“再說警局裏也有傳言,說你以前在G.A卧過底,還差點讓埃普羅送命什麽的。”

鄧凱文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反問:“你覺得剛才他打來那個電話,聽上去像是曾經差點被我殺死的樣子嗎?”

米切爾坦率的搖了搖頭。

“……你是不是還聽到一些其他傳言?”

這話問得有點突兀,鄧凱文在問的時候,眼睛沉沉的盯着米切爾,那眼珠越發有種洗練的黑,讓人看了心裏發涼。

“我聽說你從G.A反水的時候,牽動了一大批紐約黑道上的人,後來你的名字上了殺手賞金榜第一位,無數人想要你的人頭。據說最後是埃普羅重金把你從上邊弄下來的。”米切爾遲疑了一下,說:“然後……就沒有了。我就聽說這麽多。”

鄧凱文臉色平靜的聽他說着,看不出任何喜怒來,只是眼神越發的靜,甚至有點孤寂的感覺。

“這些話你都是聽誰說的?”

“這個,這個哪能記住。”米切爾抓了抓頭發:“也沒人敢放到明面上來說,半真半假的罷了。”

鄧凱文冷笑一聲:“你不說我也知道,能放出這種流言的無非就上邊那幾個老頭子而已,他們當我是眼中釘很久了。埃普羅總是弄這些事情出來,每次我快要升職的時候他就開始給FBI那些頭頭打電話,問他們我過得好不好,最近怎麽樣,工作是否順利,打算什麽時候回G.A……每次他打完電話我就升不了職了,最後他們連一線都不敢讓我去,只敢讓我去管後勤。”

“這……這就是你調到洛杉矶來的原因?”米切爾心說怪不得,鄧凱文又年輕,又做過卧底,還有切爾奇家族兩代掌門給他撐腰,為什麽卻從前途無量的FBI調到洛杉矶警局來了?而且也沒有調到警局有實權的行政部門,而是當了個出生入死的特警隊長,這件事從裏到外都透着怪異。原來這件事背後還有這樣的內幕啊!

“離開FBI是我主動要求的,連雷古勒斯都沒能阻止住。當時洛杉矶警局有幾個高層頭兒特別不希望我來,他們一直覺得我的來歷有貓膩。”鄧凱文冷笑一聲,聲音非常的輕:“但是當時只有洛杉矶S.W.A.T隊長這個職位能接收我,其他的空閑職位要麽資歷要求太高,要麽警銜級別太低。後來扯皮了一陣子,那幾個老頭子最終還是屈服了。”

米切爾忍不住問:“那都是哪些人?”

鄧凱文随便說了幾個名字,都是警局頂尖的高層。

米切爾默默的記下這幾個名字,又說:“怪不得當時很多老隊員抵制你,我一直以為是種族歧視……”

“種族歧視的确有,但是他們也受到了來自高層的撺掇。沒有人給他們做靠山,他們敢随便對我指手畫腳嗎?”

大概是覺得這話情緒太重,鄧凱文咳了一聲,搖搖頭道:“所以當初把你們一窩端去集訓地,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你們集訓三個月,我就有三個月的時間心無旁骛的搞辦公室鬥争,等一切都搞定了才敢放你們回來。不然那些老頭子在我頭上打明槍,你們又在我腳下發暗箭,我一個剛從東部調來西部的空降隊長,還有誰買我的賬?這日子還過不過了?”

這還是米切爾第一次了解三個月集訓的真相,不由得愣住了,半晌才低聲問:“那埃普羅那樣做……他真的想讓你回紐約?如果你回去的話會怎麽樣?”

鄧凱文沉默了好幾秒,才說:“我不知道。”

他們倆并肩坐在長椅上,檢測中心長長的走廊盡頭,陽光透過玻璃窗灑在地板上,反射出微薄的淺光。

又過了很久,鄧凱文嘶啞的嘆了口氣,說:“也許會死。”

米切爾一驚,猛的看向鄧凱文,只見他沉默的側臉背着光,看上去竟有些冰雕雪刻般的蒼涼。

等待中的兩個小時顯得格外漫長,米切爾幾乎都要睡着了,迷迷瞪瞪之間只聽有個護士輕手輕腳走過來,低聲問:“Den警官?醫生叫你。”

鄧凱文站起身,卻沒有立刻就走,而是先問了一句:“結果出來了嗎?”

護士說:“出來了。”

米切爾一下子就清醒了,瞪大眼睛看過去:“哎!哎!等等!我跟他一起進去!”

“對不起,結果只能單獨告訴受檢者一個人。”護士抱歉的笑起來:“Den警官,請跟我來吧!”

鄧凱文面色如常,動作卻微微有點僵硬。米切爾不能跟上去,但是又很擔心,便偷偷用力的握了一下他的手。

鄧凱文的手修長削瘦,骨節分明,皮膚卻冷得像冰。米切爾的手一年四季都是熱的,這樣猛的一握,讓鄧凱文不禁打了個寒戰:“你……”

“去吧,我在這裏等你!”米切爾自然的松開他的手,一邊拍他肩膀一邊微笑着道。

鄧凱文不禁古怪的看了他一眼。

這人明明知道他性取向可能是不正常的,但是卻頻繁對他做這種親密的小動作,一點也不知道避諱。

他們之間的關系明明沒有親昵到那個地步,這人到底是故意的?還是天生神經大條堪比鋼筋水泥?

檢測中心每天要做不少例HIV檢測報告,初篩、複查、排查都有,不會在同一個人身上花費太多時間。鄧凱文只排了一會兒隊就輪上了,醫生丢給他一個裝報告的大信封,叽裏咕嚕背了一大串注意事項,最後總結陳詞:“兩個月後請再來複查一次,當然你也可以選擇不來,初篩後确診沒事的一般就不會再有事了。不過為了你的健康,為了萬無一失,最好兩個月後再來确定一次,到時候我們會發郵件提醒你。”

那醫生在背注意事項的時候鄧凱文心一直吊着,僵硬的坐在椅子上,連手腳的感覺都麻木了,整個人就像是浮在雲端上一樣飄忽。等到他最後說“初篩後确診沒事的一般就不會再有事了”的時候,鄧凱文心跳才突然漏了一個節拍:“我沒事了?”

“不能說一定就沒事了,為了安全着想最好還是兩個月後再來複查一次。不過總體來說,你的檢查結果是陰性的。啊,陰性的結果就是你沒有感染上HIV病毒,至少現在沒有……”

鄧凱文一動不動的僵了好幾秒,緊接着猛然吐出一口氣,一下子癱坐到椅子裏。

“你真是非常走運,被HIV血直接進入體內的話你就死定了。”醫生也笑起來:“我想唯一有可能的是,那個被警方擊斃的毒販本身就沒有HIV,你只是沾到了他注射海洛因時吸到針管裏的靜脈血!不用緊張,這份檢查報告我們會提交一份到洛杉矶警局去留檔的……”

鄧凱文記不得自己是怎麽向醫生道謝,然後起身離開辦公室的了。這幾天沉重的陰霾仿佛都一掃而空,他的腳步再一次踩到了結實的地面,充滿了安全和踏實感。

米切爾正等在外邊的長椅上,一看他的臉色,頓時就确定了:“結果是陰性?”

鄧凱文想點頭說是,但是開口才發現自己說不出話,整整一天到現在滴水不沾,身體越發虛弱,喉嚨啞得不行,只能笑着點了點頭。

米切爾沖上來就一把抱住他,狠狠勒在自己懷裏:“哈哈!我就知道你不會有事的!咱們趕緊收拾東西搬回去,今晚我請你出去吃飯慶祝!”

他比鄧凱文高半個頭,這麽迎面一抱,鄧凱文的臉頓時就重重埋在了他頸窩裏,掙紮了兩下才惱羞成怒的扭過臉:“放開我!”

米切爾興奮的摟着鄧凱文轉了兩圈,就像電視劇男主角摟女朋友似的,等放開的時候還重重拍了兩下鄧凱文的背:“哈哈哈,你害什麽羞啊?趕緊的咱們收拾東西去!今天我就開車送你回家!”

鄧凱文苦笑道:“那真是謝謝了啊……”

“咱們倆還用得着說謝?咱倆什麽關系啊!”米切爾最後一次用力拍打鄧凱文的肩膀:“——走!收拾行李去!”

說完他也不顧忌走廊上其他人怪異的目光,雄糾糾氣昂昂的往外走去。

鄧凱文默默揉肩,表情有點無奈。他本來就長得不像個警察,說他是執行任務時感染HIV都很難有人信。這下再加上米切爾親密而不避諱的動作,估計那些人十有八九都以為他是同性濫交才來檢查HIV的。

這人也真奇怪,當年明明恐同恐得要命,現在突然又轉性了。難道他在這十年中也自然而然彎掉了不成?

鄧凱文感覺荒謬的搖了搖頭,正打算跟上去,突然口袋裏手機響了。

他摸出手機來一看,只見是個來自紐約的陌生號碼的短信。他當時臉色就變了,将短信點開,只見內容只有簡單的一個詞:——“Congratulations!”

落款是埃普羅。

鄧凱文的心髒瞬間就像有電流通過,一抽又一縮。

從結果出來到現在總共才過去所長時間?他的事情還有什麽是埃普羅不知道的?到底有多少雙眼睛,在暗處一直監視了他這麽多年?

“你怎麽了?走不動啊?”米切爾看他沒跟上來,便回頭大聲問。

“……不,沒什麽。”鄧凱文把手機放回口袋,面色如常的大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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