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簡澤安找了程子琛, 拜托他讓傭人提前開始了煙花秀。

漫天璀璨花火裏,他看見賓客們陸續從客廳裏走出來,這才略略放松了一些。

這樣, 應該沒有人再會關注俞越彈不彈琴了吧。

“砰”的一聲, 一朵龐大豔麗如菊花中名品“紫龍卧雪”的煙花陡然在頭頂綻開, 然後化為點點流光消散。

簡澤安仰起頭。

他身側,程子琛轉頭看他,看見少年明澈雙瞳中倒映着天上萬千金芒,明亮至極。

“喜歡?”

簡澤安眨了下眼睛:“很好看。”

“爺爺喜歡熱鬧, 這次壽宴他應該很開心。”程子琛笑了笑。

簡澤安想到什麽,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抱歉,讓你提前開始放煙花,流程都打亂了。”

程子琛搖了搖頭:“應該的,不然那種情況,我爺爺也很難辦。”

他頓了一下,笑道:“你這個辦法很好。”

可能是頭頂砰砰的禮花聲襯着,他的聲音顯得格外柔和。

簡澤安彎了彎唇角:“我沒想那麽多。沒影響程爺爺壽宴就行。”

他穿着灰色小西裝,外套之前脫掉了,現在上半身是襯衫和馬甲, 還戴着一只小領結。

難得正式的裝束讓他顯得比平時穿着肥大校服時的樣子更加挺拔, 腰線被馬甲的剪彩完美勾勒出來。少年人還未徹底成熟強壯起來的身形略帶纖細,然而也已經有了流暢不誇張的肌肉線條,整個人看去宛如一棵年輕的松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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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早已漆黑,然而身後別墅裏燈光透出來, 又有頭頂流光萬千,将少年側顏映得半明,溫柔描摹出他清隽輪廓。

程子琛看着他, 忽然覺得胸腔裏那顆器官,跳動時有些莫名的失速。

“你——”

頭頂盛大煙花,周圍人影憧憧,卻偏偏因為夜色與煙火的爆裂聲,反而使得周遭的人仿佛被與他們隔絕開來,也聽不清周圍人的聲音。

程子琛想說些什麽,忽然口袋裏手機一陣震動,他那點莫名的思緒被打斷,只得掏出手機,是他父親。

“喂?爸——對,在外面?啊?好的,我馬上過去……”

程子琛接了電話,因為花園裏嘈雜一片,不得不稍稍提高聲音,簡短應了幾聲便挂了電話。

“程叔叔找你有事?”

“嗯,有客人要提前走,叫我過去送一送。我先過去了?”

“好啊,那你去吧。”簡澤安對他揮揮手。

程子琛先走了,簡澤安又看了一會兒煙花,覺得雖然好看,但有點吵了,他就轉身往別墅的方向走。

程家別墅很大,所以一層也有好多道直接通向外面的門。客廳有一扇足足2米寬的大門,可以直接通到花園,賓客們方才出來也是通過這一扇門。

但是在客廳兩邊,各有一個很小的房間,充當吸煙室和客人稍微不适時的休息區。

這兩個小房間,也各有一扇小玻璃門通向外面種滿鮮花的回廊。

簡澤安沒直接回客廳,而是想去休息室玩會兒手機。他于是尋了個方向往那邊走,結果走到近前,便看到這會兒黑黢黢只挂着幾盞裝飾性小燈的回廊上,有個人影靠着柱子站着,不知在做什麽。

簡澤安步子一頓,不想打擾到對方,正要離開,卻被叫住了:

“簡澤安。”

這聲音,是俞越。

只不過俞越一貫是叫他“簡二”的啊。

但今天發生這麽多事,俞越和平時不一樣也很正常。

簡澤安走過去:“你怎麽一個人在這兒呆着啊。”

他故意用了輕快的語氣,有意想要把之前那場尴尬忽略過去。

然而俞越張口就是:“是你吧?”

“什麽是我?”

靠在柱子上的男生面向外面,俊俏精致的面容被映得清清楚楚。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簡澤安一眼,意味不明地伸手指向外面仍然禮花盛放的天空。

簡澤安沒想到他注意到這個,也不知是怎麽知道的。程子琛肯定不會告訴他,程家的傭人也都不會随意跟客人說話透露信息,那應該是猜的。

“你指什麽呢?沒懂。”簡澤安裝傻。他不想提之前客廳裏發生的事情,不管說什麽都不對,哪怕是安慰,都像是在揭開傷口。

然而俞越毫不掩飾地直接說出來:“剛剛我爸讓我去彈《祝壽歌》的時候,是你吧?出去叫人放了煙花。”

簡澤安無奈地看着他。

他不太想提這件事,可是也不至于否認。

于是點了下頭。

俞越擡手,用胳膊擋了一下眼睛,又把手臂放下來。

“不是讨厭我嗎?何必呢?”

他這樣說,語氣裏卻有種自嘲。

簡澤安覺得一股無名火竄上心頭,忍了忍,沒忍住:“俞越,你有完沒完?想表達好意,想感謝,想做朋友,想幫忙,就不能大大方方說出來?非要故意陰陽怪氣把人推遠?到底是誰在讨厭誰?——你要是真不待見我,算我多管閑事了。這次是還你之前在方經才的事情上幫我,以後你的事情我不管。這樣可以了吧。”

他說完原地等了三秒,沒等到反應,一時覺得自己簡直可笑極了,頓時轉身就走。

卻聽見身後有低低的聲音響起:

“簡澤安。”

簡澤安腳步頓了一頓。

“謝謝。……對不起。”聲線有一點顫。

簡澤安閉了下眼,暗罵了自己一句心不夠硬,到底轉身回去了。

“去休息室歇會兒吧你。你現在……狀态不大好。”他嘆口氣,對俞越道。

不是假話,俞越這會兒肉眼可見的臉色很差。哪怕是在室外,只有煙花的光照着,也看得出來。

俞越難看地笑了笑:“不想進去。讓我在外頭待會兒吧。”

他微微停頓了一下,又開口。

“我很煩人是不是?”

簡澤安沒說話,他也不需要簡澤安說,自顧自說了下去。

“我知道你讨厭我表裏不一,我自己也讨厭。我從會說話開始就知道在鏡頭前笑,就知道怎麽讨人喜歡。我滿月開始,照片就在傳得到處都是,今天是‘影後明欣然愛子滿月照曝光’,明天是‘影後明欣然夫婦攜子出席某某活動,一家三口大秀幸福’。我要是說了不該說的話,黑臉沒擺好姿态……”

他嗤笑了一聲,搖搖頭,餘光看見簡澤安愕然之後不忍的表情,又笑了一聲。

“你這是什麽表情?我爸媽又不會虐待我。就不過是我媽一兩天不跟我說話,然後反複讓我在鏡子前頭笑罷了。”

這還不夠嗎?冷暴力的規訓,對于那麽幼小的孩子來說,不亞于精神虐待了。簡澤安聽得心裏發酸。

“我爸不擅長做生意。我家的公司是我爺爺做大的,到了我爸手裏……每況愈下。當年我媽嫁給他的時候,公司還不是現在的鬼樣子,在國內算是家具出口行當的龍頭老大。我爸媽,要我說都是活在新聞通稿裏的人,非要在大衆眼裏活成人生贏家。我媽當年得了奧斯卡影後,正是最風光的時候,我爸公開示愛,又給準備了什麽‘世紀婚禮’,媒體都說是‘完美的一對’。

“這幾年大家也慢慢知道,什麽‘女星嫁入豪門’,很多時候豪門就是個面兒上光,可當年不是,當年女星拼了命地往什麽豪門、公司小開家裏擠,‘嫁入豪門’被當做是女星的榮耀。我媽也是,我國第一個奧斯卡影後,她要是一心鉚在事業上,現在要什麽沒有?偏偏在最光輝的時候放下事業結婚生孩子,足足耽誤了三年多,再複出,熱度早就流失了。我爸也是,娶奧斯卡影後當老婆,對他來說是很有面子的事情,所以他娶了。可是讓他接受自己的企業盈利還不如老婆一個女明星、自己的兒子不繼承他的産業也去當‘戲子’,他也是接受不了的……”

俞越絮絮叨叨,聲音裏一直帶着某種冷眼旁觀式的輕嘲,完全不像是在說自己的家庭。

簡澤安聽到對方家裏這些內幕,聽得心頭緊縮,覺得自己不合适聽,想打斷,可俞越一看狀态就不對,他又不好去打斷。

“很快的,再有一年多你就是成年人了,誰也做不了你的主。”

簡澤安在他說了一通、告一段落之後,絞盡腦汁找着語句安慰。

俞越像是沒聽到一樣,發了一會兒呆,半晌忽然轉頭,看着簡澤安:“我是真的讨厭你。怎麽會有你這麽——可以毫無顧忌地善良的人?你記得第一次見面吧,有個我現在都不記得名字的阿姨送我手工小蛋糕?”

簡澤安點頭。那是他最早和俞越産生過節的根源。

俞越輕笑了一聲:“真特麽難吃,膩得像是泡了八百輩子糖水。——可我還得咽下去,笑着感謝阿姨說好好吃。我要是表情露餡了,回去我媽媽就會給我加表情管理課。”

簡澤安說不出話。

他沒想到是這樣。

當年那點厭惡,在真相面前,忽然變得茫然了。

——如果扔掉小蛋糕是因為真的難吃,好像也不是不能理解。

而所謂的表裏不一,背後是一個從小被母親塑造的少年不得已而為之。

甚至,那些甜蜜的感謝和誇獎,換個角度看,又何嘗不是一種禮貌呢。

俞越看見他表情,忽然大笑起來,聲音在夜色裏有些放肆。然而禮花的聲音太想,沒有別人會聽到。

“你這是什麽表情?可憐我嗎?所以我說,我真的很讨厭你。——當時被你看見我扔掉蛋糕,我第一反應是萬一被拍照怎麽辦?被要挾怎麽辦?我一瞬間想了好幾種你可能的反應,你可能會嘲笑我,可能會要挾我,也可能事不關己高高挂起,可是你一臉生氣地走過來,問我說——‘你剛才明明說阿姨做的蛋糕吃起來有種幸福的味道,怎麽能浪費別人的心意、浪費食物’。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抓了多有價值的一個把柄。現在也是,我這麽多年,在人前都表現得對你很禮貌,背後跟你不對付,可是就因為我心情不好随口怼了幾句找你麻煩的人,你就開始可憐我,跑過來幫我。”

俞越捂了一下額頭:“簡二,你是傻子嗎?”

簡澤安看着他,沉默了很久:

“……你眼圈紅了。”

“……”

簡澤安嘆了口氣。

“不好意思了,這麽多年跟你怼下來,也稍微對你有點了解。你确實表裏不一。”

俞越的背脊一僵。

簡澤安:“你的表情,在說對不起。”

俞越抿緊了嘴唇。

“我才說了,想表達好意,想感謝,想做朋友,想幫忙,想道歉,麻煩你大大方方說出來。”簡澤安輕輕拍了下他肩膀,“這次你的道歉算是收到了。好吧,看在你誠心誠意的求了的份兒上,我原諒你了。”

他正要轉身走進休息室,下一秒,有人從身後抱住了他。

作者有話要說:  俞越這個別扭的個性……唉,坦誠是不可能坦誠的,估計僅此一次,也沒坦誠到底。

要不是他碰上的是可可愛愛的小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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