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我好恨吶
喬荞一向晚起, 在幻境裏也不例外。
她頂着一頭亂發爬起來的時候,小孩已經上完早課,練完劍, 正筆直坐在桌前寫字。
五歲的小孩, 小肩膀上擔子已經沉甸甸,聽見動靜回頭看,趕緊跳下凳子“噔噔噔”跑過來,伺候她洗漱。
誰讓他的娘子是個‘鬼’呢,她根本離不開他,什麽都得就着他的手來, 連吃飯也要人喂。
小孩的娘子不僅懶,還賊能吃,給她帶的米粥、辣鹹菜和包子,她全吃光了。
吃飽喝足, 抹抹嘴,小孩才告訴她:“早上娘親來過了,可是你睡着了, 沒看見。”
“啊——”喬荞瞬間精神了。
娘親來過了!不會被她看到了吧!懶媳婦太陽曬屁股了還不起,第一次見面就留下了壞印象。
小孩故作老成拍拍她的肩:“別擔心,娘親沒有看到, 就算看到也不會責備你的,她只是問我被子為什麽扔在地上。”
“那你怎麽說的。”
“我照實說啊。”
“所以你是怎麽說的?”
小孩嚴肅又認真:“我說,昨天, 來了一個女鬼, 她說她是我的娘子,我覺得她沒有說謊,晚上我們一起睡覺, 她碰不到東西,所以我們一起睡在地上……”
“那她相信了嗎?”
“相信了呀,娘親還說,那就不打擾你咯。”他歪着小腦袋攤手。
喬荞扶額,只能安慰自己,這裏是幻境,假的,都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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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下黑洞的有斬仙、尹不周,和她自己,就目前的情況來看,喬荞猜測大家進入的或許不是同一個幻境。
如果尹不周也進入這個幻境,昨天不應該看不見他,也不應該如此自如地扮演一個好父親角色。
同樣,斬仙中有月容一縷神識,如今斬仙不在身邊,月容應當也是在自己的幻境中。
幻境因心念而生,喬荞沒想到的是,她竟然這麽渴望了解他的過去……從五歲開始。
如果月淮風沒有從中作梗的話,這絕逼是真愛了。
此刻她的真愛正蹲在她的面前,忽閃着黑亮的大眼睛,“娘子,你在想什麽呀,下晌娘親要來帶我去參加宴會,你要跟我一起去嗎?”怕她不答應,還補了一句:“有很多好吃的喲。”
喬荞點頭,“去,當然要去。”我來,不就是為了見你,和你在一起嗎。
小孩幫她喂了羊,喬荞無所事事,坐在院子裏曬了會兒太陽,抱着羊打起了盹。她永遠都睡不夠,好像要把上輩子沒睡夠的,這輩子全補齊。
小孩坐在桌邊寫字,探頭往外瞧,角落裏取出一把傘,施了個前幾天剛學的小法術,那傘便撐開,搖搖晃晃飄到他的鬼娘子頭上,為她遮蔽了毒辣的太陽。
書上可說了,鬼最怕太陽的,他不希望鬼娘子受傷。
下晌,估摸着娘親快來了,小孩把她叫醒,喬荞趕緊站起來,走到鏡前捯饬自己,還指着梳子命令小孩,“快來給我梳頭!”
小孩樂滋滋過來,白嫩的小手握着玳瑁梳,為她細心梳理毛躁的長發,“別緊張,娘親看不到你的。”
“她看不到我,可我看得見她呀,這是尊重!尊重懂嗎?”
“哦。”小孩似懂非懂,“那你昨天見到我爹怎麽不尊重一下呢。”他還記得她當時那個眼神,防備又厭惡的眼神。
鬼娘子為什麽不喜歡爹?
喬荞不說話了。
恰在此時,有人推門而入。喬荞回頭望去,一個女人,漂亮的女人,衫裙披錦,溫婉大氣,人如其名,正是花容月貌,顧盼生輝。
眉眼間,與小包子有七分相像,與月淮風的第二具化身也有些微相似之處。
月容蹁跹而來,身後還跟了兩個侍女,見小孩手裏抓個梳子,掩唇輕笑:“喲,在給鬼娘子梳頭呢。”
小孩眨眨眼,“娘,你怎麽知道!”
喬荞趕忙站起身,臉頰一下紅透,小孩趕緊拉着介紹,伸手比劃:“娘,她在這裏,你看得見嗎?她有這麽高,這麽寬,頭發有這麽長,跟我一樣,穿的白衣。”
月容對着空氣伸出手,“我是月容,念月的娘親。”
喬荞傻乎乎喊:“娘親——”
小孩在原地蹦跶,“娘親!她叫你了,你聽見了嗎!”
月容配合着點頭:“聽到了聽到了,真是個漂亮又可愛的姑娘。”
如果不是她的手從她指尖穿過,半點都觸碰到,喬荞差點就信了。原來月淮風的好演技都是得了他老娘的遺傳啊,這演得跟真的一樣。
月容是個溫柔到骨子裏的女人,連帶她身邊的侍女也是,她們站在這對母子身後,看着她們的互動,眼中盡是包容而溫和的笑意。
這種溫柔,喬荞也曾在月淮風身上體驗過,那時候她只覺得他古怪,總是一天一個樣,現在看,人的各種行為,都不是毫無由來的。
他可以狠心、殘忍,算計周圍的一切,同樣也可以有愛和溫柔,可以對心愛之人敞開心扉,這并不矛盾。
月容牽着小包子,小包子牽着喬荞,一齊來到宴會大廳。
仗着別人看不見她,喬荞大咧咧坐在小包子身邊,心安理得吃着他偷偷喂到嘴邊的糕點。
偶爾,月容也會向她的方向看過來,唇角揚起,微微點頭示意,好像真的能看見她。
喬荞忍不住看向首座上與賓客交談飲酒的男人,不愧是一宗之主,舉手投足都帶着矜貴,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好,時不時看向坐在側方的月容和小包子,眼底便漾起溫和笑意。這個時候月容便會舉杯邀他共飲,兩個人相視一笑。
完美的人,完美的一生。
喬荞也在一瞬間明白,尹不周為什麽會走上那樣一條路。
他擁有的實在是太多了,他站的位置,是許多人一輩子乃至幾輩子都只能仰望的高度。
整個宴會大廳突然開始飛速旋轉,鑲嵌在四壁的寶珠拉扯出一道道炫目的白光,尹不周的一生,像走馬燈一樣在她眼前閃現。
他生來便是天鑒宗的接班人,天資絕佳,半生順遂,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小師妹,長大後兩個人自然而然走到一起結為道侶,父親仙逝後,他接任掌門之位,又很快有了一個乖巧聰明的兒子。
普通人的一生,看似淡然,要麽是因為沒有見識過更廣闊的天地,要麽是已經對命運妥協。
因為無論再努力也得不到,與其怨天尤人,不如抓住眼前的東西能抓住的,做一個平凡又幸福的人,放棄去追逐那些不屬于自己的東西。
可尹不周這樣的人,他不會放棄追逐,他站得太高,看得太遠。明明已經擁有了足夠多,還是覺得不夠。
修為、財富、地位、良妻、賢子,得來都太過容易。
太容易得到的東西,再好都不會被珍惜。
周遭的一切開始破碎,小包子捏着糕點伸到嘴邊的手突然碎成了幾塊,微笑的女人面容崩塌,整個宴會大廳都碎裂了彩色的琉璃片,碎片化為齑粉,彙聚成流沙,又重組,一個嶄新的場景在眼前鋪開。
陰沉的天空似乎在醞釀一場大雨,癫狂的男人披頭散發跪在地上,捧着女人布滿淚痕的臉。
“月容,你那麽愛我,一定會願意為我去死的,對吧。”
“殺妻證道,白日飛升,月容,你也希望我能更好不是嗎?”
“等我飛升,一定會想辦法複活你的,你相信我!”
閃電撕開烏雲,大雨傾盆而下,拍打在女人瘦弱的身軀,雨水混雜着淚水,她眼中滿是絕望。
她的信仰崩塌了。
“不,我們還有孩子啊,為什麽,為什麽?人間的一切還不夠嗎?你擁有的還不夠嗎?”她聲淚俱下,卑微地乞求着,卻不是為自己,“念月還小,他需要父親,不要在他的心裏留下恨……”
“不夠,不夠。”他直起腰,用漠然回複深情的挽留,“人間的一切,我都已經厭倦。”
玉石鋪就的雲臺上,站滿了身負長劍的白衣修士,他們站在大雨裏,一聲不吭,眼底有期待、向往、還有炙熱的癫狂,就是沒有對一個生命即将消逝的惋惜和悲憫。
七八歲的孩子被阻隔在金色的屏障外,徒勞拍打着,“爹,你在做什麽啊!娘,娘!我來救你!”
他破不開結界,跪在地上揪住身邊一個人的袖子,“求求你了,救救我娘吧!求求你了!”
他腦袋磕在地上,一下一下,直到額間破損流出鮮血,被大雨沖刷着,身邊的人還是巋然不動,連眼神都未曾有過駐留,只遠遠看向跪在場中的一雙男女。
一縷銀白色的神識被男人從額心牽出,月容試圖反抗,身體卻被他強大的修為壓制着。
銀光被男人松松握在手中,他承諾:“月容,待我成仙,一定會将你複活,別怕,別怕。仙人,都是無所不能的。”
喬荞飛奔而去,卻發現自己無論如何走都走不進大雨裏。
她只是一個來自異世的靈魂,置身他的回憶,沒辦法改變這些已經發生的事。
她站在屋檐下,只能眼睜睜看着金色的長劍洞穿女人胸口,她的身體如螢火消散,暴雨停歇,金光刺破烏雲。
“咚——”
“咚——”
“咚——”
悠長的鐘聲回蕩,男人劍指蒼穹,乘風而起,白日飛升。
衆弟子狂歡、跳躍、慶祝。
從此,整個下界、人間開啓了飛升新紀元。
孩子狼狽蜷縮在地上,滾燙的眼淚砸在冰冷的地面,身邊人來人往,他卻只覺得寂寞和寒冷。
為什麽,母親死了,父親走了,他們這麽高興呢?
他想不通,他們為什麽這麽高興呢。
他匍跪在地上,朝着前面爬,有人踩過他垂落的衣袍,有人踩中他的手指,在混亂中,他堅定朝着一個方向爬。
一縷銀白的神識,被暴雨打過,被無數只腳踩過,像一條爛在路上的柳絮,被他抓住,小心地捧着,藏進胸口。
不知是被人遺棄,還是她不願随他而去。
畫面又一轉,回到了室內。
喬荞四處張望,很快看見跪在靈位前的孩子,他好像又長大了一點。
靈堂前,牌位下,孩子木然往銅盆裏丢着紙錢。
喬荞看見許多人一齊湧進來,男男女女,卻都沒有臉,像一團模糊的影子圍在孩子身邊,喋喋不休。
“你娘肯定已經活過來了,她在天上呢,已經成仙了。”
“是啊,自古飛升之人,寥寥無幾,你父親是古往今來殺妻證道飛升第一人,他現在是仙人,你是他的孩子,應該感到榮幸。”
“那可是成仙啊——”
“往後,世人都能成仙,帶着親人一起生活在仙界,不好嗎?”
……
孩子站起身,将靈臺上的貢品掃落,火盆踢翻,聲嘶力竭地大吼:“滾啊!滾啊!滾!都給我滾!”
“你這孩子!靈位不是你自己布置的嗎!都說你娘已經成仙了,你偏不信,現在又發什麽脾氣!”
“既然你不想回天鑒宗,就留在月家吧,叔伯們會照顧好你的。”
“等你長大,娶了妻,再殺她證道,不就可以帶着妻子一起去天界與父母團聚了嗎?”
“人,要向前看,你是尹不周的兒子,目光不要如此短淺。”
孩子用力推開他們跑出去,一雙眼已經哭得通紅,“我不會成為他那樣的人,我不會成為他那樣的人!我不會成為他那樣的人!”
他們追出去,追着他,像惱人的蒼蠅。
“他怎麽了!他是仙人,混小子,知道什麽是仙人嗎?”
“你去哪裏!給我回來!”
……
不,他不會再回去了。
喬荞也跟着跑出去,周遭的世界又開始變幻,天空下起了小雪。
他蜷縮在一條陰暗的小巷子裏,抱着膝蓋,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沒有了鞋子,裸露的手腕和腳踝布滿淤青和凍瘡,喬荞聽見他壓抑的哭聲。
她朝着他走去,半跪在他身邊,輕輕呼喚他:“小包子。”
他又長大了一些,看身量大概十歲左右。聽見熟悉又陌生的呼喚,他擡起頭,黑亮的眼珠被陰翳蒙蔽,眼尾泛着紅。
“鬼娘子,是你啊。”他怔怔看着她。
“是我啊。”喬荞傾身把他抱進懷裏。
他抗拒掙紮,“我,我很髒。”
小少年因為長期的饑餓,并沒有多少力氣,喬荞把他抱得更緊,一下一下順着他的後背,“小包子,我不會嫌棄你。”
喬荞感覺到滾燙的淚落在她的肩膀,少年哭聲漸大,“鬼娘子,我好恨吶,我好恨吶,我好恨吶——”
我好恨吶——
喬荞不知道怎麽安慰他,只能緊緊抱住他,溫暖他。
天黑了下來,雪越下越大,擁抱的兩個人,卻炙熱滾燙。
一個富有磁性的男人聲音突然在巷子中響起,“尹念月,想不想報仇。”
小少年擡起頭,看向聲音響起的方向。
懸浮在半空的男人,渾身都裹在寬大的黑袍裏,看不見臉,他伸出一只手,蠱惑着:“想報仇,就跟我走。”
小少年看了看那個男人,又看了看他的鬼娘子。
喬荞在他眼中看見了複燃的生機,和仇恨的火焰,她将他輕輕往那邊推,“去吧,去吧。”
這就是你的宿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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