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晚上樂正七放學回來,哀怨地看着楊小空:「小空,你怎麽又成大蘿蔔了?」

柏為嶼咬着筷子哼幾聲,替他答道:「他今天在陰幹房裏待了一整天,能不過敏嘛!」

樂正七憐憫地拍拍楊小空的肩,「搞的這麽痛苦幹什麽?別學了嘛。」楊小空苦笑不語。

「那是小空的事,不需要你管。」魏南河往樂正七碗裏夾青菜,「趕緊吃,吃完寫作業去。」

樂正七頂嘴說:「今天周五……」

「周五怎麽了?」

「明天不上課。」

魏南河笑眯眯的,「然後呢?」

「後天也不上課。」

魏南河循循善誘地:「那你作業什麽時候做呢?」

「可以後天下午嘛……」樂正七聲音越來越小。

魏南河一點也不動氣:「這麽說你今晚有安排活動了?玩什麽?」

「CS……」樂正七叼着青菜的一頭,用門牙沒滋沒味的啃了幾下,聲音小得不能再小,「我已經有一個多禮拜沒玩游戲了,為嶼載了新版本……」

魏南河作了然狀擡頭,冷冷地看着柏為嶼,兩個人的目光在空氣中劈哩啪啦較量不休,陽小空在桌子下踢了柏為嶼一腳,柏為嶼忍氣吞聲地埋頭吃飯。

魏南河轉而和顏悅色地勸樂正七:「作業先做完再玩,你剛開始念書,養成好習慣非常重要,知道嗎?」

樂正七吭哧吭哧的把青菜嚼進去一半,「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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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飯,大家各忙各的去了,楊小空幫吳阿姨把碗筷收拾到洗碗池裏,忙完後正要出工瓷坊,柏為嶼迎面奔回來:「別出去、別出去,外頭不安全!」

兩個人趴在工瓷坊屋頂,遠眺過去,蒼茫夜幕中,蜿蜒的山路上緩緩駛來一行車隊,待車隊駛到近處,一輛輛車在路燈的照耀下光澤清冷,弧線優雅。只見打頭是布加迪威龍開路,跟着是四排加長林肯,第三輛是勞斯萊斯,後面押尾的是邁巴赫保時捷帕格尼悍馬等等,最差都是輛積架,統一的黑色,浩浩蕩蕩往工瓷坊開來。

楊小空心驚肉跳地扯扯柏為嶼:「柏師兄,這,開車展嗎?」

車隊慢慢停下,首輛布加迪威龍車門開啓,走下兩位穿黑西裝的男子,一左一右站定,接着,後排的車上陸續下來幾十位同樣衣着的男子,統一的面無表情卻兀自兇神惡煞。其中一位彎腰拉開勞斯萊斯的中排車門,車上下來一位花白頭發面目和藹的老頭。

柏為嶼以手扶額,冷汗淋漓:「這哪是走後門?分明是威脅、是恐吓!」魏南河站在木樓前不知所措,俨然也是一頭霧水。

白發老頭在黑西裝們的陣隊護衛之下步上臺階,走近魏南河,笑容可掬地說了幾句話,緊接着同魏南河一起走進木樓。

楊小空扒着瓦片,疑惑道:「為嶼,這到底怎麽回事?」

「誠實的家長來了。」

楊小空想了足有兩分鐘,大驚:「陳師兄?」

柏為嶼幸災樂禍地說:「不懂了吧?上一屆研三謝師宴鬥毆事件聽說過沒有?」

「聽過,怎麽了?」

「設計和我們純藝鬥了很多年,上一屆我們研三的師兄們訂的謝師宴會場被設計搶走了,我們本是去找餐廳說理,不想設計的幾個家夥過來挑釁,裝雕的唐師兄見老師都還沒來,就先動起手教訓他們。」柏為嶼一手支着下巴側過身子,大有說書的架勢:「我柏為嶼是什麽人?還沒等唐師兄出手,我一個長直拳就把工業設計那混蛋的門牙捶斷了!後來鬧大了,我們油畫系、裝雕系、雕塑系、漆畫系、陶藝系全上前線,除了國畫和書法的幾個溫和派,其餘個個英勇挂彩。他們設計也不好過,室內設計一個家夥被打塌了鼻梁骨,服裝設計的……」

「是是是,您老所向披靡,」楊小空提醒:「您又開始廢話了,撿重點的說,這事和陳師兄有什麽關系?」

「當然有關系,誠實受的傷最重,被人家一個酒瓶砸暈了!」柏為嶼指指自己額頭上的疤,「我這還不算什麽,他那個才叫恐怖,白森森的骨頭都露出來了,血流了一路,捂都捂不住,差點鬧出人命!鬧事的餐廳又在市區,第二天上午這事就見報了,影響極其惡劣。這麽大的事學校總要找個人頂黑鍋,設計和純藝都沒人敢吭聲,誰承認誰退學,誰敢承認啊?不想誠實醒過來後把所有事都自己扛了,把他們崔教授吓得……」柏為嶼費了好大勁想出一個形容詞:「花容失色!」

楊小空惡寒:「花……花……崔教授……花?」

柏為嶼攤手:「別看崔教授嘴巴上天天罵學生,事情一出來他找了校長好幾趟校長都閉門不見,他老人家急得心髒病都犯了。這下誠實退學定了,我們憤慨當然不必說,連設計的人都和我們同仇敵忾,計劃好晚上集體闖校長家,要退學大家一起退,量校長也不會把整個美術系研究生都開除。」柏為嶼一指樓下,「可校長家的那片社區被這種黑車子包圍了,校長家門口全是穿黑西裝的人,誠實的後臺強硬着呢,哪需要我們操心?這事就這麽不了了之啦!」

楊小空:「……」

「這還不算狠的,報導這事的報紙全部回收銷毀,一夜之後一片灰都瞧不見。堅持要向我們學校索取賠償的餐廳沒過幾天就改頭換面換了老板。」柏為嶼壓低聲音,神秘兮兮的對楊小空說:「用酒瓶砸誠實的那個平面設計的小子差點吓出神經病,天黑之後都不敢出門,就怕被人亂棍打死擡去沉河。他本來都要留校了,臨時變卦跑去西部支教,瞧,留校的名額最後讓給裝雕系的田師兄了。」

楊小空:「……」

柏為嶼拍拍楊小空,「不管你改不改行,敬請謹記美術學院的至理名言:「熱愛生命,遠離誠實。」」

楊小空:「……」

白左寒教授,美術學院首屈一指的謙謙美男子,舉止低調沉穩,言談斯文內斂,這是全系師生及行內外人士對他的一致印象,杜佑山多給他一句評價,醉時尤其我見猶憐,喜,眼帶桃花,嗔,唇角含情;魏南河則以三個字精短概括,神經病。

白左寒坐在工瓷坊的茶室,抱着一罐啤酒,且喝且道:「魏南河,你背叛我。」

魏教授抿一口溫茶,「左寒,怪不得我,你也不想看到我的工瓷坊被一把火燒盡吧?」

「我不聽……」白左寒一口氣把啤酒喝幹,一丢罐子扯着魏南河頓足嚎啕:「你背叛我,我作鬼也不會放過你!」

魏南河一揮衣袖将他彈開,煩惱的對杜佑山說:「都叫你別給他喝了,一罐啤酒是他的極限,你看,又撒酒瘋了。」

白左寒不依不饒的扯住魏南河的領帶:「我不管,反正我不要那個搗蛋精,你趕緊去當碩導!那孩子長得标致,我送給你,送給你。」

「我不要。」無比堅決。

「要嘛要嘛!」白左寒從手上卸下一枚戒指:「這個是附贈的,一起給你。」

「不要不要。」魏南河七手八腳的推辭。

「要嘛要嘛!」白左寒掏出一疊銀行卡、信用卡、工作證,「給你給你都給你。」

「我不要。」

杜佑山抹一把冷汗:「兩位教授,注意你們的形象。」

「佑山,你不懂,」白左寒轉而拉住杜佑山,兩眼發直,大着舌頭說:「每次,那個學生惹是生非,我就暗地裏嘲笑崔教授!這都是……報應啊!」

杜佑山慈祥地安撫道,「不就是一個學生嘛,以後他做什麽你睜一眼閉一眼好了。」

「不聽不聽……」白教授撒嬌着撲向魏南河:「我要辭職!南河養我……」

魏南河淩波微步閃開,望着窗外:「陽光明媚!祖國大好河山啊!」

白教授頭發淩亂的撲進杜佑山懷裏:「佑山養我……」

「好好好,我養你、我養你,那你先叫我聲哥哥。」杜佑山撫着他的背,心下淫笑:雖然你不是我好的那一口,但換個口味嘗嘗也不錯。

杜佑山的保镖武甲背着手站在老板身後,冷不丁冒出一句:「杜老板,應該談正事了。」

白教授一個勁搖尾巴,趴在杜佑山膝蓋上抱着他的大腿:「佑山哥哥,我想吃棉花糖。」

魏南河扶着牆,拳頭蠢蠢欲動,「我受不了了,他一醉酒我就想揍他。」

武甲伏身攙住白左寒:「白教授,您去睡個覺休息一下。」

白左寒盯着武甲,半晌,突然伸手把他的黑框眼鏡奪下來:「你說!為什麽老是朝我抛媚眼?」

武甲:「……」

白左寒棄了杜佑山,抱着武甲搖晃:「小武甲,眼睛大大的漂亮!來,嘴一個!」

武甲面無表情地偏頭躲過白左寒的章魚吻,「魏教授,請您想辦法。」

魏南河無力地擺擺手,「我也拿他沒辦法。」

白左寒百折不撓地撅着嘴,吸盤一樣吸住武甲的臉,狠親一口,嘎嘎怪笑道:「小武甲,你就從了我吧!」武甲摸摸被親了的臉頰,眉頭微皺。

杜佑山慌張地擡手阻止:「武……」

武甲手起手落,哐地往白左寒後頸一敲,白左寒痛叫一聲便昏了過去。

杜佑山:「啊,說慢了一步。」

魏南河煞有其事地摸摸白左寒的鼻息,惋惜道:「沒死。」走到視窗剛好看到楊小空,便招呼道:「小空!過來幫我個忙!」

楊小空應聲跑進來,和魏南河合力将白左寒搬到樓上卧室裏去。

杜佑山見左右無人,忙屁颠颠抽了一張紙巾給武甲擦擦一臉的口水,「瞧左寒平時一本正經,鬧起來也蠻可愛的,他和你開個玩笑而已,何必動氣呢?」

武甲用衣擺擦擦眼鏡,戴上去,淡淡道:「杜老板,我身兼保镖秘書司機助手數職還要暖床,無暇分身負責公關。」

杜佑山悻悻地将紙巾丢進垃圾桶裏,「咳,我沒那意思。」心說:瞧吧,吃了窩邊草就是這局面,老子還要看他的臉色!

魏南河把白左寒丢在自己床上,囑咐楊小空:「你照顧一下,我還有事談。」轉頭下樓了。

楊小空倒了一杯水放在床頭準備着,将散落的證件和銀行卡一張張塞回白左寒的錢包裏,再把錢包放在枕邊。

一枚銀素戒從白左寒手心裏咕嚕嚕滾出來,這是白左寒身上唯一的飾物,以他的身份,戴這樣的戒指真的不算高檔,可他卻戴了很多年,而且是戴在無名指上,但大家都知道白左寒既沒有結過婚也沒有女朋友。

楊小空大一的時候就看到白教授戴着這枚戒指了,轉眼五年,他總覺得那戒指裏面一定有刻着什麽!他把戒指撿起來,對着陽光看了看。

确實是一枚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戒指,裏面什麽都沒有刻,光溜溜的。

「對不起,白教授,我只是有點好奇而已。」楊小空念叨着把戒指給白左寒戴回無名指上,自嘲地笑了笑。

魏南河回到茶室,大大松口氣,道:「佑山,談我們的事吧。」

武甲從文件夾裏抽出一張支票遞給杜佑山,杜佑山接過,轉手遞給魏南河,「上次那幾個罐子全賣給一個荷蘭人,這是分成後的收益。」

魏南河将支票拿過來看了眼,笑道:「佑山替我交稅了?」

杜佑山臉色一肅,「南河,我和你談妥是多少分成就是多少,絕對不會多占一分錢,你信不過我?」

魏南河站起來,笑意濃了,「佑山,瓷器的行價你比我清楚,不過收藏品的最終定價因人而異。你要知道,我給你的每一樣瓷器,只要沒人能看透,它就是真品。」他抖抖手中的支票,不屑道:「你瞧你,賣大白菜薄利多銷啊?不怕拉低整個瓷器市場的價格?」

武甲略有不平:「魏教授,那位買家幾樣一起包了,我們理應給他些優惠。再說,萬歷瓷行價如此,你還想賣出至正瓷的價格嗎?」

「萬歷瓷這個行價确實不錯,而一旦貨物過多出現在市場上,這個價就會自動調低。武甲,瓷器的價格并不全是以年代标高低價的,不管哪個朝代,精品皆無價,萬歷雞缸杯的價格就遠遠超過平平無奇的一件同類至正瓷。」杜佑山給自己倒杯茶,望定魏南河:「南河可是這個意思?」

「你是商人,由你把握,今後我不批量做,」魏南河伸出一根手指,「每批只做一個,保證精品,我定一個心目中的價格,拍不到這個價格你不要賣,怎麽樣?」

「這麽有自信?」杜佑山挑眉。

「你說呢?」魏南河反問。

「如果出手的價格高于你定的價格呢?」

「那就要看你炒作和宣傳的本事了,我只要我定的價格的十分之四,」魏南河将支票放在桌面上,用指腹點了點,往杜佑山那裏推過去,「我不要支票,也不要現金,我有權索取你的拍賣行或古董行裏任何一件和十分之四同價的瓷器,如何?」

「成交。」杜佑山收回支票,随之從武甲手裏接過一個錦盒打開,「這幾塊底板交給你,你自己看着辦吧。」

魏南河從中挑出一塊,掃了一眼,「嘉靖。」

一行人出了木樓,杜佑山走在前面,魏南河在後面邊走邊笑:「那我不送了,慢走。」

杜佑山側身勾住他的肩,「唉,說起你,在美院裏也比左寒有資歷,應該混個正教授碩導什麽的了。」

魏南河拱手道:「慚愧慚愧,我在理論方面實在差勁,當教授或碩導還要出版什麽理論着作,幾十萬字,想破腦袋我都想不出來!」

杜佑山不信:「左寒那副德性都……」

「開玩笑,左寒是我們院的頭號才子,我怎麽能和他比!他出了四本書,兩本現在是多所院校雕塑系使用的教材,其中一本還譯成好幾國語言在全球範圍發行。」魏南河笑意吟吟的與杜佑山一起走下臺階,「別看他那樣,還找人養?逗你玩兒,他這輩子吃版稅都夠了。」

杜佑山愕然片刻,失笑道:「他還真是沒正經!我帶不走他,只能留在這叨唠你了。」

魏南河嗤笑:「他常這樣,一不順心就找我撒酒瘋,沒事,睡一覺就好。」武甲倒車,掉個頭開過來停在杜佑山身邊,靜靜等着。

杜佑山忽而記起什麽,回頭對魏南河說:「唉,我想起一個古瓷器方面的理論專家,你們若談的攏倒可以互相借鑒學習。」

「誰?」魏南河好奇:圈子裏還有我不認識的人?

「一個新面孔,你們學校的老師。」

魏南河更疑惑了,「我們學校裏的?那我不應該不認識。」

「不是你們美術系的,是文博系剛引進的人才。」杜佑山努力回憶片刻,「我也沒太留意,前幾天和文博系的林主任一起吃飯,那個年輕人也有來,據說是古文物研究博士,年紀輕輕就出版好幾篇專着,系主任吹捧了他一番,他倒是挺謙虛,不怎麽說話。我就記得這麽多了,不然幫你問問?」

「不用不用,林主任是老熟人了。」魏南河幫着拉開車門,誠心謝道:「我以前确實有想與林主任合作寫本教材,可他年紀大了,我不好意思勞煩他。這樣,我自己去問問,那年輕人适合的話我就請林主任引見引見。」

「就是,當個教授,別的不說,起碼你的課一年可以推掉兩百節,省下多少時間!」杜佑山躬身鑽進車後排,正欲再說什麽,眼一瞥看到樂正七坐在妝碧堂院角銀杏樹下,注意力瞬間轉移,喊道:「小七!」

樂正七捧着書,淚眼汪汪的看過來,「杜佑山,你要走啦?」

杜佑山朝他招手,「你在幹什麽呢?」

「背書。」

「背什麽?」

「改造我們的學習。」

「……」杜佑山無語。

樂正七拿着書跑過來,「南河,我背完了。」

魏南河在他腦門上彈了一記,「多念幾遍,一會兒默寫。」

樂正七拖着書又跑回原處,坐下,沒精打采的念念叨叨。

杜佑山十分不滿地怨道:「你這是幹什麽?小孩子天真浪漫的過日子有什麽不好?念些死書幹什麽?」

魏南河道:「現在小,沒事做整天玩可以叫天真浪漫,等長大了,三、四十歲還是沒事做怎麽辦?念死書為的是應試,考完我允許他忘掉,他必須适應社會。」他替杜佑山關上車門,隔着車窗笑笑,淡然道:「否則哪一天我出什麽意外,或者死在他前頭,他怎麽辦?」

魏南河說這句話的時候,杜佑山從後視鏡裏看到武甲的眉目微微顫了一下。嘆了口氣,他歉然敷衍幾句,和魏南河道了別,拉上車窗。

武甲發動了車,快而平穩地開出工瓷坊駛上山道。

杜佑山枕在後排的靠背上,忽然問:「武甲,你跟我多少年了?」

「……快七年了吧。」

「還會跟我多少年?」

「難講。」

杜佑山支起身子,伸手撫摸武甲的後頸,「別用這種模棱兩可的話來糊弄我,跟我一輩子,我就……」他的手暧昧地往前挪,觸上武甲潮濕的唇。

武甲偏頭,「杜老板,我在開車。」

杜佑山自覺沒趣,收回手,又靠回靠背,斜斜地躺下來,自言自語道:「我家出事的時候,我就是樂正七這個年齡,魏南河這是引以為鑒呢……」

—待續—

<狼親狽友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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