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致命缺陷
屏幕裏的青年聽見哨聲,就像個做了壞事要開溜的孩子,一頭鑽進人群中,背過身去,還做了個鬼臉,生動極了,在一群神色或木然或惶恐或瘋癫的人群裏,像一抹絕無僅有的亮色。
陳林手裏端着的咖啡已經不冒熱氣了,他卻一點要喝的意思也沒有,一只手撐在下巴上,眯着眼睛看着監視器錄下來回放的錄像。
他已經在蘇輕不知道的情況下,盯着監視器觀察了他很多天,此刻陳林腦子裏略微有些麻木,忽然也像蘇輕第一天變成小灰時那樣質疑起來,自己還是不是人呢?
他能聽見很多人心裏最細微的情緒,他有超越人類的能力,他擁有巨大的財富,這個世界上,只要他想要,什麽都不成問題。
所謂權力,有的時候并不在于擁有多少随從,能有多麽一呼百應,只要手裏有超越了別人、能淩駕于別人之上的東西,只要凡人的生命像是随時握在他指尖一樣,随時可以捏碎——那就是擁有了權柄。
像超人,像蝙蝠俠,像那些故事裏飛檐走壁無所不能的大俠——很難說這些人被塑造出來,是為了做救世主,還是僅僅表達了人們對權力的迷戀。
它讓人着迷,也讓人畏懼。就像一把雙刃劍壓在人的肩頭,一方起來一方落下,叫人有時候覺得自己無所不能,有時候又覺得自己一無所有。
這時,一道人影神不知鬼不覺地站到了他的身後,陳林沒有回頭,眼睛仍然是盯着屏幕,把蘇輕這幾天教訓四型的幾個場景重新倒回,又放了一遍。他晃了晃涼了的咖啡,這才對身後的人說:“蔣岚,不要随便出現在別人身後,我有時候走神,可能會下意識地攻擊你。”
蔣岚冷笑一聲:“我會怕你?”
她目光往屏幕上一掃,正好看見蘇輕用腳踩人的英勇片段,“咦”了一聲:“走眼了,這小白臉膽子不小麽?”
陳林順手把咖啡潑到一邊的花盆裏,看了她一眼:“怎麽,你想給你的小灰出氣?”
蔣岚随随便便地往他的桌子上一坐,注意力還在屏幕上,漫不經心地接了一句:“小灰?小灰又不是我的人,只不過是我的工具罷了,你的筷子碰掉了我的勺子,我難道要折了你的筷子出氣麽?”
她一雙眼睛像貓一樣,又圓又大,好像還帶着一點異樣的幽深,臉上化了一點妝,顯得整個人妖異起來,陳林的目光遮擋在眼鏡片後,不再接話。
蔣岚卻轉向他:“史回章說開個短會,對下回盛宴的計劃做一個修正,你為什麽又不去?”
陳林輕笑了一聲,機械地再次把錄像倒回去重放,态度輕慢,好像這個問題完全不值得回答。
“史回章,”他說,那表情那語氣,像是把這三個字稻草似的放在嘴裏嚼了嚼,再面帶鄙視地“呸”一口吐出去,“他算個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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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提起史回章,他那剛剛流失的自信心就又飛奔回來了,這就是比較的力量,因為他覺着如果說自己是力大如牛的超人的話,那史回章就是那個牛。雖然看起來有一樣的力量,卻完全是不同次元的生物。
蔣岚說:“你看不起他,桂頌和羅曉峰可是唯史哥馬首是瞻,李固又是個随波逐流的,你這麽明目張膽地跟他對着幹,不怕史回章給你下絆子?”
陳林退出視頻,把筆記本合上,整理好自己的衣服,看了蔣岚一眼:“你別忘了……”別忘了什麽他諱莫如深地沒有說出口,只是暗示什麽似的,輕輕地在衣領上拍了一下,“還輪不到史回章稱大爺。”
蔣岚眼神一凝,看見陳林往外走去,忍不住叫住他:“你幹什麽去?”
陳林頭也不回:“去看看我那雙‘筷子’。”
蔣岚一皺眉:“小灰就是小灰,看一眼少一眼,你沒事老關注他幹什麽?”
陳林說:“即使是筷子,偶爾碰上一雙好看的雕花筷子,也會讓人忍不住在報廢之前多欣賞一會,你說呢?”然後他輕輕合上門,走了出去。
此時,雕花筷子蘇輕,正在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中——程未止是個好老師,他覺得這是緣分,正常人誰會去惹瘋子呢?哪個忽然間掉進這種地方的,不是泥菩薩過江,惶惶不可終日?像田豐那樣實屬正常。
程未止不知道這個蘇輕是神經特別粗,還是人特別單純,蘇輕也會害怕,也會不知所措,可那都是一會的事,一會功夫過去了,就又該吃吃該睡睡,還企圖想辦法逃離這恐怖的灰房子。
雖然在程未止看來,他那些所謂“偷偷藏起一堆奶油,往守衛眼睛上糊”或者“偷一個白大褂的全能攜帶版小電棒”——他固執地認為那個會讓人跳霹靂的東西是電棒——“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地沖出去”,再就是“裝病騙麻醉藥什麽的,趁着下次‘盛宴’的時候,迷倒一個藍印,抓住他做人質”之類的主意,都又馊又天方夜譚。
卻還是會被他那種永遠不放棄的精神頭感動。
蘇輕的想法也很簡單,他從沒想到過自己會這麽死了,也絕對不會這樣相信,于是只能堅定地信奉“車到山前必有路”這句話。
他認為程教授是個非常有學問的人,灰房子樓道裏有森嚴的守衛,除了用餐時間到的鈴聲響,沒有人會在樓道裏亂竄,平時他們都無所事事地呆在自己的房間裏。兩個人一個遲來地泛起了人生中第一次求知欲,一個說教癖長時間得不到滿足,簡直是一拍即合。
蘇輕于是忙碌了起來,每天都在和程老師學知識、以及和幾只四型鬥智鬥勇當中度過。他偶爾大獲全勝,偶爾挂彩,偶爾研究出新的戰術戰略,天天都熱鬧極了。
程未止沒有說明他以前是教什麽的,可是個非常好的人生導師,他會給蘇輕講很多東西,有具體的邏輯學心理學理論知識,也會漫無邊際地談人,談古往今來那些事,什麽都信手拈來,間或穿插一些他對于藍印和能量晶的推斷。
“能量晶運作的機理是什麽呢?我考慮了很久,都沒能明白其中的玄妙,直到有一天聽到了兩個白大褂談話的只言片語,我才知道所謂的‘情緒傳染定律。’”
這一天,蘇輕被一個發瘋的四型用一個碎瓷片給刮出血來了,程未止出面問白大褂要來了急救箱,小心翼翼地給他包紮着傷口。蘇輕倒是越打越皮實了,身手也敏捷了不少,打架打得頗有心得,一邊死豬不怕開水燙地翹着二郎腿,伸着冒血的爪子,一邊聽着程教授講能量晶,聽到這,忍不住問了一句:“情緒傳染定律是什麽意思?”
“你有沒有這樣的感覺,周圍的人都在大笑的時候,你也很容易被他們帶動得也笑起來,而周圍人都很悲傷的時候,即使你不怎麽悲傷,也會跟着悲傷起來?”看見蘇輕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程未止總結說,“這就是情緒傳染定律的表現了,簡單來說,它的意思是,人類同源情緒會彼此吸引。”
蘇輕半懂不懂地歪了歪頭:“您的意思是說,能量晶的作用,其實就是一個媒介,讓我自己的某種情緒把別人的吸進來?像……吸鐵石?”
“也像杠杆——傷口小心別碰水。”程未止給他綁好繃帶,囑咐了一句,随後在紙上畫了一個杠杆,一頭力臂長,一頭力臂短,“我的理解是,能量晶就像是個杠杆,用你自己比較少的情緒,撬動大量的同源情緒,然後疏導到能量晶中,轉化成能量,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麽我們可以得出一個結論——能量晶本身只是具有某種屬性,但它并不能真正識別情緒。”
“什麽……意思?”蘇輕覺着這句話分開聽每個字都懂,連在一起就被繞暈了。
程未止耐心地解釋說:“就是說,能量晶好比一種只能吃一種食物的生物,但它本身并不能識別自己吃的是什麽。”
“哦,是傻的呀。”這麽說的蘇輕同志完全沒有意識到,那“傻的”東西就長在他身上。
程未止笑了笑:“如果以上的結論正确,就可以解釋為什麽每個人只有一種類型的能量晶,而到現在為止,沒有人同時具備兩個型號,其實也從反方向證明我的結論。”
蘇輕剛轉過一個彎來,這會卻張張嘴,感覺自己又暈了。
程未止解釋說:“藍印我不知道,但是灰印的能量晶一般是被人為激活的,你知道,只要人活着,你的大腦就會一刻不停地運轉,你的各種情緒通過體內激素的比例微妙地保持着某種平衡,這時候如果你身體裏再多出一個能量晶,會怎麽樣?”
蘇輕按了按太陽穴,說:“亂成一鍋粥。”
“對,會亂成一鍋粥,平時雖然不要緊,但能量晶被激發的一剎那,你會本能地開始吸收情緒,相信你已經感受過了,這時身體裏本身有一種能量在吸收外界情緒,吸收來的情緒在新能量晶形成的剎那就會被分成兩路,然後會和新型能量晶裏的另一種情緒混合到一起,你整個人就會紊亂。”
蘇輕死狗一樣地趴在桌子上,表示:“程老師,我現在就紊亂了。”
程未止站在窗戶邊上,雙手按在窗棂上,望着那一片小樹林,寒冷讓它們無精打采起來,他說:“蘇輕,你知道麽,其實我懷疑,這個能量晶系統,是存在缺陷的,即使是藍印。”
蘇輕還沒來得及接話,一個聲音就在門口響起來:“哦,是什麽缺陷?”
一聽到這個人的聲音,蘇輕身上的汗毛全都站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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