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直覺

重岩回到教室的時候還沒上課,他從走廊上走過的時候,有不少女生偷偷看他。北方人普遍個子高一些,但重岩在他們當中仍然很顯眼。他的氣質當中混雜了某種說不清的特質,就好像少年的青澀尚未完全化開,顧盼之間卻已經多出了某種成年人才會有的味道,沉靜、優雅、強大的自信以及輕淺的蒼涼。

重岩旁若無人地穿過了男孩女孩們意味不明的注視,走進了自己班的教室。秦東安在教室後面跟兩個男生打鬧,他把一個胖胖的男生壓在桌面上,那胖子一邊笑一邊讨饒,“哎呀,秦班長,秦大哥,我不笑話你了。”

秦東安心不甘情不願地松開他的胳膊,氣咻咻地在他肩膀上捶了一下,“再敢笑話我,我就揍你!”

胖子呲牙咧嘴地揉揉肩膀,“你哥好帥啊。”

秦東安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是啊,好帥啊,讓他捏着你的脖子耍帥試試啊。”

胖子和旁邊幾個男生都笑了起來。

重岩心說果然是他哥哥。他對秦家兄弟的相處模式感到新奇,因為從來沒有人這樣對待過他。說起來他也是有兄弟的人,不過他那些所謂的兄弟……還不如沒有的好。重岩知道這不僅僅是他們身份的問題,跟自己的心态也有關。他很難接受有什麽人離自己太近,如果真的有誰越過了那個距離,會讓他生出強烈的不安。

重岩在座位上坐了下來,心裏暗暗琢磨這或許也跟他的自言自語一樣,都可以歸咎于他那種莫名其妙的心理疾病吧。

上課鈴響了,秦東安在他身邊坐了下來,大大咧咧地拿胳膊肘撞了撞重岩,“哎,期中考試完了之後學校要組織去參觀美術館,你去麽?”

重岩搖搖頭。他對美術作品什麽的沒有興趣,尤其那些抽象的色塊線條,他壓根就看不明白是個什麽意思。

秦東安揉揉鼻子,有些洩氣地說:“我也不想去。不過我哥非讓我去。他說我沒有藝術細胞,讓我去熏陶熏陶。”

重岩莞爾,“你們兄弟感情真好。”

“還可以吧。”秦東安悻悻,“你有兄弟嗎?”

重岩輕輕搖頭。

“沒有也正常,”秦東安指了指胖子,再指前面座位的幾個學生,老氣橫秋地說:“都是獨生子女。時代造成的。”

重岩被他的語氣逗笑,“那你家呢?”

“我家情況不一樣。”秦東安說:“我媽身體不好,不能做那個什麽手術,只能把我生下來。我哥說就為了生我還罰了一筆錢呢。”

重岩覺得他哥哥大概是在騙他。有錢人家要多生個孩子辦法多得是,不怕麻煩的話還可以去國外生呢。

秦東安抱怨說:“我哥說我要自己把這筆錢掙回來,正逼着我禮拜天出去打零工呢。”

重岩心中一動,“打什麽零工?”

“送快遞!”秦東安用一種尋求同盟的眼神看着他,“你說他這個主意是不是太缺德了?”

“送快遞啊,”重岩在心裏琢磨了一會兒,“未成年也沒關系嗎?”

“有沒有關系還不是他一句話?”秦東安忿忿,“快遞公司的頭頭跟他是哥兒們。”

重岩想了想說:“我能跟你一起去嗎?”

秦東安張大了嘴嘴巴,“啊?!”

“送快遞,”重岩看着他,“我能跟你一起送快遞嗎?”

“你……為什麽呀?”

重岩輕笑,“掙錢啊。”

秦東安不怎麽相信地看着他,他見過重岩的手機,雖然不是頂尖的貨色,但也絕對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會用的。還有他的書包、文具也都不是便宜貨。這樣的人會缺錢缺到要去送快遞嗎?

“幫個忙吧。”重岩看着他,眼神專注。

秦東安被他看得不自在起來,結結巴巴地說:“好,好吧,我去幫你問問。”

“那就謝謝了。”重岩笑了笑,“事成之後請你吃飯。”

送快遞雖然只是重岩心血來潮的主意,但以他現在的條件來看,能幹什麽活兒其實沒那麽多選擇的。首先他未成年,其次有些必須跟人打交道的工作,比如服務行業,他就完全做不了——他根本受不了有人離他太近,何況這樣的職業還需要時刻保持微笑并不停地說話。除了這些工作,他能想到的就是去工地上賣體力,可是這個工作對他來說也不現實,他只有周末或者放假才有時間,那才能搬幾塊磚?

送快遞雖然也要到處跑,也需要跟人打交道,但是相比去做服務員什麽的,還是好了很多。再說能由秦家兄弟推薦過去,作為秦家的熟人,快遞公司的老板應該不會克扣他。不過這個事兒能不能成還很不好說,秦家大哥只是想鍛煉自己弟弟,跟他可是非親非故,有什麽理由幫他呢?

重岩一個下午都在琢磨自己有什麽掙錢的法子,想來想去也沒個頭緒。

放學回到家,毫不意外地發現保姆又來過了。廚房的保溫櫃裏有做好的晚飯,房間收拾過,他堆在洗衣籃裏的衣服和被單也都洗過了,餐桌上還多了一只尺把高的水晶花瓶,裏面插着幾支盛開的馬蹄蓮。

重岩皺了皺眉。

不知道這是保姆的意思,還是李承運或者溫浩的意思,他不讨厭鮮花,但讨厭有人在他的地盤上自作主張。

口袋裏的手機嗡嗡震動了起來,拿出來一看又是一個沒保存過的號碼,重岩心裏一動,“海青天?”

電話裏的男人聲音顯得十分疲憊,“你想查的事情,可能要讓你失望了。”

“什麽?”

海青天那邊傳來嘩啦嘩啦的聲音,像在翻動書本或者資料夾,“這個張赫是張明妍的鄰居,兩家只是偶爾有走動,私下裏沒有什麽關系。那張照片似乎是小區裏的什麽活動,很多鄰居都參加了……”

“不可能,”重岩沖動地打斷了他的話,“這是不可能的。”

海青天沉默了一霎,“你有什麽證據?”

“直覺。”

這個理由海青天無法反駁,他從事的工作也有一定的危險性,深知在某些危急時刻,直覺比證據更信得過。但以他目前掌握的情況來看,張赫與張明妍之間确實只是萍水相逢,湊巧比鄰而居,兩家私下裏并沒有什麽來往。

“不可能只是湊巧,”重岩有些煩躁地在客廳裏走來走去,“張赫這個人心機很深,沒有利用價值的人,他才懶得去看一眼……”重岩心頭猛然一跳,一絲涼意順着脊柱無聲地漫了上來。他把張赫的脾性摸的這麽透,為什麽沒想過自己在他眼裏有什麽利用價值?與李家正牌少爺相比,他在李家沒有根基,沒有勢力強大的母族,在來京城之前他甚至沒有過要跟什麽人去争去搶的概念……

張赫到底為什麽挑中了自己?

海青天輕輕咳嗽了一聲,示意他還在,“你之前提供的張赫的身份信息都是真的,如果你還有懷疑,我會繼續跟進。”他停頓了一下,聲音變得柔和了一些,“我聽得出你年紀不大,你做這些事,家裏人知道嗎?”要知道調查費用可不是一筆小數字,尤其是對一個半大孩子來說。海青天也不想招惹什麽麻煩。

這話倒是給重岩提了醒,雖然網上走賬他做了手腳,輕易不會讓人查到他和海青天的交易。但他用的是李家給的錢,難免不會有李家的人疑心他把錢花在了什麽地方。

重岩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一回到京城他的神經就一直緊繃着,防備心過重反而讓自己失去了冷靜。其實按時間算起來,張赫認識他還在三年之後,而在他們認識之初,張赫也只是擺出了一副知識淵博的長者形象來賺取他的信任,像重岩這樣疑心病重的人,哪裏有可能會輕易相信一個陌生人呢?所以這樣看來,張赫就算真有什麽壞心,要實施起來至少也是五到六年之後的事情了。

重岩深吸了一口氣,“是我急躁了。”

海青天“嗯”了一聲,“現在呢?有什麽打算?”

“張赫的事先放一放。”重岩試着理清楚自己的思緒,“抓緊找出李彥清的出生證明,然後我把尾款打給你。”

海青天幹脆地說:“好。”

“另外,我想跟你确認一下。從我這裏轉到你手裏的錢,不會被人查出來吧?”

“你也太小心了,”海青天對他的多疑感到輕微的不快,“要是輕易讓人查出來,我不知道都死了多少回了。”

“對不起。”

海青天也沒心思為難一個半大孩子,便又說道:“放心吧。”

“那就好。”重岩在上輩子跟他打過交道,對他的實力還是很有信心的,只不過他現在在經濟上受制于人,難免要想的多一些。這也是他為什麽要急着掙錢的主要原因。他既然已經說了不會再要李家的錢,就該對以後的生活有個大致的規劃。即便打零工、送快遞掙得不多,但是他現在有自己的住處,平時也沒有什麽特別費錢的開銷,只是擔負自己一張嘴的話,問題應該不大。他剛到京城時,李南給他的那張卡裏有将近二十萬塊錢,刨去付給海青天的費用,剩下的錢省着點兒花,幾年之內的學費也夠了。等他年齡再大一些,可選擇的餘地會比現在多。他能做的事情就更多了。實在不行還可以賣房子賣車,這些東西既然都在他名下,真有困難了他也不會死挺着不放。

“所以說困難的只是眼下。”重岩挂掉電話,輕聲安慰自己,“以後會好起來的。”

關于他想去送快遞的事兒,秦家那邊一直沒什麽消息。秦東安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重岩卻覺得這沒什麽。秦家大哥肯定不是一天到晚沒事做的人,對他來說,弟弟的同學想去送快遞根本就是很小的事情吧。

“我再催催他。”秦東安安慰他,“你別着急。”

重岩失笑,“不着急。”

秦東安又拿胳膊肘撞了撞重岩的胳膊,“哎,看見沒,黃玲又在偷偷看你了。”

重岩擡頭,果然看見靠窗那邊的一個女孩子正朝他們這邊看。

重岩皺了皺眉。或許秦東安分辨不出一個人心裏有事去看別人和心存愛慕去看別人有什麽區別,重岩卻看的十分清楚,那個叫黃玲的女生眼裏的緊張和惶然遠遠多過了可能會對一個男生抱有的好感。

“你看錯了。”

秦東安促狹地擠了擠眼睛,沒心沒肺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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