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幾個兒子
溫浩把車停在一家私房菜館的門外,沖着外面努了努嘴,“進去吧。有人等你。”
重岩坐着沒動,他發現對于要見到李承運這件事,他比之前預料的還要抗拒。
溫浩轉過身看着他,吊兒郎當地笑了起來,“喲,喲,你這是舍不得離開我嗎?我可真是受寵若驚啊。”
“鬼才會舍不得你。”重岩很厭惡他這種腔調,也懶得跟他磨牙,推開車門下了車。菜館門口的門童面帶微笑地迎了上來,“是李少?請這邊來。”
重岩被這一聲“李少”雷得不輕,但是跟一個陌生人又犯不着特意去解釋什麽,心裏不由得有些憋氣。
門童帶着他走進菜館的門廳,這裏地方并不大,但是布置上極有古韻,精致卻不會過分誇張,是個讓人很舒服的地方。門童引着他穿過走廊,伸手在一間包廂的門上輕輕敲了兩下,聽見裏面的人說了聲“進來”,這才擰了一下把手,把門推開一尺左右的寬度,示意重岩自己進去。重岩掃了一眼挂在門框邊的雕花木牌,上門寫着“安寧殿”三個字。重岩在心裏冷笑了一下,心說坐在這裏面的人,誰能真正安寧得了呢?
隔着尺把寬的縫隙,重岩看見了包廂裏那個帶着驚訝的神色看過來的中年男人。這樣的表情重岩上一世也曾經看到過,事實上,他第一次見到李承運的時候,也是驚訝的說不出話來。這個所謂的父親在他的生命裏空缺了整整十七年,然而認出他卻只需要一秒鐘。
同樣的大高個,同樣的劍眉星目,顧盼生輝,甚至連眉梢眼角微微向上斜挑起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李承運張了張嘴又閉上了,表情茫然的像是看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東西,“重岩?”
重岩有十多年沒見過他了,最後一次見面是在精神病院,他們之間隔着一道金屬栅欄,李承運臉色蒼白地盯着他,眼神中交錯着痛恨與畏懼。他像一個真正的瘋子一樣沖着重岩喃喃自語,“我怎麽會有你這樣的兒子……”
重岩試圖回憶起當時的他還說了些什麽,努力了一會兒又放棄了。他有些厭倦地想,還能是什麽呢,無非是沒人性啦,冷血啦一類的話吧。不過那個時候,這種程度的形容詞對于踩着李家老小的肩膀一路走到高處的重岩已經無法産生什麽影響了。他會去探望李承運,只是為了滿足自己最初的心願:替楊樹看一眼這個男人應得的報應。
李承運回過神來,伸手指了指身旁的空位,“坐。”
重岩掃了一眼他手指的方向,自顧自的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李承運的視線一眨不眨地黏在重岩的臉上,像發現了什麽不可思議的事情。重岩知道那只是因為他太過意外了,一個從來沒有期望過的、從來沒有見過面的兒子,居然會跟他這個原版有這麽驚人的相似度。
門外傳來兩下敲門聲,包廂的服務員走進來詢問是否上菜。
李承運的神情恢複了中年人特有的雍容沉穩,他和和氣氣地問重岩,“餓了吧?有什麽想吃的我讓他們做。”
重岩眉眼不動地與他對視,“沒什麽想吃的,有肉就行。”
李承運的眼神裏掠過一絲意味不明的東西,像是有些感慨,最終什麽也沒說。
菜上的很快,兩個男人沉默地拿起筷子,李承運夾了一塊牛肉放到重岩面前的碟子裏,“這裏的大廚做牛肉是出了名的好,你嘗嘗。”
重岩淡淡掃了一眼那塊牛肉,沒有動。他沒有什麽潔癖,但是有個怪癖就是不肯吃別人夾的菜。何況這人還是他心底裏最不待見的李承運?
李承運心裏有些無奈。在他來之前,原本以為會在這個孩子的眼睛裏看到一些東西,比如:緊張、激動、甚至怨恨,或者還會有一些孺慕之情……然而什麽也沒有,這孩子那雙與他酷似的眼睛冰冷通透,平靜的一絲波紋都沒有。李承運覺得這樣冷靜的重岩,真的不像一個十七歲的孩子。
也不知是什麽樣的經歷早就了這樣的性格……
李承運抛開這個會讓他産生那麽一絲愧疚的念頭,沒話找話地說:“沒想到我幾個兒子裏居然是你跟我長得最像。”
重岩頭也不擡地反問他,“幾個?”
李承運有種被噎住的感覺。
“四個?”
李承運面色微微一變。
“五個?”重岩擡眸望着他,若無其事地問道:“到底幾個?”
李承運凝視着他,目光深沉。
重岩半真半假地笑了笑,“李先生,好福氣。”
李承運頭疼地皺眉,聽聽這語氣,這孩子哪裏有當自己是兒子的覺悟啊?難道他說不想被認回李家都是真的?可是一個未成年的半大孩子,沒有李家,他的生活只怕都無法保證。難道還是在跟自己置氣?
李承運想到這種可能性,心頭微微軟了一下,“重岩,我知道你對我有些看法。我之前并不知道你的存在……”
重岩看着他,眼神直白,“你若是知道,又能怎樣?”
李承運又一次被堵得說不出話來。他若是知道楊樹會生下這個孩子會怎麽做?或者把孩子抱回來,或者把他們娘倆養在外面……然而楊樹那種性子,無論是哪一種方式她都絕對不會接受的。
重岩垂下眼眸,拿起湯勺舀了紅焖牛肉的湯汁拌在米飯裏。
李承運看着他的動作,眼瞳不易覺察地微微一縮。李家上下的人,除了他之外沒有人喜歡這麽吃飯。生活習慣上的愛好詭異重疊,在繼相貌的相似度帶來的震撼之後,帶給李承運第二輪強烈的沖擊。
這個初次見面的孩子,無論外表還是生活習慣,幾乎是他的完美複制版——除了刁鑽古怪的性格之外。
李承運不由得嘆了口氣,“你的性格一點兒也不像楊樹。”
“是啊,”重岩微帶嘲意地看着他說:“所以她死了,我還活着。”
李承運看着這個眉眼冷峭的孩子,無比艱難地說了句,“是我對不起她。”
重岩看着他,嗤的一聲笑了起來,“你這人真幽默。”
李承運啞然,他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然而顯而易見的是,這個孩子一點兒也不信任他,他甚至沒打算要信任他。早在一腳踏進這個包廂之前,他就已經在自己的周圍豎起了最冷漠堅硬的屏障。這個孩子與他的想象大不一樣,他甚至與溫浩的敘述也不盡相同。他很冷靜,冷靜的讓人找不着破綻。
李承運覺得眼下這情形很有些棘手。
“重岩,”李承運想讓自己看上去更真誠一些,“我是真的感到愧疚。對你,對楊樹……”
重岩木然地看着他,“嗯,你愧疚,然後呢?”
李承運,“……”
重岩其實很懷疑李承運眼裏的那種類似于愧疚的神色是不是他裝出來的,他甚至懷疑他是不是真的還記得楊樹是誰。當然,現在說這個已經沒有什麽意義了。早在上輩子的時候,他對這個所謂的父親抱有的希望都已經盡數破滅。而楊樹,更是早都不知道上哪兒投胎去了。她生命的最後幾年一直活在別人的輕視裏,飽受窮困與疾病的折磨,像一朵剛剛盛開就被風雨折斷的花朵——這個殘酷的事實是無論李承運做什麽都無法改變的。
重岩已經吃飽了肚子,他放下手裏的筷子,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一本正經地坐直了身體說:“李先生,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你幾天讓溫浩帶我過來,到底是想說什麽?”
李承運輕輕嘆了口氣,“沒什麽意思,只是見個面。”
重岩露出狐疑的神色。
“昨天電話裏沒說清,所以才想着見面談談。”李承運的表情已經恢複了之前的沉穩淡定,重岩不得不承認這人至少從外表看還是很有風度的。果然也不是什麽人都能當流氓的,總要有些過人之處才行,不但臉要長得好,臉皮要結實,還要長出一副鐵石心肝,變臉比翻書還要快才行。
“談什麽?”
“是這樣,”李承運神色稍稍有些猶疑,他已經開始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夠成功地說服他了,“你爺爺想見見你。”
重岩只是看着他,不搖頭,也不點頭,沒有任何表示。
李承運嘆了口氣,“不管我怎麽對不起楊樹,這都是我和她之間的事情,不能因此就否認你和爺爺之間的關系。重岩,你爺爺歲數已經不小了,身體也不好,去見見他,好嗎?”
原來還是這件事。
重岩很謹慎地看着他,“他想見我?”
李承運點點頭。
畢竟是上輩子接觸過的人,重岩多少還是有些了解的。他不覺得自己對李老爺子來說有多麽特殊。論情分,他比不了朝夕相處十多年的李延麒李延麟,論自身條件,重岩并不是一個性格讨喜的人,他就是個普通學生,也沒顯示出什麽過人的才能。他記得上輩子李老爺子就對自己不陰不陽的,偶爾會跟自己聊一聊在臨海的生活,重岩沒看出他對自己有什麽另眼相看的。
“還是不見了。”重岩搖了搖頭,“讓老人家好好養身體吧。”
李承運想起昨天的那通電話,當時他只是覺得這孩子性子有些執拗,但是現在,他卻覺得這個孩子并不是他自以為理解的那樣是在“耍小脾氣”。這孩子頭腦比誰都清楚,他知道自己要什麽,并強勢地堅持到底。
這是一件很奇妙的事,重岩還未成年,沒有錢,沒有背景,可是他的性格裏卻有種很強大的東西。李承運不知道這種在支撐他的東西該叫做什麽。如果換一個場合,或者換其他的什麽人,李承運或許會對這樣的性格表示贊賞。然而現在他只覺得頭疼,這孩子果然如溫浩所講的那樣不、好、對、付。
“我回學校了。”重岩客客氣氣地站了起來,“謝謝你的招待。”
“你再想想。過兩天我給你打電話。”李承運心裏有種隐秘的挫敗感,卻不願意表露出來,他起身把重岩送到門口,想要伸手摸摸他的腦袋,手伸出去才反應過來這孩子的身高已經快趕上自己了。
那一霎間的感覺,竟然是有些遺憾的。
重岩沒讓人送,自己打車去了學校。
出租車駛近校門口的時候,重岩隔着車窗玻璃遠遠看見秦東安正站在路邊跟一個男人說話。秦東安的樣子挺不高興,梗着脖子說着什麽,那男人雙手揣在長褲的口袋裏,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微微側頭的姿勢顯得耐心十足。
重岩忍不住多看了他們兩眼。看背影這男人的年齡應該也不會太大,個頭很高,身材修長結實。不知道是不是秦東安時常挂在嘴邊的“我哥哥”。
秦東安又說了句什麽,男人擡手在他腦袋上拍了一巴掌。不是很用力的那種拍法,反而顯得十分親昵。秦東安縮着脖子躲了一下沒躲開,被男人像拎小雞似的拎着後脖子往校門口的方向輕輕推了一把。
走在周圍的幾個學生都笑了起來。
秦東安被他推得踉跄了兩步,臉色氣得發紅。他瞪着眼睛沖着男人嚷嚷了幾句,轉身跑進了校門。
男人目送他離開,轉過身穿過馬路,上了一輛停在那裏的黑色轎車。
距離有點兒遠,男人臉上又戴着一副大墨鏡,重岩看不清他的臉,但是他有種感覺,那個男人的臉上一定帶着微笑。
很暖很暖的那種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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