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家庭作業
重岩一口煙嗆在嗓子裏,低頭一通猛咳。
“重岩?”電話那邊的男人提高了聲音。
“沒……沒事,”重岩咳咳咳地問道:“你是哪位?”
打電話的人是李承運。将近二十年沒見過面,重岩自己都有些納悶他居然還能聽出他的聲音。
“我是……”李承運稍稍猶豫了一下,“我是你父親。”
不是自己正在焦心的問題,重岩又懶洋洋地放松了下來,整個身體都沒骨頭似的窩回了沙發裏,“是李先生啊,有事嗎?”
“李先生?”李承運被他這個稱呼給刺激了一下。這孩子他之前是沒打算認回來,可是他認不認是一回事,孩子肯不肯認他很明顯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重岩沒吭聲,心說叫你一聲李先生已經很客氣了好不好,要不叫你老王八試試?
“是這樣,”李承運沒有等到自己希望中的反應,略略有些不悅地說:“周末我讓人接你回來。你爺爺奶奶想見見你。”
重岩忙說:“不勞你費心了,我周末還有事。”
“有事?!”李承運的聲音沉了下去,自然而然地帶出了幾分威嚴,“什麽事比家裏長輩更重要?”
重岩望天翻了個白眼,心說你家長輩跟老子有個毛的關系。他能聽出李承運已經很不高興了,不過這輩子要是還被李家牽着走的話,可以預見他的日子又會變得很糟心了。他那個老婆根本不是善茬,背地裏折騰人的花樣多得是。還有他家那兩個小崽子,一個比一個心狠手辣。重岩吃飽了撐得才會自己跑上去給他們當靶子玩。
“你到底什麽意思?”李承運開始不耐煩了。
“那我就直說了,”重岩坐直了身體,一本正經地說:“李先生,你看你們家都是姓李的。我呢,我的戶口本身份證上的名字都是重岩兩個字,沒有姓,明面上清清楚楚的跟你們李家沒什麽關系。你看你跟我也不認識,咱們連面都沒見過對吧?所以咱們之間其實是沒那麽熟的,完全沒必要有事沒事的往一起湊。你說呢?”
“你什麽意思?”李承運語氣不快,難道這小崽子是在怨恨他之前沒有找過他?
“我的意思是,我幫你把李家的東西完璧歸趙,作為報酬,你給我安排了學校,又給了我一棟房子一輛車。哦,還有一筆錢。”重岩淡淡說道:“你們李家的酬謝給的挺大方,這就足夠了,兩清了。從此之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李承運氣得想笑,這小崽子是要跟自己劃清界限?
“那天我忘了跟李南說,”重岩仍是那副不冷不熱的語氣,語速不快,每句話都仿佛經過了深思熟慮,“以後你們家不用再給我卡裏打錢了,卡上的錢我查過,足夠我讀完高中了。至于以後是念書還是做什麽,我自己會想辦法,明年我就十八了,成年了,幹點兒什麽活兒掙不來一口飯吃?用不着誰來養。”
“然後呢?”
“沒有然後。”重岩吸了一口煙,眯着眼睛找煙灰缸,找了半天沒找到,随手把煙頭按熄在了茶幾上的果盤裏,“你們李家不缺兒子。”
李承運已經有些動怒了,聽了最後一句話,不知怎麽心裏忽然微微酸了一下。他聽溫浩說過,這孩子成長的環境很糟糕。別說跟自己家裏那兩個錦衣玉食的兒子相比,就是跟普通人家相比也是比不了的。
然而他心裏的這一絲難得的恻隐之意很快就被重岩不識好歹地推拒了,“對了,李南李北你最好也給喊回去吧。我一個學生,用不着什麽保镖司機。我沒那麽金貴。那個保姆以後兒也不用來了。讓她把鑰匙給我留下。”有個不認識的女人成天在自己家裏出來進去的,讓重岩這種領地意識爆棚的人感覺極其不舒服。
“別任性。”李承運不知想到了什麽,聲音居然挺溫和,“這些人是保護你的。”
“保護我?”重岩反問他,“保護我什麽?我一個窮小子哪裏需要保護?”
李承運挺耐心地回答說:“李家在生意場上得罪過不少人。明面上雖然沒什麽,就怕有些不開眼的人在暗地裏搞小動作。”重岩如果住在李家老宅還好一些,偏偏他自己要求住在外面,這就有點兒麻煩,他總不能抽出老宅的人過來保護重岩一個人。
“誰這麽不開眼會找我的麻煩?”重岩很不給面子地笑了起來,“我只是李家一個上不了臺面的私生子。說的直白一點兒,生下來就是棄子。我的存在威脅不了任何人,找我的麻煩有什麽意義?李先生,如果你真有這種智商的對手,我覺得你真是做夢都要笑醒了。”
李承運突然有點兒明白溫浩說的“不好對付”是個什麽意思了。這孩子明明才十來歲,可是他怎麽有種自己正在跟一個年齡相仿的老狐貍周旋的感覺?
這難道是他的錯覺?
“行了,就這樣吧。”重岩覺得自己今晚說的話有點兒多,這主要是因為他正在滿心焦慮地等待海青天的電話。很多人都這樣,感到緊張的時候廢話就特別多,“只要李家別有事沒事就跑到我面前來刷存在感,我一定安全的不得了。”
“重岩,你……”
重岩沒好氣地挂了電話。這老王八看外表人模狗樣的,其實骨子裏最不是東西,提了褲子就翻臉不認人,要不她老娘也不會走投無路之下,挺着個大肚子回老家去。
“所以你看,這老東西壓根就不是什麽有良心的人。”重岩把手機扔在一邊,嘟嘟囔囔的給自己敲警鐘,“這會兒指不定老太爺說了什麽,他急着要在老爺子面前表現表現。否則他能想着他還有個沒領進門的兒子?別搞笑了。”
手機叮咚一響,一條短信發了過來。重岩拿起來一看,是一個不認識的號碼,短信的內容是當天學校留的全部家庭作業。
重岩,“……”
因為快到期末考試了,禿頭的班主任老師把班裏的孩子組成了若幹個互幫互助小組,重岩很不幸的跟那個極其負責的小班長秦東安分到了一個組。其實從重岩一個成年人的角度來考慮,學習這種事情要是自己不上心,哪怕神仙來幫忙也是沒用的。但是偏偏有些小屁孩就相信這種“只要我幫忙,他就會進步”的鬼話,拿着雞毛當令箭,自覺自願的把另外一個人的表現擔在了自己的肩膀上。重岩這種懶人是怎麽也想不明白的,那種莫名其妙的責任感到底是從哪兒來的呢?
“果然老了嗎?”重岩有些頭疼地看着短信,“完全不能理解啊……”
“寫作業什麽的……好煩。”
重岩第一次按時按量地交上了家庭作業,這讓秦東安很有成就感,很難得的賞給他一個大大的笑臉,露出兩顆小虎牙的那種。重岩差一點兒就要伸手摸摸他的腦袋,誇他一句“好乖,好乖”了。
怪蜀黍跟一群青蔥少年平起平坐的苦逼心情有誰能懂?
秦東安無視他郁悶的表情,喜滋滋地在他身邊坐下,“哎,你叫重岩是吧,你的字寫得真好,練過吧?”
“練過。”重岩懶洋洋地想,可不是練過嗎,上輩子練了十來年呢。
秦東安臉上流露出遺憾的神色,“以前我哥也逼着我練字來着,我不樂意他就揍我,一揍我我就哭,後來到底沒練成。”
重岩在腦海裏臆想他挨揍的畫面,心情稍稍好了一點兒。
“嗳,你是從哪裏轉學來的?”秦東安大概是覺得自己跟重岩熟悉起來了,也開始有心情八卦一下他的底細,“以前家不在這裏?”
重岩覺得小孩兒兩只眼睛亮閃閃的樣子挺有趣,笑了笑說:“以前住臨海市,小地方。”
“哦,”秦東安沒聽說過這個地名,“為啥轉學?”
重岩覺得這個問題還真不好回答,為啥轉學,啥也不為,只是有些人想要掌控他的生活罷了。
秦東安自以為觸到了人家的難言之隐,忙說:“嗳,你有什麽想去的地方跟我說,我帶你去,我給你當向導。”
重岩沒忍住,到底還是伸出魔爪在少年的腦袋上揉了一把,滿心舒爽地說:“好。”
“你別這樣,”秦東安的包子臉鼓了起來,不樂意地躲了一下,“我哥就總這樣……我跟你一般大好不好?”
重岩跟他聊天不足五分鐘,聽他兩次說起自己的哥哥。他有些疑心這孩子是不是家裏只有一個哥哥?不過這話題不能問,真戳到別人的淚點可就不好了。
“我看你中午都在食堂吃飯,”秦東安又找到了新話題,“你家很遠嗎?”
“不算遠吧,”重岩覺得步行十來分鐘的距離怎麽也談不上遠,“不過中午回家沒飯吃。”保姆要到晚上才來,雖然他提過不讓她再來的話,但是看李承運的意思,是打算無視自己的意見了。
秦東安不知想到了哪裏,臉上露出同情的表情,“今天中午我哥來接我出去吃飯,你也跟我一起去吧。”
重岩笑了一下,他覺得這小孩心眼倒是不錯,“不了,謝謝,我今天中午正好有事。以後有機會再說吧。”
秦東安以為他不好意思,也就不再勉強。其實重岩中午是真的有事,就在他上學的路上收到了溫浩發來了一條短信,告訴他中午過來接他吃飯。重岩猜測這個飯局跟他昨晚拒絕了李承運的邀請有關。溫浩不是李承運的狗頭軍師麽,李承運不方便出面的場合,自然需要他跑出來調解調解。
或者還會搞點兒威逼利誘什麽的,重岩心想。
重岩混在放學的孩子中間走出校門的時候,溫浩已經先到了。他把車停在了距離校門口不遠的路口,靠在敞開的窗口向外張望。他穿着白色的襯衫和黑色的西裝,打扮的像要去參加宴會一樣,看見重岩的時候還十分騷包地招了招手。
重岩真想掉頭就走。
溫浩發動車子迎了上來,笑着說:“嗨,重岩。又見面了。”
重岩心說老子一點兒都不想跟你見面好不好。
“上來吧,帶你去吃頓好的。”溫浩看着他冷着一張小臉上車,有些好笑地問道:“你有什麽忌口的東西嗎?”
重岩嘲諷地看着他,“能吃飽肚子的人才有忌口的資格。我什麽都能吃。”
溫浩從後視鏡裏掃了他一眼,沒有出聲。他早在臨海市剛見面的時候就知道這孩子難纏了,跟他鬥嘴皮子基本上就沒贏過。
“吃中餐吧。”溫浩轉移話題,“下午還去學校嗎?”
“當然去啊。”重岩驚訝了,他會這麽問難道是因為他知道自己昨天逃課了?!
溫浩又從後視鏡裏掃了他一眼。
重岩基本上可以确定了,他的行蹤确實是有人盯着的。而溫浩也意識到重岩已經猜到了這一點,神态略微有些尴尬,“你自己在外面,家裏人當然會注意你的安全問題……”
重岩對這個說法嗤之以鼻,“離你們越遠才越安全。你們一個兩個的總往我眼前湊,我還能安全得了嗎?”
溫浩嘆了口氣,“重岩,你還只是個孩子,沒必要這麽……這麽一身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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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