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hp〔十五〕

倫敦似乎永遠是陰沉沉的,稠密的細雨淅淅瀝瀝,落在泰晤士河上蒸騰起一片白色的水汽。街道的行人面色輕松愉快,無論是形容整潔的紳士還是衣着華貴的淑女,乃至于普通的販賣鮮花或小食的小販都神情愉悅。因為這裏是英國的首都,一戰的勝利者歡欣鼓舞地享用着甘美的果實。殊不知被他們忽視的敗者正在重整旗鼓,像隐藏在黑暗中的獸,一旦時機成熟便會給獵物致命一擊。

泰晤士河邊,一名身穿墨綠色風衣的高大男子,撐着把黑色大傘,緩緩漫步。他的容貌是典型的日耳曼風格,金發藍眼,鼻梁高而挺。優雅的步伐帶着貴族特有的韻律,微昂的下巴顯示出他的高傲,筆直的脊梁襯托出塵的氣質。這是個很有味道的,氣場強大高貴男子。

在男人來到道路轉角的一家咖啡館時,忽然從道路的另一邊闖出來一名女子。她似乎有些慌亂,一頭撞進了男人的懷中。

“小心。”喬木扶助那個形容慌張的女人,聲音沉穩,面帶笑容,“作為女士,這麽慌慌張張可不好。”

“謝謝,哦我是說抱歉。”女子似乎對自己撞進陌生男人懷裏感到窘迫,“先生,是我太毛手毛腳了。”

“沒關系。”讓女子自己站好,喬木收回手,“保護像您這樣美麗的女士是每個紳士的榮幸。”

“您太客氣了。”

“如果您沒有大礙,那麽容我告辭。”喬木不想多耽擱,他這次來英國可不是度假的。

“沒沒有!”

喬木對她點點頭,走進咖啡館。

要了一杯卡布其諾,在靠窗的位子上坐下來。不過一會兒,年輕漂亮的服務員便将咖啡和奶漿送了上來。喬木其實不喜歡咖啡這種飲品,如果不是一個大男人在咖啡館裏喝牛奶果汁太顯眼,他一定不會碰這種苦不滋滋的東西。

喝喝咖啡,翻翻随意取用的免費報紙,喬木在這裏消磨了一個安靜的下午。期間續杯一次,在第二次續杯時服務員小姐被亂跑的孩子撞到,深色的咖啡浸濕了喬木的大衣。于是喬木不得不結束他的悠閑時光。

回到暫住的二層公寓,喬木褪下風衣,沒有立刻換上幹淨的衣服,反而是從風衣的口袋裏拿出一條沾染污漬的手帕。仔細辨認,可以看出那是咖啡館裏的小服務員來給喬木擦衣服的。将手帕攤平,噴上特殊的藥水,喬木拿出一本《聖經》對照着看起來。

沒錯,這個不起眼的咖啡館其實是德軍在倫敦的一處情報點。安插在人來人往的倫敦街頭,最危險也是最容易被忽視的地方。咖啡館的女老板和服務員是真正的母女,她們有着英德混血,日耳曼特征很淡。女老板的丈夫也是英國人,身世清白,家庭成員簡單。是再好不過的情報人員。

喬木不是她們的上級,只不過這次來英國執行任務由她們負責接頭罷了。

看完手帕上的內容,順手丢進壁爐,直到确定被火舌燃盡才放心。

“這下麻煩了……”

——————

“早上好,裏德爾先生。”喬木向他的鄰居打招呼。

“早上好。”高大的男人回應。

“今天真是難得的好天氣。”

“的确,這是一個月以來的第一個晴天,我已經迫不及待地想曬曬太陽了。”

喬木和他的鄰居并不熟悉,他只知道對方是個商人,有個嚴苛的父親,其他的一概不知。不過他既然能跟自己做鄰居,那想必背景不會有問題,只會是普通平民罷了。兩人也沒什麽好聊的,相互道別後便分開了。

喬木今天沒什麽目标,畢竟不能總是去據點。他現在的身份是出生名門但是熱愛繪畫的貴公子,現在他自然是要幹點符合身份的事情。提溜上畫板和畫具,喬木向泰晤士河進發。

在河邊支起畫架,做事做全套,喬木坐在高腳椅上,開始構思。大約半小時後,喬木開始下筆。炭筆在畫布上滑過,油墨暈染開清新的色澤,再用細毛筆細細勾勒。

“您畫得真好。”一個甜美的女聲在旁邊響起。

“是嗎?”喬木沒有回頭,繼續認真勾畫。

喬木知道自己的畫新穎獨特,那是他獨有的風格,融合了中國水墨畫飄逸淡雅和西方油畫的厚重明豔,絕對是讓人眼前一亮。再加上他的畫融入了他幾世的體驗,意境深遠,引人回味,絕對是大師水準。的确要是沒兩把刷子,喬木也不敢去扮演什麽畫家。

估計這姑娘也是一藝術愛好者,她要看便看,喬木也沒什麽避諱,就沒趕人。

随着最後一層淡粉暈開,喬木收筆。

“真美。”

聽到聲音,喬木略感詫異地挑眉。他太投入,再加上半晌沒聲音,還以為那姑娘覺得無聊早走了。沒想到居然還在。

“是嗎?你懂畫?”反正沒事,喬木索性逗逗她。

“不懂,但是感覺很溫暖,也很悲傷。”女聲說。

喬木這回來了點興趣,轉頭給女人一個正眼,驚奇地發現竟然是在咖啡館撞進他懷裏的冒失女。她能看出溫暖不奇怪,他的畫用的主色都是暖色系的,可是悲傷就不是那麽容易看出來的了。要麽是這女人欣賞水平很高,要麽就是她很有靈性。

“說說看。”

畫布上是大片大片火紅的郁金香,像是濃烈的愛情一直燃燒到天的盡頭。遠處黑色的土地上開始帶上點點嫩綠,明亮的淡金的陽光灑下,怎麽看都是生機勃勃。

似乎是喬木的話給了她鼓勵,她接着說:“郁金香很美,是很溫暖的橘紅色。可是青草已經冒頭了……”

喬木安靜地聽她說。

“青草發芽,春天就要來了,可是春天的話郁金香就要凋謝了。”

喬木定定注視女人的眼睛,就像能穿透她的靈魂。

“你很有靈氣。”直到對方開始緊張慌亂,喬木才收回目光,淡淡地說。

“謝謝。”

“喜歡嗎?”喬木撫摸畫布的邊緣,手指無意識地卷動。

“喜歡。”

“那就送給你吧。”喬木将畫布從架子上取下來,“作為你看出的獎勵。”

“咦?真的可以嗎?”她的臉上帶着驚訝,雙眼閃爍着渴望,可又不敢拿。

“當然。”看油墨幹了,喬木将畫布卷好,裝進袋子裏遞過去。

“……謝謝。”她雙手接過袋子,想了想說:“大哥哥,你是個好人。”

被發好人卡的喬木:……

“我叫梅洛普,爸爸叫我梅爾,大哥哥你叫什麽?”

“卡爾。”喬木笑着揉了揉小姑娘的頭發。

“卡爾先生……”好溫柔……

“好了,時間不早了,你一個小姑娘也應該回家了。”喬木站起身,開始收拾畫具。

“我來幫忙。”梅爾說着,将畫用胳膊夾着,幫喬木收拾起東西來。她不敢碰喬木的畫具,就幫忙把凳子疊起,撐開包讓方便喬木把東西一件件放進去。

“好了,我走了。”東西收好後,喬木和少女道別。

美麗的少女站在泰晤士河畔,注視着那個高挑的身影漸漸遠去,直到成為小點消失不見,才收回目光。寶貝似的摸摸畫布,笑地牙不見眼。

——————

“卡爾先生,我帶了新的顏料。”少女從小籃子裏拿出幾個小玻璃瓶,小小的瓶子裏裝滿各色顏料,豔麗非常。

“謝謝了,梅爾。”喬木笑着接受少女的禮物。這個月裏,對方經常會帶來新奇的顏料。或是厚重豔麗,或是淡雅清新,喬木看不出來材質是什麽,不過真的很好用。作為一個愛畫的人,還有什麽比這更好的禮物嗎?

經過這幾天的相處,喬木和少女也混熟了。雖然男女有別不能請她去公寓裏做客,但是每當喬木出去寫生時都會帶上她。梅爾也會為喬木準備很多吃的,有時兩人去倫敦郊區中午來不及回去,就幹脆野餐。喬木也不愧他吃貨的屬性,再加上梅爾的手藝高超,不論帶多少食物,每次都會一掃而空。

梅爾是個很單純的姑娘,家教良好,出生想來也不錯。喬木沒有多問她的家庭,但他能隐隐察覺到也許她是一個巫師。畢竟身為德軍的高級軍官,出現在他身邊的人都要經過層層排查,更何況他現在還處在出任務階段。即使這是英國不是德國大本營。

可令人驚奇的是,這個女人就像是突然出現的,沒有成長經歷,沒有出生證明,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喬木不是蠢的,他稍一合計就知道那女人的來路了。既然是巫師,那麽那些美麗珍貴的顏料的來路也就清楚了。不過既然她沒打算挑明,喬木也就不會說出來。

現在兩人就坐在在咖啡館裏,靠窗的位子上灑下大片的陽光,溫暖明媚。

“梅爾的手藝真好。”喬木拿出一瓶顏料對着陽光看起來,一邊從籃子裏拿出一個三明治。咬一口,是培根煎蛋的,很濃郁的芝士味。“将來你的丈夫一定很有福氣。”

“沒……沒有。”小姑娘瞬間紅了臉,就像熟透了的蘋果,連耳朵尖都泛上了紅。

“害羞了?”喬木感覺自己就像個調戲小姑娘的怪大叔。

“對了,這個給你。”喬木想了想,從畫夾子裏面拿出一幅畫。

畫中是個美麗清純的少女,穿着淺綠的裙裝坐在一片野百合中。少女有一頭漂亮的淺棕色長發,明眸皓齒,笑容燦爛。

梅爾看見畫,本來通紅的臉色更加紅潤了。

那個清甜的少女不是自己是誰?

“喜歡嗎?”喬木笑得很得意。

“太……太漂亮了。”

“梅爾也覺得自己很漂亮嗎?”喬木戲谑地說。

“不!不是!”小姑娘大聲争辯着,似乎意識到自己太大聲了,音調又低了下來,“我是說畫很漂亮。”

“當然。”沒有畫者不喜歡別人喜歡自己的作品,尤其是真誠的贊美便更是難得。

待小姑娘收下了畫,喬木又随意和對方聊起了各地的風土人情。畢竟是經歷幾世的人了,見識自不必說,把小姑娘哄得一愣一愣的。

“卡爾先生知道的真多啊。”就連最博文的拉文克勞都比不上。

“年紀大了,經歷的自然就多些。”喬木微笑。

“卡爾先生年紀才不大。”

“小丫頭。”喬木沒和她争,看看窗外不息的河水,輕聲說:“梅爾,我要離開了。”

“什麽!”梅爾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你知道,我不是英國人。這次來英國呆了不少時候了,應該要回去了。”

“可是……”

“能認識你這樣美麗可愛的姑娘我很高興。你在繪畫上很有靈性,不要放棄了。”喬木鼓勵地拍拍小姑娘的肩膀。這陣子喬木也教練對方不少繪畫方面的知識,梅爾雖然基礎很差,但真的是很有靈性。“你的情感很豐富。豐富的情感是上天給藝術家的財富,別浪費了。”

“我明天便會回去,以後不知道還能不能來,你要照顧好自己。”

“不能再等兩天嗎?”

“不能。”調令已經下了。

“就多待兩天,我,我舍不得卡爾先生。”

“抱歉,梅爾。”喬木安撫般地說:“後會有期。”

說完,喬木不等小姑娘再說些什麽,拿起畫夾便起身離開了。他迎着滿室陽光,步伐堅定,自始至終沒有回頭。梅爾是個好姑娘,但不是能讓他駐足的人。他背負着太多的期望,承擔着太多的責任,這條路上的風景再美好也終歸只是風景。他的同胞正處在水深火熱之中,他又怎能丢下他們?不過是個敵國的少女罷了。

“卡爾先生……”明明那麽溫柔的人,卻又那麽無情。

小小的少女在灑滿陽光的桌子邊淚流滿面。從未感受過溫情的人一旦嘗到一點甜頭便會無法放手,更何況是這樣如太陽般的溫暖。現在這顆太陽般終究還是要離去,自己只是感受他散發的光芒便貪戀到無可自拔,卻忘記了太陽是不需要凡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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