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登程

陶令華得知變化,雖然又惶恐了一陣,倒也接受下來了,因為他本來就是死罪,如今就算反複了一回,還是沒被立刻殺頭,也滿足了。只是想到關山萬裏,不知道能不能得命回來,心中總是慌亂,不知如何是好。

穆啓心情複雜地來見陶令華,有點沮喪。本來嘛,事情被翻覆,長臉的事變成丢臉的事,還搭上情人半條命,這真讓他不知道說什麽好了。雖然兩人鬧的不愉快,但是回頭想想又心軟了,哪裏舍得為難陶令華呢?

要是陶令華以為是自己使的手段害他,這豈不冤枉?

所以從重審這段時間,穆啓一直沒來見他,只命人好生照應而已,一個就是因為不好說嘴了,另外一個原因是避嫌。以前不怕,現在汪直只怕不能為自己撐腰,還是謹慎些。

此時分別就在眼前,就算再怎麽別扭,也要見一面,這一去只怕有幾年不得見了。

命人打開門,遣出底下人,只有兩個人了,穆啓才伸開兩臂緊緊抱住陶令華,低頭用嘴輾轉親着他耳朵和臉頰低低說道:“對不住,我的小桃花,我的華寶寶,這次是大理寺下文來審,還有東廠的人插手,我暫時無能為力了。你且忍耐些時,我找機會救你。只要留得命在一切都好說。”

陶令華心情也有點激動,這個人千不好萬不好,也是為自己在奔走,留下了自己一條命,再不情願,也不能否認這些。而且一去幾千裏,前途一片迷茫,不知道向誰訴說的好。

此刻他倒真想把穆啓當成一個大哥來相對。問問他以後該怎麽辦。

可是從今以後就真的是雲泥之別了吧?就算得了命,再沒有機會交集了吧?

脫開穆啓懷抱,看着穆啓的眼睛,陶令華眼裏也含了淚,吶吶說道:“穆大哥,我最後叫你一次大哥,這許多年承你照應,我們姐弟才能活到今日,現在又讓我得了一條命,我謝謝你。只是自今往後,就斷了吧。我做我的充軍犯,你做你的京官,從今只是當咱們從沒認識過罷。”

穆啓皺眉,不悅道:“你胡說什麽呢?我費了這許多力氣,就得你一個斷字?我知道你受了苦了,本來前途無量,現在弄到充軍,自然是氣不忿的,不過事已至此,大丈夫能屈能伸,只要将來能翻過來,現下苦一點有何妨?也罷,我找人照應你,你別怕,都有我呢。”

說罷從袖子裏拿出一塊五梅攢花的和阗白玉牌子,比人常佩的要小,十分精致,用個紅繩穿着,套到陶令華脖頸上,塞到衣領裏。

陶令華想拿出來還給他。穆啓道:“先帶着罷,萬一有用到的時候,哪怕換銀子也好。”兩手摸着陶令華的手臂和臉上的傷口嘆息,問道:“還疼嗎?”

陶令華閃了一下,低頭不語。

穆啓忽然又道:“這珠子哪來的?給我罷?”

陶令華劈手奪回,塞到衣領裏,想着臨行前再見姐姐的時候要交給姐姐,轉交那人。

穆啓也不廢話,把陶令華渾身上下用力摩挲了一番,又在臉上嘴上狠狠親了幾口才放開他出去。

陶家大姐陶令荷在做棉衣棉鞋,連着幾天沒睡,儲信心疼的很,又不敢說什麽。眼見的人就更瘦了,也沒辦法勸,只得打起精神去開鋪子。

生活還得繼續,沒錢,日子也沒法過了。

十天後,算時節已是初冬了,銀杏葉鋪的滿地都是,陶令華不得不啓程。

心裏還是想,秋闱已罷,若是今年能參加考試,不知能不能中舉?不過現在看來,這輩子怕是沒希望了。

穆啓早就提前回京了,他硬是把那一百杖壓下,卻暫時還不敢拿自己的前程開玩笑。京中離開太久也不是好事。

自己的老丈人也要讨好一些。妻子那裏,也不敢露出什麽馬腳。

陶家姐姐姐夫兩口恨不得把家撇了跟去,把許多衣物吃食打了包袱給弟弟背上,又湊了八十貫錢給他帶着,并給押送的人三十貫,希圖能照顧自己弟弟,這些錢幾乎是儲信兩三年的積蓄,此時也顧不得了。不過陶令華想到穆啓給了錢,就死活塞回給姐姐五十貫。

陶令荷無奈抱住弟弟大哭一場道:“就有苦也要忍耐着,将來還有相見的日子。”陶令華點頭。

韓賦和幾個同學來送行,幾個人也湊了十幾貫錢鈔送他。只望陶令華能保重,也許将來還能回鄉。

陶令華也囑咐姐夫儲信照顧姐姐,這才灑淚別了衆人,一步三回頭地上路了。

成化十七年的這個秋末初冬,成了陶令華年輕的生命歷程中天翻地覆的一段,永生難忘。出了鎮子,回頭再望家鄉,不覺淚如雨下。

不過穆啓倒是真心挂念陶令華,派了兩個人一路照應着,陶令華沒吃大苦,只是心情不快,瘦的厲害了。穆啓還給了陶令華一百貫錢,沒給他銀子,怕不好帶,萬一招了賊,就更麻煩。陶令華沒有拒絕,關山路遠,前路艱難,能有錢在身也是好事,不必矯情。

從杭州到了揚州之後乘船沿運河北上,一路行來,很見了些沿途風光,市井繁華,卻毫無心思欣賞了。要是功名在身,同學暢游,倒還能做個詩賞個景,附庸一下風雅,可是如今,看看自己身上的枷鎖,只得苦笑一下而已。

也見過因為災荒讨飯的流民,個個衣衫褴褛當了乞丐,只不過自己比乞丐還不如,此去關山迢遞,還不知道能不能活命。

到了揚州,在大運河碼頭坐上北上的船,看着江南的煙雨漸漸遠離,心裏除了惆悵和悲哀似乎沒別的情緒了,一路上都只是在艙裏躲着,連飯都是在屋裏吃。

負責押送的是裏中的張老百和李笑,兩個人都是老實的中年漢子,平時和陶令華雖然不熟識,但也都是本分人家,這一路也對他很是照顧,何況穆啓走前也給了這兩個人足夠的路費。

穆啓派的兩個仆人一個叫俞三,是個四十多歲的老管家,是他夫人從娘家帶過來的,另一個叫穆五,是穆啓在京中買的仆人,這一路倒還謹慎。俞三尤其上心。一路對陶令華照顧的很細心。陶令華并不想沾穆啓的便宜,但是有時候又憤憤地想,誰讓他對不起自己,就該讓他付出一些。況且路費也收了,這個辭也辭不掉,就随他們伺候去。

慢慢攀談間卻知道了不少穆啓在京中的事情,原來穆啓被俞尚書看上,做了人家的女婿,高興的很,每天在家的時候哄的妻子都很高興,以此,和俞尚書的關系非常好,俞大人非常看重這個女婿。陶令華更生氣了。

下一站是徐州,要從這裏換陸路去洛陽。徐州,自古是兵家重地,更是南北東西的水陸交彙之處,所以客商雲集,十分繁華。從這裏,驿路分成兩叉,一條上京,一條是去洛陽,然後轉道北去山西。

好不容易到了徐州,卻刮起大風來,天氣一下子變冷,下船時下了雨,初冬的風加上小雨,讓空氣顯得格外潮濕冰冷。陶令華手被鎖着,不好拿包袱出來,冷的發抖,又不想吩咐跟着的俞三也穆五,只好自己挨着。

一天的路途不用說都累了,到了驿站就打點吃飯睡下。

陶令華睡不着,晚上雖放開了枷鎖,換了棉衣,卻不能自由出門,只在屋裏呆坐着。望着窗外的陌生景色發呆。此時大風卷起潮濕的落葉撲打在房檐屋頂,“刷拉刷拉”地響着,屋裏屋外是一樣的潮濕。

漸漸的夜色濃重起來,天黑了,似乎有車馬在院內院外亂着,似乎還有人來。這驿站雖然一般都是接待有公務的人,但是有時也接待來往客商,掙點小錢。

夜半時,四周黢黑,院子裏燈籠的微弱光線照進來,也不至于伸手不見五指,只聽得細雨瀝瀝,似乎風靜了下來,能聽見後院馬棚的馬鈴聲,那馬玲系在馬頸下邊,馬吃夜草,一動那玲子就“鈴鈴”作響,數匹馬的鈴聲一起輕響,似有似無,似遠似近,悠遠清脆,顯得這初冬的雨夜格外靜寂。陶令華只想到一句詩:夜雨聞鈴腸斷聲。

在這寒冷雨夜,京城的穆啓在幹什麽?夜已深,必定在和嬌妻享閨房之樂吧?說是不想穆啓,可還是忍不住去想,手裏摸着那塊玉牌,心思恍惚。忽然手碰到一個圓圓的東西,一摸才發覺是本來想還給人家的玉珠子。後悔竟然忘記交給姐姐了。自己走了不算,還卷走人家一顆珠子,真是,會被人說言而無信罷?輾轉反側間竟然也慢慢睡着了。

一宿無話,第二天早上出門趕奔下個驿站,剛剛走出門口,陶令華卻踉跄了一下,趕忙躲在俞三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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