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又遇
陶令華看到了熟人,吃了一驚,連忙躲到俞三背後。其實也不算熟,只是認識而已,就是那次在江邊險些撞到的馬車車夫趙興。那麽趙二公子必在車上了。他怎麽來這裏?
陶令華一行人此時正在離驿站一箭之地,那馬車卻是擦肩而過進了驿站。陶令華在俞三身後猶豫了半天,手心都被指甲掐的一個個印子都沒感覺到疼。腦子裏兩種念頭在交戰,去見還是不見?
不去,帶着人家的東西走?要是不見的話,恐怕這輩子也沒機會再還給人家了。去,實在是沒臉,昔日是個驕傲的士子,今天是披枷帶鎖的囚徒,拿什麽臉面去見人啊?
陶令華心裏冷一陣熱一陣翻滾了半刻,最後還是嘆了口氣,不見了,就當我貪了吧,轉頭上路。腳下又是泥水又是樹葉,潮濕泥濘,風雖小了,但還是寒氣侵人,腳底冰涼,一如心頭。
接下來的路途上倒是還算平安,俞三對陶令華也很照顧,一路走一路說,說他家穆老爺如何平易近人,對夫人也好,對下人也好,從來是寬恩的,從不打罵,有一次俞三自己的兒子得了重病還是老爺派人請的太醫來的,連藥錢都是老爺賞的,他兒子才得活命,所以俞三才請命親自陪着老爺這個從小的朋友上路,只算是對老爺的感恩了。
不過相比之下,那穆五卻有些淡淡的,時常俞三叫他幹什麽事,他就推脫,俞三就氣的罵,陶令華只好勸住。陶令華想自己又不是人家的主子,這樣充軍路上受人照顧已經是過分了,人家不願意就不願意吧,不必勉強。
只是到了洛陽,俞三絞腸痧病倒在床。幸好及時請了大夫才保住一命,可是卻走不動路。押送人張老百和李笑急着趕路,此時北地已經是冬天了,再不走,怕是要在大同過年了。
商量了半天,只好留下俞三在驿站,請驿卒照應着,等他好了自行回京去。其實穆啓的命令是讓他們一直跟着,在大同城左近租房子住,随時照應陶令華,只是此時天寒地凍,行路艱難,再往北走過了黃河就要進山西,關外冰天雪地,路險山高,俞三這樣沒準會丢了命,只好留下他。
可是渡過黃河向北進了山西太原府,穆五又逃走了,想是不願意陪着陶令華在那冰天雪地的蠻荒之地呆着,那樣跟流放也沒什麽區別。
穆啓大概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之所以派這兩個不太熟識的人一起,就是想讓他們互相提防逃走,誰知還是發生了,多年後穆啓想起這件事,後悔的頓足捶胸。其實就是提前想到了他也沒辦法,誰讓他不過是小小的主事,還沒編織起足夠大的關系網呢?護送陶令華這件事還不能讓自己的岳父知道,否則很危險。
陶令華對此倒是無所謂,本來就不是他的應該享受的,沒了就沒了吧。
随行的這兩個押送人倒是還老老實實随在身邊,本來就都是老實人,何況不管是押送的還是被押送的,都有家人在老家,誰敢亂跑?
能不能活着到目的地,就看他們的運氣了。
有明一代的制度,押送人也從裏中之民裏選派,所以算是攤派的勞役。這項勞役給普通百姓增加的負擔可想而知,有傾家蕩産的,有半路殒命的,有被人犯逃走而自己頂罪的,不一而足。好在陶令華他們一路還算順利,沒再發生什麽事情。
漸漸北行,天氣越來越冷,等到了雁門關,已經進了臘月了,此地早就天降大雪。雖然有人照應着,但是畢竟辛苦,陶令華本來還沒發個子,還算圓潤,現在是風都能吹倒。
守關的兵士們見一行人中有個這麽漂亮的小子,都忍不住吹口哨。
要知道這些人可是常年不見女人,乍一看見比女人還好看,還帶着骨子書卷氣的陶令華,比餓鬼還饞,奈何光天化日,也不敢做什麽。
還有一點,同樣是風,這塞外不比江南的山溫水暖,徹骨的寒風夾着幾個雪片吹來,讓在江南過了十六年的陶令華險些凍死。
他姐姐也沒來過北方,只聽說冷,給做了棉衣棉鞋,但是這棉衣哪裏能擋得住刀子一樣的寒風?頓時手腳都凍得麻木了,不得不把幾件衣服都套在身上。
張老百在那裏勘驗官家的行文,驗完了才進了關。
陶令華随着走,只是看着雁門關和這山巒,心想,若不是被充軍,大概不會有機會到這裏吧?
擡頭四顧,這要塞東西的兩帶山猶如兩翼,山巒起伏。
山脊的長城,蜿蜒向遠方。邊走邊看,東西的兩座城門,都是巨磚砌成的,說不得過雁穿雲,氣度軒昂,門額上分別雕嵌着“天險”和“地利”二個匾。上建城樓,巍然淩空。
忽然想起唐朝大詩人李賀的《雁門太守行》,道是: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這巍巍雄關也只有如此奇詩才能配得上。不過此時也沒什麽黑雲,也不見日頭,只有自己孤伶伶在異鄉,卻是“身如雪片任風吹”。不知這輩子是不是還是飄回家鄉,就回大概也是魂回人不難回了。看着想着,心中喟嘆,若是沙場殺敵,學個“提攜玉龍為君死”,就是死了也落得個為國盡忠,自己這樣,好端端為那件不堪的事殺人充軍,真是枉為男兒一世。
只是既然到此,也再無回頭的可能,只能激勵自己走下去,只要能活下來,也許還能和家人有相見的日子。
心有所感,有心也做個詩,忽然一陣勁風吹來,夾着大大的雪片,張老掰和李笑都道:“只怕還要下雪,快些走,進了城好投宿。前面過了朔州,就是大同,咱們這趟差算是完了,只是怕趕不上回家過年了。”
陶令華見說,心裏更是悲苦,只得放下閑心,拖起腿腳走路。
到了析州城裏,下榻在驿站,打算第二天一早就出發去朔州,雪倒是越下越大了,那風穿房過戶呼山嘯嶺,夾着雪片抽打在人身上臉上。雪很快就下了沒膝深,走路都難。
誰知第二天早起踩着雪到了北城門卻見城門關着,問了守城的兵丁,人家愛理不理,說是正在戰時,閉關一日,陶令華他們也只好等着。
第三天,才開城門,卻是大軍回城,街上兩邊迎接的人群擠的水洩不通。
前方正在過軍馬,幾個人只好避在路邊人群裏站立。
正在看着,只見人群喧騰起來,都叫道:“趙将軍!趙将軍!”路邊有那膽大些的大姑娘小媳婦把那香袋手帕荷包繡球等物如水一般扔過去。不知道在喊哪位得勝歸來的将領。
陶令華本來心情不好,對這些都置身物外,任憑人群喧嚷,他只是站着不動。但是有個繡球混亂中砸在了他腦袋上,力道不小,疼的很,他才擡起頭來看。只覺身後人群一擁,差點把他擠到路當中,他手上戴着鎖鏈,腳下的雪地又被人踩的光溜溜的,站立不穩,踉跄一下跌在了地上,撲到在一匹黃馬邊上,馬上人趕忙跳下來扶起他。手已經蹭掉了一塊皮。
陶令華忍着疼并沒擡頭,低頭匆匆一禮,道了聲謝謝就想回去,那包住他手的大手卻不放開,天寒地凍的,這手倒是熱的像炭火一樣,陶令華只好稍稍用力向外脫,那人卻低低在他耳邊問道:“你要去哪裏?”
陶令華順口說:“大同高山衛。”說完才驚覺自己說這個幹什麽?連忙住口。
那人又問:“你叫什麽?”
陶令華不語,連忙低頭回去了。
那人卻低低笑了一聲跳上馬跟着大隊走了。
不一時軍馬過盡,他們才上路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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