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玉旻道:“還行, 也不是特別想,你來罷。”

明慎就湊過去,小心地往玉旻的嘴唇上舔了一口。親完後, 他有點不好意思:“可以了, 旻哥哥。”

玉旻挑眉看他:“這就可以了?”

明慎猶豫着又低下頭去,吧唧親了一口, 這次确認了:“可以了。”

玉旻接着瞅他,神情莫測。

明慎趕緊道:“雖然臣,也沒有覺得非常可以,但是一會兒玟玟說不定要來找我玩, 巫寒大人也有可能來找我聊天,我們可能會被看到,所以還是……”

“嗯, 那陪朕躺一會兒罷。”玉旻便伸手把明慎從自己身上拉下來, 裹好被子收進懷裏,明慎便舒舒服服地調整了姿勢,扒着他問這一天的行程。

蠟燭熄滅了,時已到傍晚,春夏交接之際,天黑得慢,帳篷口透入昏黃的餘晖,金光閃閃的, 反而顯得他們這一處所在格外隐秘,像是一個漆黑色的、深沉而甜美的夢境。

玉旻告訴他今日又獵來了什麽, 就像他小時候給明慎講睡前故事一樣,半是編半是哄地告訴他:“今日獵得一只九色鹿,本想捉來給你養着玩,但朕瞧見它的毛色實在是漂亮,不願用箭射下來,只等着明日設下陷阱,看看能不能活捉。”

明慎懷疑道:“您肯定又在騙我,旻哥哥,我哥說世界上沒有九色鹿的。”

“哦,你就這麽信霍冰的話?可朕的确是親眼看到了,那所謂的九色鹿并非絨毛五顏六色,而是通體雪白,羽絨的尖端會在陽光照射下顯出七彩的光滑,它的鹿角是黑色的,你記得我們在後院發現的那種滑膩膩的烏金石麽?便是那種鎏金般的顏色,雖然漆黑,但看上去仍然奪目。”

明慎道:“五顏六色的黑嗎?臣不信的,您肯定在騙我。”

玉旻就笑着摸摸他的頭,不說話,只是低聲囑咐了一句:“睡嗎?若是不睡,過兩炷香時間後叫朕起來,離宮兩日,雜事堆積如山,朕回去将奏折批了。”

明慎認真問道:“是很重要的事嗎?”

玉旻道:“是的,不能拖太久,朕便現在你這裏歇會兒。明日最後一天圍獵,你想随朕去玩玩麽?”

明慎思考了一會兒,搖頭道:“不了,我想今天晚上陪着您批改奏折。明天就好好睡一覺,然後回去看看我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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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旻道:“朕通宵達旦做事,你還是不要跟着學壞了。”

明慎央求他:“就一晚上好不好?臣想呆在您身邊,臣不打擾您的,您以往熬夜看書,累了的時候也得小睡一會兒,臣過去,也好準時叫您。”

這家夥還有點驕傲的模樣:“我很準時的,以前每次您說過一個時辰叫您睡覺,我從來都沒有遲過。”

“……”玉旻經不住他這麽撒嬌,很快就敗下陣來,輕聲道,“那只準一晚,要好好睡覺,知道了嗎?”

明慎咕哝道:“君為臣綱,什麽時候您不通宵達旦了,臣也就能跟着睡好覺了。”

玉旻懶得跟他車轱辘,伸手在他屁股上一拍,道:“行了,朕睡了。”

“等一等,您等我一個問題再睡。”明慎湊過來,探頭探腦的,“那個,九色鹿,到底是不是真的啊?”

玉旻一本正經道:“是真的。”

明慎道:“那您還是不要抓它了,您下次帶我來找它,好不好?山在這裏,它不會跑掉的,程爺爺說您明年還會帶我來的,沒有其他人,您說是嗎?”

玉旻這才聽明白,原來明慎是在這兒拐彎抹角地來找他确認,明年還會不會帶他來玩,還會不會像這樣有一大群人打擾。他低低地笑了笑,耐心答道:“是的,明年還來,到時候只有你與朕,開心了嗎,阿慎?”

明慎得了便宜還賣乖,小聲道:“我覺得還可以帶上玟玟和巫寒大人他們,我哥也想來玩的。”

這下玉旻不幹了:“他們都來了朕就別想安生了,阿慎,你不準說話,此事朕來安排。”

他湊過去吻了吻明慎的嘴唇,而後閉上眼。

明慎也安靜不說話了。他其實不困,所以一直都沒睡着,就看着落日輝光照進來,将碎金灑在床尾,在玉旻的眼睫下塗抹上溫和的顏色,他從金光籠罩看到黑幕降臨,等到能聽見隐約蟲鳴,看見外邊的星子閃閃發亮時,他就叫了玉旻起身,給他整理衣衫,和他一并漱口,而後和玉旻共乘,準備回到帝王的營帳。

他沒騎過馬,也不會,玉旻拉他上馬時,他全身僵硬不敢動。玉旻從身後攬着他的腰,單手握着缰繩,帶他先去白日玉玟去過的山頭晃了一圈兒,夜幕漆黑,唯獨月色明亮,明慎生怕馬蹄踏空,一路大呼小叫的,玉旻卻很沉靜,只是将他抱得很緊,輕聲安撫道:“沒關系,還有點時間,朕先帶你來轉轉。”

他們到了白日玉玟來的那個長滿花的山谷。

只是與白日不同,明慎當時擔心着小公主的安危,和神官一起拉着沒讓小姑娘往深裏走,這回玉旻卻直接将他帶去了這片山谷的盡頭,走到深處,道路疊成峰巒,一路曲折攀升,最後彎成一枚鈎子,勾住了天邊的一輪懸月。

玉旻下了馬,立在花海中回頭看他:“下來,阿慎。”

那馬太高,明慎不敢下來,猶豫了很久。玉旻道:“別怕。”沖他伸出手,明慎咬咬牙撲下來,正好撲進了他懷中。

明慎有點好奇:“您帶我來這裏幹什麽?”

玉旻道:“給馬找飼料,聽說這兒的苜蓿草長得好。”

明慎瞅了瞅那匹馬——男人愛車馬,他是知道的,霍冰曾經最大的願望就是買一匹照夜白回來顯擺,可惜至今未能如願。

玉旻的寶馬則正是烏雲氏養出的那匹青宮,的确神采不俗,俊美飛馳,是明慎見過的最漂亮英挺的一匹馬了,它此時正在悠閑地低頭吃草。

明慎道:“哦。”

玉旻看着他,最終還是沒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頭:“也是來為你采花的。”

明慎沒反應過來:“啊?”

“玟玟今日跑來告訴朕,說嫂嫂至今都沒有被皇兄送過花,簡直是太慘了——她最近怎麽看你怎麽慘,朕自然只有将自己檢讨一番。”玉旻這麽說着,倒當真彎下腰去,開始替他摘花。

他知道明慎喜歡什麽樣的花——喜歡花瓣小巧玲珑,滿滿地綻開的,不愛石竹米粒般大小細碎的模樣,也不愛雍容華貴的春菊,姹紫嫣紅的,奪目亮眼的,一切生動的顏色他的阿慎都喜歡。他給他找到了含笑與萱草,又撿了一些木蘭和其他不知名的花朵,兜了滿滿一大捧,不由分說地都裝進了明慎的袖子裏。

明慎怕壓壞了,于是攥着袖子,兩只手也不敢放下來。等到回了帳篷裏,他趕緊脫了外袍,開始把花拿出來,仔仔細細地鋪開放好,又找玉旻要書:“旻哥哥,我想把花起來,等幹了以後還好看的,你有沒有可以借給我的書?”

玉旻找了一會兒沒找到什麽合适的書本,于是把自己批完的折子選了幾本丢給他:“這幾本是官風聞奏事之折,繳回留在宮中的,你拿去用罷,若是覺着壓得不夠緊,可以外出找幾個石頭堆着。”

明慎接過來看了看,道:“不用了,這樣剛剛好。”

他把這些花都灑了點水洗淨晾幹,而後密密麻麻地用奏本夾起來,最後拿紅封條捆了個嚴實。玉旻邊批改奏折邊看他忙活,中途還興致大發地跑過來和他一起做,夾着書本放在炭火邊慢慢地烘。

有一年玉旻給他的生日禮物便是一朵壓幹的木蘭花。最初的一年,玉旻很嫌棄他,這個小弟弟在他看來嬌氣又矯情,看起來像個女娃娃。說話輕聲細語的,長得也十分秀氣,後來他和明慎吵架,這個小娃娃哭着說過:“我不是故意要長成這個樣子的,沒有人規定男孩子應該是什麽樣子,我娘親沒有教我,她和我爹親都沒有來得及教我就不在了。”

那次吵架的緣由明慎不知道,玉旻卻還記得清楚,是有別宮的小太監在背地裏說,廢太子給自己找了個童養媳,藏起來每天不知道在幹些什麽,果然不正經,難怪不是做儲君的料子。那時明慎才八歲不到,玉旻被那套說法惡心得兩天沒吃下飯,連帶着也遷怒了小小的明慎。

他覺得哪裏看這個小家夥哪裏都不順眼:男孩子的眼睛怎麽能這麽大這麽亮?更重要的是,還時刻水潤潤的,像一只無辜的小奶貓,說話也奶聲奶氣的,睡一條小破毯子,都還要娘不唧唧地把褶皺一一抻平,睡醒後再折起來。

後來再想——還會給他縫補襪子,會軟軟地叫哥哥,拱在他懷裏抓着他不放時,夏日雖然悶熱,冬天卻很溫暖。

他便在明慎八歲生日那年送了一朵花給他,覺着這嬌氣的小家夥會喜歡花,送給他算作和解,明慎果然很喜歡,也忘了記仇,改天又巴巴地過來,扯着他的衣袖喊哥哥。

玉旻想到這裏,突然低聲問:“阿慎,你的十八歲生辰是不是要到了?”

明慎想了想:“好像是。”

玉旻又問:“想怎麽過?”

明慎又想了想:“和,旻哥哥一起過罷。”

就這麽簡簡單單地決定了。

明慎陪着玉旻一夜未眠,中間玉旻小睡過一次,明慎也守着,給他換湯婆子、添炭盆。到天明時,他其實已經很困了,也因以顯得越發乖巧,簡直想讓人抱進懷裏揉一揉。

玉旻道:“快些回去睡罷。”

明慎乖乖答道:“好,旻哥哥,我下午就回去啦,我三天不在家,現在要去看看哥哥,可以嗎?我會認真上朝,去禦史臺工作的。”

玉旻吻了吻他的額頭:“好,去罷。”

兩個人在帳篷門口前告了別,今日春獵後恰逢兩天不上朝的日子,便是三天的別離。兩個人誰也沒提,一個走了還一步三回頭,一個立在原地,始終注視着他,等到明慎第三次回頭瞅他時,便沖他揚了揚下巴,示意他放心離去。

程一多過來替他牽馬,看見玉旻仍然站在那裏,道:“三日後阿慎便回來了,陛下,您不必擔心。禁軍統領已經布置了暗衛保護他與霍冰大人。”

“朕不是在想這個。”玉旻看着明慎的背影,輕聲道,“朕是在想,阿慎什麽時候變得這樣乖的?他剛來朕這裏的前幾年,也是常與朕吵架的一個小霸王。現在倒好,回個家都要跟朕這樣小心報備。”

程一多只是微微笑着:“陛下,循序漸進的好。”

玉旻看了一會兒,不再說什麽。

他看着地面上細碎飄落的花瓣,想起當年的自己是怎樣找到一朵完整好看的木蘭,小心翼翼地壓在書裏,給平日裏沒少受他冷眼地小伴讀送過去的時候,那一瞬間,他看着明慎亮起來的眼睛,什麽話也沒說,因為緊張而微微捏緊的手指也終于舒緩。

明慎在他面前乖巧的理由,是否或許和他在他面前寡言的理由是一樣的呢?

他清楚地知道那天因何默然無語,并不是出于愧疚而是其他,久居黑暗的人陡然瞥見光亮,也是不敢出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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