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春雨綿綿, 入夜後淅淅瀝瀝地落下來,帶來一陣涼氣。
不是倒春寒的時候了,王跋卻覺得冷, 從腳心到頭頂的冷。
他本來應早在家中, 不過因為早就厭倦了家中的婆娘和在春獵中給他出了醜的兒子,便先去花街酒樓快活了一番, 今夜的酒溫好了,仿佛格外醉人似的,連帶着他也在溫柔鄉中磨蹭了許久,耳邊只記得那位叫莺兒的花娘溫聲勸:“再喝一杯罷, 大人,再喝一杯……”
京官禁入風月場,故而他沒有備下轎子。出樓下雨, 他并未記得帶傘, 正要回頭找花娘借一把時,卻發覺花樓的大門已經關上,連帶着整個街道都寂靜無聲,一盞燈都找不到了。好像在他踏出酒樓的那一瞬間,這一片地方便陷入了一個黑沉的夢境,仿佛有個開關一樣陡然關閉,唯獨他一人還醒着。
他只得踏入雨中,沒走幾步, 腳下卻踩到了什麽冰涼僵硬的東西,他低頭一看, 頭皮一炸,不由得暗罵一聲晦氣——那居然是一只被剜了眼睛的死貓,灰敗零落地躺在街角腐爛,放了不知道有幾天了。
雨水不斷淌落,而且有越來越大的趨勢。王跋加快了腳步,想越過這黑沉沉空無一人的街道,好早日歸家。興許是酒後勁大,他覺得渾身都在慢慢地涼下來,手腳也開始不聽使喚,有一點微微的麻痹感。
突然,前方有燈火亮起,飄動搖晃的,仿佛是燈籠——王跋心頭一喜,料定是出來打更的更夫,有了人,他便可以使喚此人送自己回家,腳步卻頓住了。
那不是更夫,那是一個——不,一群人,整整齊齊地提着燈等在雨中,這些人統一着深紅色的直身鬥牛長官服,身佩繡春刀,乍看上去仿佛一列面無表情的紙人,面目模糊而整肅、充滿了殺氣。
王跋從未見過這樣制式的官服,這一剎那心頭一緊——他直覺,這些人就是沖他來的!
他不知道對方來者何人,是何身份,但他清楚,從古至今有一種人,即便服飾變化,稱呼變化,即使他們的存在被反複抹去又反複重現人眼前,但他仍然知道他們是來殺他的。
最早以前,這些人由身份地位最高的人豢養,只為認定的主人效忠,包括生命和其他一切,他們的名字叫做死士。
他想跑,然而已經不受控制地往地上倒了下去,視線模糊中,他瞥見的最後一個影子,是巷子盡頭一個不曾放下的明黃色轎辇,與它的主人一樣隐秘而傲慢。
“刑罰第一,梳洗,開水燙肉,以蘸鹽鐵刷刷之,皮肉剝離,白骨顯露。亦可用竹槎搓之,骨肉哔剝如撒豆而落。”
“第二,抽腸,鐵鈎由肛入腸,勾出百尺,腸曳曳人不死,腥臭難聞。”
“第三,切膚灌水,以竹管引之,銳痛難熬,而外見神色如常,僅腫脹失色而已。可摘去喉骨,令其收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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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冷的地下室中,最初還有連綿不絕的慘叫聲,最後已經沒有聲音了,只有猶如獵物瀕死前呼哧呼哧的氣音,依稀可辨別,還在努力吐出完整的字句。
明慎坐在一牆之隔的地方,雙手握着一個湯婆子,放在膝上,他垂着眼睫,認真地看着湯婆子上的竊曲紋,乖巧恬靜的模樣與這裏的陰森肅殺格格不入。他是那樣好看又安靜,第一次見到他的人不免都會多打量幾眼,覺得這個少年應當出現在天子明堂,而非帝王私刑之所。
玉旻則低頭問他:“不舒服嗎?不舒服便回去罷。”
明慎搖搖頭,伸手握住他的手,什麽話也沒說,可是神色還算安定。玉旻稍稍放了心,問完後,便揮手讓身邊的人進來了。
門簾搖動,帶入滿室的血腥味。
來者正是明慎春獵時看見的那位面生的将軍,他面上有道疤痕,看起來也是常在生死線邊行走的人,聲音也沙啞粗粝,好似被砂石滾過:“他準備招了,陛下要進去聽聽麽?”
玉旻低頭對明慎道:“朕很快就回來。”而後站起身。
但明慎也跟着一并站起了身,扯住他的袖子,小聲道:“我也想去,旻哥哥。”
玉旻看了看他,也沒說什麽,牽着他的手進去了。去地下室的門簾低矮,那将軍伸手為他們扶着簾子,明慎經過時,卻看見這漢子唇邊露出了一抹冷漠而嘲諷的笑容。
血腥氣更弄了,火把和壁燈熊熊燃燒着,但也很難一下子看清東西。明慎剛剛下來,在看清東西之前,便循着一聲突兀的慘叫望了過去,也是在同時,玉旻的手伸了過來,捂住了他的眼睛。
“朕本來是不想讓你知道這些的。”玉旻低聲道,他站在明慎身後,另一只手扶着他的肩膀,帶他緩緩前行、坐下。明慎感覺到自己離聲音發出的地方越來越近,心跳也跟着越來越快,手心冒出了一點汗來。
他以前是個連魚都不敢殺的人,在宮裏,他們在池塘中抓到小魚和泥鳅,向來都是程一多料理。後來,他只身一人去了江南,大病一場,霍冰衣不解帶地照顧他,亦大病一場,兩兄弟輪流病來病去,明慎的身體反而好些了,開始敢出去見人,買菜回來,或是動手給霍冰宰一條魚,煲了湯喂給哥哥喝。
死人,他見過。抄家那一晚,他看見自己的母親穿着盛裝,戴着他父親做的珠花,軟軟地貼着牆根倒下來,沒有血也沒有傷痕,看起來好像睡着了一樣。後來明慎才從他人口中聽說,“霍氏女服鸩自絕身亡”,至于他父親,明慎當晚沒有見到他,史官也不屑于給伶人出身地明家人記上任何一筆。
只知道是都走了,親哥哥也走了,天地間只剩下他一個人。
王跋的喉嚨被摘掉了,有一個小太監在逐字逐句讀着他的唇語。
明慎聽了一些,知道王跋已經交代了張念景的大多數罪狀和把柄,還在繼續認罪,那種悲苦的氣音聽得明慎也要窒息了,可很快又被其他情緒所包圍——憤怒的,難以置信的,心寒的。
殺過無數人,欺壓過風華正茂的翰林同事,把人逼瘋,也強搶過民女,毀人清白,姑娘自缢身亡,未婚夫跟着去了,兩家人想讨個公道,卻換來一場毀屍滅跡的大火。被彈劾時嫁禍告發自己的人,當着親生兒子的面活活打死年事已高的老母親……
如此不止,他們暗殺過玉旻,給小公主的飲食中下過毒,只是因為陰差陽錯和玉旻的疑心而從未成功,他們妄圖延續長達二十多年的地位不滅,越過任何人構建他們狼奔豕突的時代,無人敢管,無人敢言。
明慎微微發着抖,玉旻仍然捂着他的眼睛,只是默不作聲地離他近了一點,讓他靠住自己的胸膛。
不知過了多久之後,王跋斷斷續續地說:“沒……有了。”
“還有,繼續說。”
“真的……沒……”
“加刑,上水銀。王大人,你聽說過‘沉銀’麽?在您頭頂切開一個十字,灌水銀進去,水銀沉入你的身體裏邊,讓血與肉分離,而您會痛得跳出來……對,便是從自己的皮跳出來,一個血紅色的人,您見過麽?我們是見過的,還不止一個。”
“我說!我說……當年!霍家,霍——和明——”
明慎心中陡然一空。
“別怕。”玉旻道。
“霍家和明家!我說,我什麽都說,去抄家的人是我,其實明家人罪不至死,聖旨只是将他們貶為庶人……太上皇聽了張大人的話,只想動霍家的,根本沒有注意到明家人!明逸和霍如琢的婚事根本沒被霍家人承認,霍如琢也被趕出了霍家,那件事根本和明家沒有關系……”
明慎如遭雷擊,覺得渾身寒冷,冷得尺關咯咯作響。
“你說什麽?”明慎低聲問道,雙眼平視前方,即使他的視線被玉旻的手擋住,只留下一片黑暗。他的聲音嘶啞,以至于聽起來和他本來的聲音大相徑庭。
“是張大人……張大人,他說,明氏出絕色,那個被送去霍家的小男孩他暫時動不了,可是聽說還有一個小的,寶貝似的被明家養起來……可抄家時太亂,不知道去了哪裏,居然沒找到,就這樣了……後來聽說是誤打誤撞進了宮裏,後面大人還找過一次,未能如願。”
“為什麽沒找到?”
這次卻是玉旻出聲了,他問道,“抄家的時候,為什麽剛好叫你們找的人跑了出去?”
“我……不知道,真的沒找到,明家幼子……長得是真好看,可惜後來長大了,張大人說不玩大的,只玩小的,讓給我了……”
被嚴刑拷打的人氣息漸漸微弱。像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一樣,地上的血肉模糊、蠕動的人形發出了類似笑聲的氣音:“是,是我們錯了,廢除了這麽多年了,繡春刀,飛魚服,暗,暗衛,錦,衣衛,皇家死……士,張……以為向您示好,便能讓您麻痹大意,陛下真夠絕,是那個人……低估了你。”
明慎聽見緩緩的抽出兵刃的聲音——
不是玉旻在拔刀,玉旻沒有動作,可那聲音他很熟悉,是玉旻從小用到大的一柄質地特殊的長劍,名字叫新塵,玉旻視其為珍寶。如今此劍贈與了別人以表器重,正是那位新上任的将軍。
不到最後時刻,不該由玉旻本人親手掃除。
皇家死士已經廢除上百年,黨争禍患由此起,民不敢高聲語亦由此禍,這個東西的産生常常伴随着暴政和無法控制的、打着皇家招牌的惡行,玉旻走到這一步,也是明慎沒有想到的。
他來了京城快一年,卻不曾熟悉玉旻身邊的許多事,他不知道他的旻哥哥曾經被數次暗殺,不知道張黨竟然跋扈至此。他曾以為小公主告訴他的事情是童言無忌,卻不知道那正是兄妹倆親眼見識過的黑暗。
玉旻察覺到明慎在哭,于是溫聲哄道:“回去吧,阿慎。朕必将害你親人的餘孽挫骨揚灰。”
他捏了捏明慎的肩膀:“朕保證,還給明家一個清白真相。”
明慎卻伸手摸上自己的眼睛,将玉旻的手拿了下來。他沒有答複玉旻的話,而是擦了擦眼睛,對一旁的将軍問道:“可以讓我來嗎?”
将軍聞言停下腳步,詫異的看着他,卻還是将手中的劍遞給了他。
玉旻皺眉看着他:“阿慎?”
明慎深吸一口氣,伸手捏了捏玉旻的手,小聲道:“旻哥哥,我沒事。”
他低頭看着自己的腳尖:“我覺得他該死,我可以親手殺了他,為父親母親報仇嗎?”
這個理由合情合理,他等着玉旻的答複,玉旻卻突然松開了他,退後兩步,靜靜地注視着他,眼神變得幽暗而深沉。
那眼神就跟當年程一多告訴他“您不在阿慎就不吃飯”時一模一樣,他也曾這樣認真打量、觀察過明慎的一舉一動。
他就那樣看着明慎的眼睛,仿佛想要從裏面找到什麽東西,可那雙眼裏什麽都沒有,清澈如往昔,帶着微微的緊張和一種慎重思考過後的決絕。與當年不同,當年的明慎是狂熱的、不計後果的,如今的明慎卻十分冷靜。
他輕聲道:“好。”
明慎于是舉起劍,走到已經奄奄一息的人面前,竭盡全力忍着自己的反胃看過去——随視線落下的還有他手裏的長劍,撲哧一聲,軟軟地穿過人的身體。
唯獨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為了什麽,只為了那些嚎啕氣血的冤魂,為了一個年輕人的大好前程,為了自己深愛着的父母,為了……一個更加堅強鎮定的自己,足以與玉旻并肩。
他楞在了那裏,殺人的恐懼讓他全身顫抖,不知道要做些什麽,立在原地,好似一個茫然無措的孩子。可玉旻走過來握住了他的手,帶着他把劍抽了出來,并丢去了一邊。
玉旻把他抱在了懷中,接着又調轉了方向,直接把他打橫抱起來,一言不發地往外走。他徑直出了陰森的地下室,走出了彌漫着令人作嘔的氣息的地牢,走到地面上去,迎着微風細雨把明慎放在馬車中,用大氅裹住他。
他道:“你沒有必要做到這一步,阿慎。我要生氣了。”
明慎小聲道:“你不要生氣好不好?”
他又開始擦眼睛:“我不想你總是那麽累,我不想你因為我被人覺得荒唐,我想幫你,旻哥哥。”
“朕知道。”玉旻低聲道,“我們家阿慎已經很乖了,對不對?可是偶爾旻哥哥也會希望阿慎不乖一點,他可以像玟玟那樣胡鬧撒嬌讓朕頭疼……我希望你永遠天真快樂。”
明慎破涕為笑:“玟玟胡鬧撒嬌,可是她什麽都懂。”
“是,所以你要多學學她。”玉旻吻了吻他的額頭,“回去幫朕批折子罷,皇後。謝謝你今天幫朕打跑一個壞人。”
次日,王跋已死的消息震驚朝野,引起一片嘩然。
大理寺作報告時被數次打斷,花了很長的時間才說完今早發現的結果:王跋因醉酒誤入農家豬圈,被發情的公豬給拱死了,以至于屍身下裳丢失,死形奇形怪狀,沒有明顯傷痕。
在場的朝臣中,只有明慎心知肚明,沒有傷痕的原因是因為那些脫落的皮肉、被刮幹淨的骨骼全部掩蓋在衣服底下,表面上看着完完整整,內裏已經被酷刑掏空。
張念景當庭失态,大聲疾呼:“天子治下,皇城腳底,堂堂二品大員就這麽不明不白地死了?此事定有人作祟!”
蔔瑜站了出來,歪頭問道:“張大人,您的意思是說禁軍無能,所以才導致了……嗯,王大人衣衫不整地出現在豬圈裏的事情嗎?”
另有一人跳出來,笑道:“我看是他自己居心叵測,非要嫁禍給禁軍!”
禁軍統領也出來澄清了,指出他們的确發現過王跋酒後失态,準備幫助他回家時,卻“遭到了王大人的訓斥”,于是只好作罷。
明慎仔細思考過後,插在這個人之後也站了出來,一本正經地道:“大将軍說得對,此事與禁軍何幹,衆所周知,陛下一向對禁軍嚴格要求,難道王大人不是自個兒得了癔病,一頭撞入豬圈裏,無藥可醫嗎?”
此話一出,整個禦史臺都沸騰了——雖然王跋已死,但明慎此刻原話奉還,将王跋在禦史臺說的那些話全部丢了回去。
神官在一邊恨不得跳起來搖旗吶喊。
玉旻道:“你是幾品的官?這裏沒有你的事,宛陵明氏罰俸三年,給朕出去。”
明慎:“……”
蔔瑜:“……這個場景似曾相識啊。”
神官興奮道:“大家快看啊!宛陵明氏拍馬屁又拍到馬腿上啦!”
明慎乖乖出去了,不過繞了個路,出去後就直接去了長寧殿,窩在玉旻平常批改奏折的地方,開始吃點心零食。
一炷香時間後,玉旻回來了,不動聲色地瞅着他。
明慎佯裝鎮定:“臣又沒有錢了。臣要請假三個月……不,四個月,臣還要去花樓補珠花。”
玉旻二話不說把他扛起來往裏面走,把明慎摔到床上時,兩個人都笑了起來。
“你怎麽這麽能呢,嗯?”玉旻俯身問他,捏他的臉,“小嗲精?”
明慎努力澄清:“我不是嗲精,我是要當您最能幹的臣子的。”
他看了看玉旻,終于良心發現,補充了一句:“……還有最能幹的皇後,我哪邊都不會放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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