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王跋一死, 張念景少了一個心腹,連帶着張黨氣焰都低落了下去。明慎這個剛工作沒幾天的小官都明顯地感覺到了,最近禦史臺的大家工作氛圍很好, 相比之前玉旻吃六個小菜都要被拎出來罵的時候, 所有人明顯對這位新上任的天子更加信服——紛紛更加猛烈地罵他,罵人的重心也從細枝末節的小事轉移到正事上來。
明慎每日聽着同事們針砭時弊, 群情激奮,一片欣欣向榮之景,感到有些欣慰……還有點心疼他的旻哥哥。
玉旻的态度也很直接,罵到點子上的人直接提拔到位, 出來胡咧咧的統統罰俸,剩下那麽一小撮有那麽點道理但是他不想改、或是迫于局勢暫時無法改正的,就當做沒看見, 裝傻充愣。
而這批被放置不理會的折子中, 有七成都是催玉旻納妃的。
因為基數很小,所以沒有引起太大的議論,衆人都知道玉旻不急着納妃是歷史遺留問題——畢竟是他從冷宮出來的太子,別說登基時直接封太子妃為後了,聽說這位爺根本連個侍妾都沒有,要不是那個陪伴他十年的小伴讀被接連當庭訓斥兩次、加起來一共罰俸六年,許多人還要以為他和明慎有一腿。
更細致的說法是:“那位明大人長得這樣好看,還年輕, 看起來是很有可能的了。雖然大家不歧視斷袖,但是陛下還是要納接女妃的好, 皇嗣總得有幾個呀!”
在明慎交了第二次罰款之後,風向就開始變了,所有人的重心……都轉移到了蔔瑜身上。
這天,明慎的一個同僚在午間休憩時間邀他喝茶,席間便偷偷摸摸地向他打聽了這回事,還準備跟他介紹女子。該同僚痛心疾首地問道:“陛下是不是跟你好過,後來蔔瑜大人來了,就對你始亂終棄?”
明慎:“呃,其實不——”
同僚:“沒關系的明大人,我們都懂!你還年輕,不要為這個耽誤了,舍妹今年已經十四,明大人有沒有興趣見一見?”
明慎說:“啊,這個……”
沒等他說完,只聽見門口太監來報:“陛下——駕到——!”
在這一剎那,熱熱鬧鬧的禦史臺立刻安靜了下來,所有人以自己最快的速度放下手裏的事情,齊齊跪拜,空氣中靜得連掉根針都能聽見。
明慎嘴裏還塞了塊糕沒嚼完——他哥做失敗的梅花糕,又幹又硬,明慎不舍得扔,就拿過來當午飯了。他趕緊囫囵咽了下去,險些沒給噎得翻白眼,只想快點爬起來去喝水。
結果玉旻遲遲沒動,他在這群跪拜的大臣中間悠悠巡視了一遍,而後準确的逮出了在旮旯裏的明慎——慢悠悠地走了過去,在他面前停了下來。
而後伸手,摸了摸他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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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所有人都是低着頭的,除了在旁微微俯身的程一多以外,沒有人能看見這個小動作。明慎正噎得難受,被他這麽一模頭,頓時覺得有點急,擡頭時也只是眼淚汪汪地看了玉旻一眼,拼命暗示他讓他平身。
玉旻:“?”
他沒有停留太長時間,只是明慎帶着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擡頭時,讓他的心又猛烈跳動了一下,一下子連要說什麽也忘了,愣了一下後才想起來,道:“衆愛卿平身,不必拘束,朕只是過來看一看。”從明慎身前離去了。
程一多當機立斷宣布平身。一句話說完,玉旻剛巧走到他們桌案的盡頭,回頭就看見明慎跳了起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抄起桌上的茶杯,咕嚕咕嚕地灌了一大口下去,而後長出一口氣。
原來是噎住了。玉旻唇角勾了勾,笑他傻氣,佯裝漫不經心地移開視線,開始随便抓人,問候他們的夥食情況。
由于正是午飯時間,人人的飯都是家中送來的,家中情況如何一目了然。本來禦史臺設有食堂,金銮正殿的廊庑下也設有公廚,本來是免費供給官員吃飯的,以免他們餓着肚子上朝、上班。但自玉旻的叔叔當政之後,公廚就開始收錢了,京官必交夥食費,而且收費不低,無論是否在公廚用餐,這一筆錢都是必交的,搞得朝中怨聲載道,尤其是本就不太富裕、家中貧寒的那一類小官,甚至還要借錢來交這一筆錢。
至于錢最後進了誰的口袋,其結果也不言而喻。
玉旻當政後,先是廢除終止了公廚收費的這一規定,責令禦膳房和戶部一起對公廚進行整改,這幾天戶部遞交了好幾種方案,各有優劣,玉旻忙着這個事情,便親自下來看一看。宮中事先也沒打過招呼,五天前,玉旻冷不丁突擊了大理寺,三天前聽說是去翰林院轉了轉,今兒個終于轉到了禦史臺。
跟來的還有送溫暖的小太監,給每人送了一盅骨肉滿滿的老母雞枸杞湯。
玉旻要來看,所有人便只有老老實實地如同小孩子一樣将食盒擺出來,由程一多吩咐身邊的小太監添湯。
有的人家中貧寒,中午吃饅頭就鹹菜,或只得一碗醬米湯的,都有些忸怩推拒的意思,極力想要掩蓋自己的尴尬,也不知道要如何才好。
玉旻先轉到蔔瑜這裏。等湯盛過後,忽而發問:“愛卿為何面露難色,似有難言之隐?”
蔔瑜道:“陛下也知道,臣自幼家中貧寒,如今承蒙陛下厚愛,溫飽有餘,但仍恐菜色稀松平常,丢了您的臉,臣惶恐。”
玉旻道:“朕也是窮大的,野菜作湯,撷葉為米,論到窮苦,朕知會一二。衆愛卿既然在座,便都是天下英才,我朝好兒郎,朕自然一視同仁,并不必因家境而自卑。寒門之士所受之苦更非常人,心智也遠非常人,如此大器,坦坦蕩蕩,朕反而愛重。”
一旁鑽出來個神官,激動地道:“陛下說得對!比如臣就很窮,但臣為此感到驕傲!”
玉旻:“……你上這裏來幹什麽?”
神官掏出袖中的馬屁神書——即年終将要寫的馬屁合集,恭恭敬敬答道:“臣是過來編纂年末春獵大典合書來的。”
玉旻:“……去領湯吧。”
明慎這時候也探個頭出來,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那個,陛下,臣也有點窮……”
玉旻涼涼的瞥他一眼:“不是罰俸罰窮的麽?”
這話一出,禦史臺所有的人都笑了,大家都知道宛陵明氏繼“剛上任不滿一月便被罰俸三年”之後又達成了一項新成就,即“上任總計天數不滿一月便被罰俸六年”,簡直是慘中之慘。氣氛一下子活躍了許多,衆人也不再因為玉旻在這裏噤如寒蟬,而是放松了不少。
玉旻道:“你也來領湯……動什麽動?不許插隊。”
明慎乖乖應了是。
玉旻看他眼巴巴等着排隊喝湯的樣子,不知為何有些想笑。他想再多說幾句話,只不過眼下周圍人多,多說難免惹人懷疑,便低下頭去,接着一個一個看過去。
也讓他遇到了菜色特別冷清的人——比如一個家中母親重病,俸祿全花在看病上的官員,午飯竟然只有半袋黃面,還是求了朋友去軍營中換來的。這種東西都是急行軍時随身攜帶,幹如牆灰,色味寡淡,着實難以下咽。玉旻不做聲,程一多便悄悄記下名字,給該官員加的湯分量也更大些,小太監撈來撈去,差不多撈出了一整只雞的分量,将那官員感動得涕泗橫流,埋頭長跪不起。
其實這些都是非常正常的撫恤手段,耗不了幾個錢,只是張王的陰影籠罩得過久,就顯得這位心上人的青年天子所做的努力格外難得。
到了明慎這裏,玉旻皺了皺眉。
明慎靜如鹌鹑,有點不好意思地給玉旻看他的午餐——即霍冰做的硬如石頭的梅花糕。其實他平日裏的午餐是一碗菜一碗白米飯,霍冰會提前給他準備,到時間後讓家丁送來宮裏。昨日霍冰心血來潮學着做糕點,失敗了,明慎舍不得丢,便騙霍冰說明日想自己去大街上買包子吃,不用給他準備飯吃。
霍冰信了,樂得不用給弟弟做飯,今日也開開心心地賴了床。
玉旻壓低聲音問道:“你怎麽回事?”
明慎也悄悄地道:“臣很窮。”
玉旻:“……”
他小聲斥責了一聲“胡鬧”,而後又不容拒絕地命令道:“不準吃了,一會兒進宮和朕一起用飯。”
還是讓人給他盛了一碗湯,滿滿的一大碗,又強迫明慎把那塊硬邦邦的餅給收進了袖子中。
看到明慎乖乖開始喝湯之後,玉旻滿意地點點頭,接着巡視下去了。
禦史臺很大,還分設有清吏司、修史辦等不同的機構,玉旻一會兒後就看不見人影了。
明慎一碗湯還沒喝完,外頭突然跑來一個侍衛,進來給他送了一個偌大的食盒,告訴他:“明大人,你家裏人給你送飯來樂。”
明慎:“?”
他有點疑惑:“您沒弄錯嗎?我家今日應沒人來送飯呀。”
侍衛一口咬定:“不會錯的,您家的人我都認得了,這份飯菜的确就是給您的。”
明慎不好耽誤人家時間,只好收下。他滿腹狐疑地打開一看,見到裏頭裝着熱騰騰的小籠包和蘸碟,其下還有一碗飯和熱騰騰的灼八塊,他一聞就知道是霍冰做的。
還有一張小紙條:“乖慎慎,梅花糕好吃嗎?”
明慎:“…………”
蔔瑜也聽見了剛剛的這段對話,好奇地問道:“明大人,怎麽了?”
明慎傻呵呵地笑着,摸了摸自己的頭:“我哥昨天做梅花糕失敗了,我就帶過來當午飯,本來沒要他做飯的,結果他早知道梅花糕不好吃,還是給我做了一份送來了。”
他有點愁,看了看周圍沒人注意他們,小聲告訴蔔瑜:“可是,陛下喊我去宮中吃飯,我哥這個……這份,我不知道怎麽辦。”
蔔瑜過來看了看,忽而道:“那麽,能給我吃嗎?”
明慎:“?”
蔔瑜解釋道:“我早晨趕來時不曾用飯,剛剛用了些飯菜,覺得還不太飽腹,如果明大人不嫌棄,這份可以便宜我來吃嗎?”
明慎道:“倒是沒什麽問題……”他把食盒遞過去,看見蔔瑜果真打開了開始認真吃,神态嚴肅得好似在批閱卷宗。
他想着:“看來蔔大人是真的沒吃飽,飯量好像也很大的樣子,明天讓哥多買些菜吧。”
玉旻巡視二樓一圈兒,總算是檢查完了整個禦史臺的夥食情況,又回了清吏司,叫蔔瑜過來談事。
說是談事,其實就是坐在明慎不遠處,聽蔔瑜作報告。
這個不遠,是指兩個人只隔了一道桌案,玉旻擡眼能看到他,他擡眼也能看見玉旻。連彼此身上的香氣都能聞見。
這時候還不到下午當值的時間,所有人都很放松,吃完了飯菜,說一下家常鄰裏的小事。也因為玉旻今日讓他們體會到了君主的親和之風,雖然仍然很肅穆,但但至少放得開了。
明慎等飯吃,無事可做,就被之前那個同事拉着,繼續被玉旻打斷的話題:“對!我剛說什麽來着,舍妹從小玲珑溫婉,今年剛好十四,不知明大人可否有意?唉,你知道的,小姑娘就喜歡您這樣溫雅俊秀的青年才俊,其他來提親說媒的,踩破門檻她也不願,我保證這事兒可……”
明慎努力微笑着,抵抗着來自玉旻那邊富有壓迫力的視線——偏偏這位說親的同僚還是個心大的,不僅心大,而且話痨,明慎不好打斷他,只能安靜地聽他說了一遍自己的妹妹如何如何,若是到時候成親又如何如何,并在暗中捏了捏他的手,看看明慎,又看了看玉旻,用痛惜的表情搖了搖頭,再寫了張字條給他看:
“明大人,陛下對您真是格外的兇,連餅都不讓您吃……都說士之耽兮,尤可說也,您一定不要耽擱自己啊!”
明慎:“……”
另一邊,玉旻的神色也越來越凝重。
明慎清了清嗓子:“那個,我的意思是……”
同僚豎起耳朵聽:“明大人意下如何?”
明慎撓撓頭,笑道:“我已經娶妻了……就是今年正月的事。”
同事道:“哦?”
明慎道:“因內人善妒……”
同事立刻恍然大悟:“哦!原來是這樣,看不出來,明大人家中那位竟然是個河東獅。嘿嘿,那便不打擾了,真是可惜。”
明慎憋着笑,趁別人沒注意時,偷偷往對面瞥了一眼。
“妻”面無表情地瞅着他,見他望過來,立刻漫不經心地回了頭,繼續跟蔔瑜商量事情,但唇角也慢慢地、慢慢地勾出了一個生動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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