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1/3【修整】

葉未雙坐在床邊。燈開着，莫叔叔那個大塊頭完全無法把上身塞進床和上方吊櫃所在的空間裏于是只好站着。他老老實實地将自己的傷告訴了莫叔叔。他打小就知道，如果自己是異類，那莫叔叔就是異類中的異類。他完全知道自己在說什麽，知道葉未雙能和妖物對話，而且他也看得見葉未雙能看見的一切東西。

莫離沉默着聽完他說的話，手中已又夾上了一根煙。直到葉未雙用責備的目光看着他的眼時他才發覺自己把整個不透風的房間都熏上煙味了，而此時葉未雙正在不斷咳嗽。莫離連忙手忙腳亂地把煙熄了。

“所以，你就是在那幢別墅裏碰到的？”莫離皺着眉問。葉未雙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他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手腕上用一根紅線綁着，像是一條分界線，手腕以下的整只手都是黑色的，皮膚下似乎有活物在蠕動着，葉未雙只看了一眼就別過了眼。而相反的，那條紅線以上，卻是葉未雙長久營養不良和久不曬太陽造成的蒼白皮膚。手上貼着符紙，不是那兩個鬼送的，而是莫叔叔拿出來的東西。只貼在了手心裏，而手背上的那張符紙早就模糊了，仿佛滲進了皮肉裏去，隐約還能看到露出來的細微的黃色紙張。葉未雙很擔心這紙是不是就這麽跑到他手裏頭去了，但是莫叔叔卻說不用擔心。“那兩個家夥送的東西不算便宜貨，貿貿然覆上我的‘氣’會産生抵觸，等它發揮完作用了我再給你手背上處理一下。”

當葉未雙小心翼翼地問莫叔叔這次回來是來幹什麽時，莫離煩躁得似乎又要點起一根煙，但想到剛才的煙霧缭繞，又停下了。“來追一個東西，如果沒弄錯，就是那天你在那戶人家的別墅外看到的。”

“可是……我看到有兩個人。”

“沒錯，那東西會裂體。這是很高級的一種鬼招。沒想到這麽快它就開始下手了。”莫離皺着眉，怒氣沖沖地又點燃了一支煙。葉未雙立刻咳嗽起來。于是他又立刻停下了。“我出去。”

“等……等等！”葉未雙立刻叫起來，“沒關系，你在這裏抽好了，我不介意的……”莫離回頭看了看葉未雙，他的眼睛因為消瘦的臉顯得很大，眼中充滿了不确定的動搖與驚慌。他太瘦了，瘦得好像一戳就能将那兩條纖細的鎖骨戳斷。這個樣子的小侄子，根本不像一個十七歲的少年。莫離停下來，沉默了一會兒，将手塞進西裝的褲帶裏說：“我就在外面，今晚不會走的。”葉未雙眼睜睜地看着他走了出去，順手帶上了門。葉未雙說不出自己是什麽感覺，整整七年，他都沒有想到自己還能再一次看到自己的親人，就像在沙漠裏突然看到了一片綠洲，幹渴的身體不顧一切想要接近水源一般，然而心裏卻萬分害怕那究竟是不是海市蜃樓。

那種恐懼讓葉未雙突然覺得冷得要命，蜷縮着将自己包裹了起來。

莫離站在這幢老式住宅的外頭，靠牆站着。這棟房子已經很老了，牆壁上的粉刷已經脫落了大半，凹凸不平的牆面上爬滿了綠油油的爬山虎。老房子樓高很低，完全被四周的九十年代的相對高的住宅樓遮住了陽光，常年無法收到陽光直射，因而一到這裏硬是覺得溫度下降了一度。本來這種老房子應該不能住人了，只是不知道為什麽一直沒有拆遷，房價低得驚人。葉未雙告訴他就是因為這個才住進來的。當初他走投無路的時候，這個宅子裏的一個老爺爺請求他替他看守宅子，說自己馬上就要走了。葉未雙正到窮途末路的時候，于是很快就答應了。

莫離和葉未雙都很清楚，那老頭子是條陰魂，估計這一生也就這一個心願未了卻，因此錯過了輪回時間，臨到要魂飛魄散了才終于遇到了葉未雙這個奇特之極的體質了了一樁心思。

莫離的眼前開始浮現出這個孩子小時候的模樣。他長得和他的爸媽一點兒也不像，但如果仔細看的話，卻确實和莫離有許多相似。但是葉未雙的體型完全不能和莫離相比。莫離想起他小的時候總喜歡騎在自己的脖子上，指揮着自己追那些小妖，道行不深的小妖精經常纏着他，因為這個孩子像對待朋友那樣對待那些妖物。那個時候他還沒有像現在這樣發育不良，小時候的葉未雙白白淨淨，一雙眼睛大得很漂亮，手腳靈活得像是小動物。莫離總要費比抓妖怪還大的勁才能把他“緝拿歸案”……想着想着，他的臉上便露出了一絲淺薄的微笑，然而雙眼很快暗淡了下去。莫離又深深吸了一口煙，狠得好像要将整個煙頭都吸進去，然後他掐滅煙頭，冷眼盯着正對的巷子裏一團黑漆漆的東西說：“找到了麽？”

那團東西在月光下投出一片古怪的影子，仿佛是一堆蠕動的腐肉。接着發出了“咕嚕咕嚕”的粘稠的液體聲。一個悶而低啞的聲音仿佛是通過土地的震動傳到了莫離的身體之中，連自己的骨頭都仿佛被重新拆組了一遍。“……找到了……找到了……天蠍星……地衡……找到了……”那個東西一遍遍重複着陰冷的“找到了……”，身體開始慢慢癱軟、融化。牆上的影子慢慢地小下去，直至消失。月光照不到的陰影之中，緩緩向莫離的方向流過來一灘綠色的粘稠物，漸漸暴露在月光之下。莫離從口袋裏掏出一個鼓鼓囊囊的袋子，裏面隐隐傳出刺鼻的血腥味，那個袋子脫離莫離的手飛了出去。地上粘稠的液體突然間如有生命一般激射起來，刺穿了那個袋子，将裏面的東西直釘到牆上。“唰！”地一聲，一灘暗紅色的鮮血在牆上，以白色的紙袋子為中心炸了開來。那灘綠色的東西很快覆蓋了整個袋子，接着慢慢流下去，縮回了陰影之中，了無生息。

莫離的手微微松了松，這時才微不可見地籲出一口氣來。

“叔叔？莫叔叔？”屋子裏傳來的葉未雙的聲音，莫離停頓了一下，撣撣背後靠着牆的灰塵，拉開門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