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杜志軍也笑說:“那怎麽會,這是個法制社會,我這個人是很講道理的。只要你遵紀守法好好做生意,不去打擾我女兒的家庭,我這個人是很寬容的。”
倪端垂了垂眼,“謝謝杜廳寬宏大量不和我計較。”
杜志軍說:“不是不計較,是不值得計較。你是什麽我再清楚不過。別以為現在包你的人能永遠罩得住你。丁家背景是夠硬,可是他家的孩子也不過是個纨绔子弟。上面的鬥争也是很厲害的,今天在上面,明天就會下來,而且是摔的很慘。時錦年就是個現場的例子,我也不是沒玩過。都是一個樣子地——”他拖着調子踱着步子走到倪端身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揉了揉,俯身暧昧地說,“你不過是他床上一個随時可以踢下去的貨,你也該為自己的将來打算打算。”
倪端一瞬間身體僵硬,他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被逼供的審訊室,被禁锢在椅子上任人宰割,杜志軍的嘴臉他一輩子都忘不掉,他恨不能現在就抽出藏在身上的刀結果了這個老不死的。可是不行,殺了他太便宜他。
比仇恨更加恐怖的就是瘋狂,倪端感覺到自己的理智正在一點點地瓦解,他怕自己最後會失控,最不顧一切地訴諸暴力,那麽之前的一切隐忍也都失去了意義。
他怕極了自己的瘋狂,怕到哭出來,哭道淚流滿面。
杜志軍倒是吓了一跳,不知道他搞什麽鬼。
他是聽說倪端在監獄裏已經神經不大正常了,然而總疑心他是在使苦肉計。
現在看來,如果一個人真的演戲到這個份上,那麽很可能他連自己也分不清自己是不是瘋了。
看來傳言不虛。
他就更沒什麽好擔心的了。一個瘋子的話,誰會信?一個瘋子的仇恨又值幾個錢?一個瘋子的味道不知是怎樣的……
杜志軍掂量,要毀掉一個下賤的男妓随時都可以,所以不如等到嘗過他的滋味之後再下手。
他露出一個笑,和藹地拍拍倪端的臉蛋,“你怕什麽呢?你現在是丁牧遙的玩意兒,我怎麽也會給他個面子。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看你怎麽做了。”
倪端淚流滿面搖搖晃晃地從第N層大客戶房出來之後肖桑不放心他的情緒,讓人帶他到辦公室,豈料進了辦公室倪端的眼淚已經幹了,神情自若,一點也看不出剛剛還如喪考妣滿眼驚慌瘋癫的樣子。
肖桑給他泡了杯咖啡遞過去,不禁慨嘆,“你到底是瘋了還是沒瘋?”
倪端說:“有什麽區別?”呷了口咖啡,搖頭,“你這裏真的就只有速溶咖啡而已啊,可惜了你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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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桑說:“我這人應該怎樣的?”
倪端正色說:“你應該弄一整套咖啡機在這裏,不不!把咖啡換成茶,用一套古董瓷器,招待最上流社會的嫖客,這個房間門口挂一塊牌子,就叫‘鴨執事的下午茶’。”
肖桑差一點噗出去,“你……真是瘋了。”
倪端就得意地笑。
肖桑說:“不過就算瘋的,你也算是個妙人——我還以為你的仇家是杜志軍,遇上他會很麻煩。不過現在看來倒不用太擔心你,多半你有自己的打算,也應該能全身而退吧。”
倪端說:“你怎麽知道我和他有仇?”
肖桑笑說:“這個店裏的很多事情我都知道,何況這不是很明顯的事情麽——他是你為數不多沒有自薦珍惜的廳級幹部了。而且你之前對他也多有避忌,你以為我為什麽要有意向他隐瞞了你在這裏的存在?”
倪端托腮笑說:“你為什麽要幫我?”他嘴巴雖然在笑,可是眼神卻沒有,隐約閃爍着算計,“我最近一直在想,幫我對你有什麽好處?”
肖桑聳肩,“這個是我的愛好。”
倪端冷哼,“你是要我相信幫助手下的鴨子是身為鴨頭你的樂趣?”
肖桑說:“差不多吧——或者可以說,我是在實現年輕時的理想。”
理想,從一個鴨頭的嘴裏說出來有幾分違和的感覺,令倪端不禁一愣,“……這可真是一個、有點奇怪的理想……我以為鴨頭和媽媽桑的理想一般不會是賺錢或者安排手下人多接點客什麽的。”
“也有人的理想是那樣。我稍微不同一點,不過不是很好嗎?”
倪端想了想,倏然而笑,這次是真的笑,“确實很好。因為有你這樣的鴨頭,我突然覺得這家店不總是那麽黑黢黢的,這個行當也不總是粘膩令人作嘔的。還有那些論文,也不總是顯得那麽可笑了。”
兩個人心情還不錯地面對面坐着喝咖啡,氣氛簡單而輕松。
蘇乾趕到七月流火後,到處向人詢問倪端的下落,後來他被帶到一間像辦公室的房間,而倪端正擠在角落裏瑟瑟發抖,可憐極了。
蘇乾快步過去雙頭擡起他的臉,“端端你怎麽了?”
倪端驚慌的眼神落在他身上,慢慢地沉澱下來,然後大顆大顆的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他嘴一癟,哇地哭出來,撲到蘇乾的懷裏,“乾哥~我知道你會來救我的。”
恰巧在辦公室裏還沒來得及退出去的肖桑目睹了整個過程,不禁對倪端出神入化的演技刮目相看。
從聽說蘇乾到開始,倪端就匆忙喝完剩下的咖啡,抹抹嘴說:“不要意思,肖桑我還有剩下部分要收收尾,借你的地方一用。”說完就不客氣地往牆角一坐,半分鐘後就進入了那種惶惶不安神經兮兮的狀态了。
他不僅入戲快、入戲深,最重要的是——他已經跳躍了用表情用肢體來演戲的段數,他直接用眼神、眼淚、鼻涕,甚至用整個靈魂來演繹。如果這仍然不算人格分裂而屬于演技的一種,那麽憑他的演技問鼎影帝也不是不可能。
肖桑不禁為手下員工的多才多藝而喟嘆。
搖搖頭,他識趣地把舞臺留給主角,悄然離開,離開的時候他略同情地看了眼心疼地抱着倪端安慰的蘇乾,心想——演戲的是瘋子,看戲的是傻子,你是風兒我是沙,纏纏綿綿到天涯了……唉,鴛鴛相抱何時了。
然而令肖桑意外的事情再次發生,前後不過十分鐘,蘇乾便臉色蒼白如喪考妣地從辦公室只身離開。
肖桑處理了點別的事情回來正好看到他離開的背影,走進去時,倪端已經翹着腿坐在沙發上一副沒事人的樣子。
呃!這家夥,不僅是入戲快,出戲更是快啊!幹淨利落,絕不拖泥帶水!人才!絕對的人才!那些假哭和假戲真做的演員跟他比弱爆了!!
肖桑忍不住好奇了,“你跟他說什麽了?就是人生反轉劇也沒有轉的這麽快的吧?”
倪端伸了個懶腰,“沒什麽,我就跟他說,他老丈人在局子裏把我給辦了,然後把我丢監獄讓整個監獄的犯人排隊上我。他就受不了跑了。”
“……你說真的?”
“假的。”
“……那他為什麽吓跑了?正常不是應該留下來陪你,你們不是很好的朋友?”
倪端聳肩笑說,“這個要問他咯。”
肖桑擺手,“算了,當我沒問。我對別人的秘密不感興趣。”
倪端笑眯眯地恭維說:“就是!不對別人的秘密感興趣,只對別人的願望感興趣的鴨頭才是最可愛的鴨頭。”
蘇乾到家的時候等待他的不只是妻子杜菲菲,還有他的岳父杜志軍。
杜菲菲見了他就埋怨,“你幹什麽去了?給你打電話也不接!爸都在這等你一會了!你再忙還能忙過爸?!趕快點!爸有話對你說。”
蘇乾臉色蒼白地坐在岳父面前,眼神不知該放在何處。
翁婿兩個平時便不是很親近,只是蘇乾從未像現在這樣眼神飄忽,态度疏離。
杜志軍熟習犯罪心理學,認定他是典型的做賊心虛。
他面上越發和藹地說:“菲菲你這個脾氣要改,蘇乾是你的丈夫,他工作忙了一天,你要理解他支持他。不能說一些不尊重人的話,你要多學學你媽媽,她的涵養比你好。”
杜菲菲就強嘴說:“是呀,我不随我媽,我随我爸。”
杜志軍又笑着批評了兩句女兒,然後單獨把蘇乾叫到書房,倆人關上門說話。
杜菲菲就在客廳看電視嗑瓜子,耳朵支着聽裏面的動靜。不過房間的隔音太好,她什麽也聽不見。
杜志軍對這個女婿其實是頗為不滿的,他自己是個男女通吃的,卻不想女婿也是這一路的,可是杜菲菲被他慣壞了,只能愛誰是誰。
他這次正式找蘇乾談,核心思想有兩個——
第一,絕對不可以對不起杜菲菲,否則後果自負。
第二,絕對不可以和倪端有任何接觸,否則後果同上。
并說“這些事情菲菲不知道,不過我知道。我不能容忍自己女人的家庭被不名譽的第三者破壞。”
蘇乾結結巴巴地解釋,說自己和倪端只是故友重逢,談不上交情,也不是那個關系。
杜志軍睜一只閉一只眼地給他臺階下,“我當然知道你這個孩子厚道,不會和他那種人有什麽瓜葛——我想你已經知道他現在的職業了吧。”
蘇乾無語點頭。
杜志軍嘆氣說:“不是我妄下評斷啊,倪端這個孩子,我看着,心術不正。他一直對當年那個案子耿耿于懷,這次他找你大概也說自己如何無辜又受了哪些苦。”
蘇乾更加心緒煩亂,不知如何是好。
杜志軍嘆氣,“可是,我勸你不要相信他的那一套。我幹警察這一行這麽多年,基本上看人是不會走眼的。如果本質是好的,即便是一時糊塗誤入歧途,最後也會迷途知返;反過來如果一個人心術不正,即使給他康莊大道最終也會下道。刑滿釋放人員那麽多,為什麽偏偏他要選擇做那一行?是活不下去了啊?年輕人,有手有腳做什麽不好去出賣淫!”搖搖頭,“可恥可悲可嘆!”這三個排比字眼力透紙背。
蘇乾不自覺地雙手十指交叉,指節泛白。
杜志軍凝神看他,皺眉說:“他不會跟你說了什麽污蔑我的話,而你又相信了吧?”
蘇乾緊張地擡頭瞥了他一眼,矢口否認。
杜志軍說:“我想也是,他做的事情意圖已經很明顯。”
“……意圖?”
杜志軍皺眉,“難道你覺得他是為了和你再續前緣?——實話講,他不過是想回來報複。報複的對象就是當年涉案的人員,也包括你。”
蘇乾腦子一片空白地看向岳父。
杜志軍指出,“你不會忘記自己曾經寫過的那份材料吧,雖然那東西并不是決定性的證據,不過對倪端的心理上的影響想必會相當大,他不是從此之後再也不肯見你? ——凡事要多問幾個為什麽,你知道他為什麽會在幾年後的這個當口出現?為什麽他突然就不計前嫌來找你?——你是聰明人,不用我說什麽你該懂的。”
“我、我不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現在他正被包養着?包養他的又是誰?——說起來還是有點來頭的,是軍區丁家的公子,現在經商,生意做的很大。軍方的人物,我也惹不起的。”他冷笑,“據說這位丁少在某件事情上很有些特殊的癖好,而倪端為了籠絡住這個金主可是什麽都能做的出來。”他覺得有些太過露骨的話不要在晚輩面前說。
“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蘇乾也不想知道了。
“所以說你們這些孩子的想法總是太簡單,丁牧遙會為了他而對付我嗎?即便是他想對付我,就輕易可以做到?——真是兒戲!我這個人行的端做的正,自然是不怕的。”可是杜志軍是不會放棄這個徹底做透他思想工作的機會的,又不厭其煩地說了很多關于倪端的惡形惡狀。
蘇乾知道岳父是再變相地威脅他,如果他不就此表态的話,情況也許會更糟,于是他不得不艱難地表決心,“爸爸,你說的我現在都知道了。我……不管倪端怎樣,我現在是個有家庭的人,菲菲對我也很好。我現在沒有任何別的想法,就是想對家庭負責任,在事業上有點建樹。我不會讓你們失望的。”
杜志軍寬慰地點頭,“我知道你一直是懂道理識大體的人,當初我也是相中你這一點才把女兒嫁給你——說起你的事業,我覺得當醫生固然很好,不過是不是工作節奏有點太快?菲菲說擔心你的身體會吃不消。你看看有沒有其他中意的單位,有的話我給你留意。”
蘇乾心頭一緊,幹幹巴巴地說:“爸爸,我、做醫生是我從小的理想。”
杜志軍笑說:“樹挪死,人挪活。人在變,時代也在變,想法自然也要跟上變化的形勢。這件事情你不妨放在家庭會議上和菲菲好好商量。”
蘇乾驚覺自己竟然像一個上了賊船的旱鴨子,船上的人保留了随時可以因他的種種不乖順而踹他下去的權利。
他以為通過犧牲而得到的,其實并沒有真正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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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