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陸

望着手機內顯示的訊息，日番谷皺了皺眉頭，心裏短暫地掠過一絲不安——許是出于過度緊張？他搖搖頭，并未多想。在整理好會議室中的文件後，如往常一般，伸手打了個響指，滅掉屋內所有的燈火，沒有安裝窗子的空間立刻陷入一片黑暗，準備離開。

黑暗之中，一聲妩媚的輕笑在門外漾開，日番谷警覺地凝神，卻發現這笑聲存在于記憶之中，一時半刻雖想不起是誰，卻熟悉得很。

“啊呀，空座親王就是這麽招待客人的麽？”

細長的高跟鞋踏出一個個聲點，沒有得到主人的許可，仍步步趨近。白皙的手腕在空中随意虛晃一下，虛無中豆大的藍焰依次亮起，閃爍在四周，無風自動，發出混濁的光芒。

從幽冥借來的鬼火，冰冷的沒有一絲溫度。

靛藍的焰火映亮了女人的臉，臉龐圓潤，成熟而美麗。金棕色的發卷披散肩上，襯着臉畔一顆美人痣盈盈欲墜，殷紅的唇一勾，堪堪把問句尾音裏的笑意收住。

“……”日番谷的腳步早就停了下來，他看着朝自己走來的女人，怔了片刻，伸手又打了個響指——動作竟有些僵硬，霎時間，黑夜交換為白晝，而夜裏璀璨的藍色群星，則一一暗淡了下來。

白熾燈刺目的光芒下，他擡起頭，一雙眼睛充滿平靜，深深地望向自死亡之時起，已經闊別幾百年的人。

那些別離時的悲戚與哀恸，在溫潤的現實中一一蘇醒，如同迎接到春天的枝葉，慢慢舒展開來。昨昔與今日雖間隔了數個百年，漫長的死亡卻抽走了它們，使得前生今世格外親近，曾經的景象與呼喚，猶在耳畔，顯現眼前。

“松本……”他的聲音沉穩，女人卻仍從中聽出了隐匿的驚喜，“好久不見。”

“是好久不見還是本來見不到呢……”松本亂菊塗着豆蔻的指甲徑直攀上了日番谷的臉，露出與成熟的容貌毫不相符的惡作劇表情，言語裏滿是因不悅而産生的戲谑，“哦對啊，死而複生，這~麽大的事情居然不派人跟我講一聲，這真正就職了親王的人，就是和平時不一樣的拽哦~~”

伴随捏扯動作的，是日番谷毫不客氣拍打上手背的聲音。與少時只會紅着臉怒氣沖沖呼喝有別，現在的他板起一張撲克臉，一副公事公辦的口氣道：“即使我沒有通知到你，松本，現在你不是知道了嗎？千裏迢迢從東屍魂趕到空座也不知會我一聲，如果沒有重要的事，到底是誰比較失禮？”

亂菊聞言，呵呵笑了起來：“日番谷你越來越不讨人喜歡了，我只是聽說死去多年未曾轉生的你突然間重獲生命，念及舊情來看看你，誰想到一見面就是一張冰塊老人臉……唉，當真是‘歲月無情催人老，可惜你還沒長高’……”

她的話讓日番谷眼角抽動，手一指，一張梨木長椅滑到松本身邊。

“無論怎樣……”他忍住自己想吼回去的沖動——天知道一開始見到她時自己怎麽還會眼角泛紅——盡量紳士地道，“我想知道，你遠道而來，是以松本亂菊的身份，還是東屍魂魔女大人的身份？”

沒有在意他言語裏的不快和炸毛邊緣的狀态，實際上亂菊十分享受這種氣氛，它宛若百年之前，彼此之間的親密無間，歷經生死悲歡，一切都沒有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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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扶上凳子，她毫不客氣地坐了下來，大咧咧的沒有一點貴族的氣質，灰藍的眼睛裏滿是放松的神情。

“好公事公辦的口氣啊日番谷。”她佯裝責怪道，疊起修長的腿，雙手放在膝上，“非要說的話，作為東屍魂魔女的那部分，來對空座親王正式就職發來賀電——啊不，帶來祝福，而作為松本亂菊的我……”

她頓了頓，沒有出聲，短暫的沉默後，忽然椅背向後撤去，椅上的人徑自站起來轉過身，輕輕攬住日番谷，摸了摸他的頭發，合上雙眸，長長的羽睫有些顫動。

“——你沒有事，真是太好了……”

略顯驚詫的日番谷在感受到溫暖的懷抱後，也放松下來，他點點頭，接受了這句話。

“能再看見你，我也很高興……亂菊。”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

好不容易營造出的溫馨氛圍并不能被很好地維持下去，這個微妙的轉折點以松本亂菊把一口茶水直接噴到日番谷臉上為準。

“松本……”日番谷幾乎要咬碎一口牙，從案幾上扯出幾張紙巾擦着臉，真是的這個女人，身為神聖的屬地魔女難道就不能有一點嚴肅的樣子嗎？！從莉莉絲和該隐的時代開始，哪裏有屬地魔女噴血族親王一臉茶水的情況出現？！

他又不是幸運E！

“抱歉抱歉……”松本忍不住繼續笑着，伸手指向日番谷：“哈、哈哈，原、原來你就是那個魔女的寵物白獅子……不行了……啊哈哈！”

完全沒有看出你哪裏想要道歉了……日番谷腹诽着，皺眉道：“有什麽可笑的，事實即是如此，因果定數，自難相測罷了。”

“唔，真的不好意思，不過是稍稍想象了下你變成白毛獅子的樣子……哈哈哈，不怪空座的屬地魔女多年不曾轉生，原來內裏醞釀的是這麽個厲害角色，把親王當作寵物養了幾個月……噗哈哈哈……啊對了，我可不可以看一下這位魔女的模樣呢，還有她的名諱是……？”

好想認識她一下啊感覺聯合起來一起欺負日番谷會特別帶勁呢！亂菊內心歡喜笑眯眯。

這個時候才開始表情嚴肅狀态正經真的大丈夫？日番谷斜了亂菊一眼，想也想的到這女人心裏在想些什麽，這種還算好的，最初的時候還喜歡拿他同她家的親王市丸開各種玩笑，對，也就只有市丸那樣的家夥能非但不生氣，反而眯着眼笑的很——

——等等，市丸。

心裏的念頭猛然被拽了一把，像不斷高飛的鳥忽而翅膀沉重，搖晃着墜入深淵，又像一只探入深井的水桶，斷了繩子，浮浮沉沉，永遠無法被提上來。

他忍不住擡眼看了一眼亂菊，她仍笑眯眯的等着他，什麽都沒有察覺——實際上，因為某些原因，她也無法察覺。收回目光，他煩惱而認命的不再去想那些塵封的記憶，那種對他們都沒有好處的東西。

“就是這個女孩嗎？”亂菊接過日番谷的相片，照片上，女孩身子瘦瘦的，裹在漆黑的巫袍裏，露出白皙的脖頸與臉龐，小鹿一樣的眼睛黑亮，被永恒定格塑封的笑容有點腼腆，看的人心裏癢癢的。

“嗯。”日番谷應了一聲，目光觸上照片，臉上就線條不由得柔和起來，“夏梨，黑崎夏梨。”

“這種突然溫柔起來的聲線是怎麽回事啊嗯日番谷？果然遇見了自己喜歡的人的樣子呢……”亂菊湊上去仔細瞅了瞅日番谷，啧了一聲，視線又掃回手裏的相片。

本是極為随意的一眼，卻讓她停不下來，腦海裏忽而回閃過一張面孔，還有清脆的，像百靈鳥一樣的聲音，那個聲音從遙遠的洞穴中傳來，嗡裏嗡氣，怎麽也聽不清。

“等等日番谷……”她的語速放慢了下來，組織着語言，“我覺得……我見過她，很久很久以前……很久以前……”

日番谷擡起頭，他意識到亂菊在說什麽，氣氛一下子嚴肅了起來：“你的意思是什麽？”

“我見過她，好像在某處，空座，抑或是東屍魂……夏梨，魔女……Karin。”她的聲音很輕，力氣仿佛都被用來思考與搜索，不過顯然沒有什麽結果。

“有什麽更多的線索嗎？”日番谷追問着，面對夏梨，這種恍若相識的感覺他同樣擁有，只是放在有着強烈羁絆的魔女與親王身上是再平常不過，但這并不說明……就毫無問題。

“啊啊……怎麽也想不起來……”亂菊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嘛，你知道的，我的記憶一直有些問題，抱歉抱歉。”

“……”

沉默片刻，日番谷伸手拿回相片，眼睛盯着亂菊，攥了攥手，嘗試道：“……說到記憶，已經幾百年了，你……怎麽樣……？還是記不起那個人嗎？”

說實話，他不願去觸碰這種禁忌，只是如果連死亡的自己都能迎來重生的奇跡，那麽他無比期望松本亂菊能夠重獲遺忘的記憶——那被她親手舍棄的東西。

“誰……？”聞言，亂菊的眼神有些動搖，只是一會兒便回複平靜，“那個……在東屍魂一直陷入沉睡的人嗎……？”

她托着腮，緩緩地笑了起來：“不管是姓名還是身份，不管是相貌還是來歷，全部都想不起來，不過沒有關系，雖然有時候會感到心裏的痛感，可每當我看見他，我覺得……想不起就想不起好了，應該沒什麽關系，嗯。”

——沒有關系，因為他還活着，在這個世界上，與自己一起。

像給自己開脫似的，她重複着沒有關系的話，呼出心底沉郁的氣息，繼而回過神來，佯裝不快，敲了敲桌子：“嗯，不說這個了，玩鬧完了，我得說說正經事。”

伸出手，亂菊的指尖又一次戳上了日番谷神色詫異的臉，與先前不同，她的笑容迅速消失，語氣也刻板了起來：“我專程趕來，确實有些事情。”

一朵妖嬈的靛藍百合自她的指尖渲染而動，悄然蔓延到日番谷的面孔上，勾勒輪廓時那刺入骨髓的冰涼讓他為之一顫，從喉嚨裏滾動着聲音：“你要做什麽……？”

“雖然王鍵能修複你的靈魄，靠着被召喚出來的拘突做成的身子卻不是那麽完美……你也感覺到了吧，有時候……難免‘身不由己’？”

她眨眨眼，神秘地笑起來，念道：“生死由來幽冥路，複靈魄，肉白骨。我便是來助你修複應屬于你的肉體的。”

“東屍魂的回魂複生術麽？”

日番谷心底一震，他沒有料到亂菊竟專程為此而來，他自知這是承了亂菊的大人情，很是重禮地颔一颔首：“如此，我便要說一句多——”

“而且呀，最重要的是，這樣的話，你和小夏梨做……的事情，也不會覺得不方便了喲~~”

“……”

“謝”這個字還沒有出口，它被生生的拗斷在喉口。

不過沒說出來，真是太好了。

日番谷冬獅郎望着剛剛被自己的胳膊肘壓裂了的桌子，如是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