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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凡豎耳着朵留意樓外聲響,屋裏幾個人自然也都聽到了,只是神态各異。
樓外似乎聚集很多人,聲響也從最初的輕輕議論演變成吵嚷,似乎在為某事争執,幾欲攘臂,情形與之前圍觀江凡不盡相同。
袁九咂嘴,啪的一聲展開折扇“真是,這幫窮鬼,一刻也離不得人。”向江凡與江昊歉然“我去去就來。”
袁九腳步輕快的走了,不像是遇到棘手事,倒像等待多時的歡欣雀躍,一副“終于來了”的樣子。
袁九施施然下樓,餘下三個人一時靜寞無聲。
江凡偷眼看江昊,見他臉頰緊繃,知道小舅子在生氣,悄悄推過去盞茶至手邊。
江昊掃了眼茶蠱,再看江凡。江凡不知道自己哪裏又做錯了,往後縮了下/身子。
他們情态江福看在眼裏,鼻底輕輕一哼,站起來踱步。
江昊本來就是問三句答一句的人,現在更是一言不發。袁福又是個沒耐性的,看似拿他們當座上賓,其實沒有一只眼睛瞧得起。愛氣就氣,随他去,根本就不做理會。
江凡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自以為是個讨人嫌的,便垂下眼皮也一句話不說。
袁福剛才那副說詞貌似有理,其實不盡然。
人世間的恩怨帳,一筆筆都有記載,逃不脫也賴不掉。業緣這種事,一天不多一個時刻也不少,數或有增減,也不過是今生債來世償,前世願今生還,這才能生生不息造出浮世百态圖。
六道輪回裏早就注定的,既不是才富五車氣貫星夜的曠世絕才,也不是扭轉乾坤的大貴人,還能逃得掉懲處?沒有恩怨哪來的輪回?
一個小員外,或者有幾個閑錢的土豪又算什麽?就算是一品大員下來,也要看品格如何,稱稱修為,積福多少。折算抵消一番,哪怕是運數平平,來世也仍會做官。
中人多,上人少,骨格清奇又不激越行事的人上人更是難得。大奸大惡,自有懲處。春秋時白啓坑殺降俘,落魄而死。數百年後,田間被雷擊死一牛,肚腹間仍有白啓字樣。可見現世報不能抵消罪過的,要支取幾輩子福氣償還,怎一個慘字了得?
陽間律例與陰司法章有所不同,殺人非但償命,主謀者罪重一倍。若是遇到家裏子孫敗財,妻妾偷人,倒是算一種報應,現世報罪罰抵減若幹。內中折算規則既有法理亦有情理,機關與門道不是一言就能覆述的,冥界約束鬼役的律條,也不是他一修真的門外漢可以明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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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凡覺得這個袁福什麽都不知道,指手劃腳的既聒躁又沒有道理。方外人應不問世事,先清雜念再認真修行,一味的在紅塵裏打轉,性情中來去,是大忌。
袁福趾高氣昂的在那裏,他以為他是誰啊?別說是他,就是鬼判手執判筆用算盤一筆筆算來都不敢準保筆筆不誤,他就能天下公平?沒有增減賠補?就算再有福祉,也是強詞奪理。有心謀求的福祉,薄得像紗,吹口氣,就噗的一聲破了。
他們兩個看着不像平衡個中的修修人,倒像是圈了塊地的土霸王。
因為袁福對江凡不待見,江凡也對他腹議不止。
三個人各自轉着心思,暗中悄悄相互打量。
袁九說去去就來,一時不見回轉。江昊不說話,袁福也是個不愛應酬的,枯坐一晌便不再相陪,起初還在樓梯口踱來踱去,轉瞬就不見了。
屋裏就剩江凡江昊兩個,江凡提着的那口氣終于松了下來。臉上被抓傷的地方隐隐作痛,乞丐鬼撞到的地方像散了架一樣,每個骨頭縫都泛着酸疼。
江凡渾身無力,想要起身,撐了幾次桌面也沒站起來,頭暈目眩着打晃。兩腿直哆嗦,桌子上的杯盤被鎮得嚓嚓輕響。
江昊自江福離開後,便起身在樓內踱來踱去,看似無意的打量,其實各處已查看詳實查看。滿眼盡是鑲着龍紋腳踏祥雲圖,盛香灰的香爐也是鑲着貓眼的描金。
查覺江凡有異,江昊走過來,貼着耳根問“你怎麽了?”
“江昊,你扶扶我。”
江昊冷眼看了他半晌,還真的摻扶,江凡站得不穩,歪歪斜斜的靠在他肩膀上“袁九有問題。”
江昊扭過江凡的臉,仔細打量,江凡笑得比哭還難看,咧着嘴告狀“他剛才吸我精氣。”
江昊臉上的表情糾了一下,瞬間又恢複木然。
“傻子。”江昊托着江凡下巴渡了口氣給他。
江昊中氣十足渾厚有力,江凡調息一下便耳清目明。
外面聲音一浪高過一浪,像驟然加大的議論,卻聽不見袁九半點聲響。江凡好奇,握着江昊的手,兩個相攜而出,在圍欄處向下探望。
下面似乎正在舉行法事,壘起一坐高臺,層層疊疊離地三丈有餘。江凡倚着欄杆探出大半身子,正下方便是那個擂臺,趙周文獨自站在臺子正中央,黑壓壓的鬼魂聚在臺子三面,裏三層外三層,圍得密不透風。
袁九也在,他坐在場邊的交椅裏,臉上興趣缺缺,盯着半空中某一點,張嘴打了個哈欠。桌上擺着副半新不舊的茶盞,袁九時而端起來湊到嘴邊,時而用茶蓋輕輕撥拉飄浮的葉片,并不喝。
腥紅色地毯輔就的臺面上印着雙龍戲珠的暗紋,趙周文就踩在那珠子正中央,垂着頭,兩手置于身側,好像斬首臺上身着白衣脖子後面插着名牌的囚徒,只等午時三刻一聲令下,那個斬字既期待又害怕,神情呆滞了無生氣,身子卻不可抑制的在微微發抖。
臨死前的壓抑氣息,這種味道,江凡十分敏感,是死人才會散發出來的。
人活着全憑一口氣,中氣虧則鬼侵,陽氣盛則鬼怪遠離。
本就是死魂的趙周文,散發出這種氣息,不是好征兆。似乎連身形都比旁人淺淡了一些,,顯然離魂消魄散不遠了。連袁九看他的眼神,都帶着挑剔,時不時的剜過來一眼,帶着抱怨與不滿。
江昊眉頭一皺,看見趙周文,心底竟然升起種熟悉的悲傷。
而江凡也微微側頭,幾百年前,他也曾看着某人變得薄薄一層,那影子淺淡而又模糊。
其實這麽久了,連那人原本長什麽樣子,江凡已經記不清了。
空落落的場子旁邊懸着一個八丈高的旗竿,紫竹精制,粗節寬枝,壯實有力。幾個傭人狀的鬼役在那竿腳忙來忙去。
不見袁福的身影,倒是袁九坐在椅子上,兩腳踩着橫铖,實在百無聊賴,便手裏拿着一根牙簽悄悄的剃牙,舌頭扁圓,時而掃過前面一排門牙,強打精神掃視下面。他目光所及,議論聲漸小。
這場面怎麽都覺得心慌,尤其是看不見袁福。
人群中忽然爆發出一聲哄浪,然後一浪高過一浪,有人遙遙指向天邊,只見天際滾滾陰雲,裏面隐約夾着道祥光。江凡只見一團物什向這邊奔來。
精怪氣數不同,顯現的霧氣也不一樣。同樣是黑雲滾滾,妖的裏面不會透着這種光茫,江凡還看不出它的本原,倒是經常捉妖的江昊咝了一聲倒吸氣。
等那黑雲漸漸近了,江凡才看出濃煙滾滾處竟然包裹一道藍光,藍光中央站着一個人。是袁福,押着個人飛将而來。
袁福速度極快,不多時就踏步而下,将雲朵一腳踢開,将押着的扔在擂臺上後一屁/股坐到場面交椅裏。這動作一氣呵成,快如閃電。若不是緊盯着他,江凡也看不出來。
圍在臺下那些鬼魂們都噤若寒蟬,不敢再作聲,在他們看來,袁福比袁九更可怕一些。剛才只聞耳邊風聲大作,便是一道光劈在臺上,等回過神,才發現,袁福穩如泰的坐在袁九身旁。
一片跪倒叩拜,袁福撇着嘴角說着不屑的話,“沒見識的小民。”到底還是得意的。
袁九笑吟吟的遞過來碗茶,袁福也不客氣,就着他的手潤了一口“茶涼了。”
再扭頭看向委頓成一坨的,哼哼冷笑“他竟然想跑。”
袁九展開紙扇掩嘴輕笑“我們這地界,他能跑到哪裏去呢?不過是白費力氣。”
袁福哼哼冷笑,看向地面那人。
地上那人聳動着肩頭顫抖,好一會才縮着脖子一點點的擡頭,小心翼翼的看向下面,見是一衆幽幽晃動的鬼魂,吓得啊的一聲大叫,下面立時放水。
圍觀的鬼看他這麽窩囊,一起落井下石的起哄。那人被吓得在地上拱動着倒退,他身上綁捆了三道繩索,被捆得像個棕子,身上的肉勒出一道道橫紋,随着他的顫抖也上下颠動着。
這時,站在一邊的趙周文忽然嘆了口氣。啞着嗓音問他“胡經緯,你還認得我嗎?”
被稱做胡經緯的人,覺得聲音十分耳熟,緩緩擡頭看向上方,回想了半晌,擠出一個笑。
“哎,你果然沒認出我來,我是趙周文啊。”
胡經緯恍然大悟,立刻調動臉上表情,忽然想起這人已經死了近五十年了,不由得一僵。繼而想到自己也死了,見到鬼并不奇怪,又略略放松下來“趙大哥啊,這是哪裏?你怎麽會在這?”
趙周文搖頭嘆息,“沒想到你竟然這麽長壽,109歲才死。”
胡經緯覺得這話說得實在不怎麽好聽,當年兩人是鄰居,趙周文家的庭院正對着胡經緯家的後門。
胡經緯是當地大財主,對這個孤苦無依的寡老頗多照顧,有一年過中秋還特意請了周圍幾個孤老一起,內裏就有趙周文一個。
生時這人對自己也蠻客氣,現在死了倒裝這副樣子,讓人郁郁不滿。他們二人不同宗也不同族,胡經緯自覺自己做事沒刻薄過趙周文,沉着臉悶聲不響。
胡經緯到底是個歷練過世面的,活着時候的當然不怕得罪趙周文,現在死了,人生地不熟的,只認得他一個,也不好因為這點小事翻臉。“趙老哥,你一直在這裏嗎?”
“是啊,我一直在這裏等你。”
這話聽得胡經緯毛骨悚然“等我?怎麽講?”
“這是刑場,你來這裏是償債的。”袁九等得不耐煩的皺眉,站在場邊嚷嚷。
趙周文哈着腰慢慢蹭到胡經緯耳邊“我等你下來報仇。我們有殺子之仇。”
胡經緯吓得一哆嗦“開什麽玩笑?趙周文你老糊塗了?你兒子客死異鄉,孫子是被霸王周給害死的,和我有什麽關系?你不尋那惡霸周的毛病你找我做什麽?”
“算了,趙大哥,我想我們是有誤會的。”胡經緯半跪起來,兩膝着地,匆匆打量了一下他們所在的位置,正是衆人目光焦集處,心裏焦躁不安“我不和你多說,我們先離開這裏吧。”
“你離不開了。”
胡經緯瞪視着趙周文。
趙周文悠悠道來“這就是你該償債的刑場,做過的總要還。”
“刑場?什麽刑場?我沒害過你兒子,說實話我連你兒子是圓是扁都不知道,我怎麽可能會害他?”
趙周文仰天長笑,“是啊,你連他是圓是扁都不知道,就敢要了他一雙手。”
趙周文的話是有來歷的,當年他還活着時,惡霸周口舌生瘡,全身潰爛而死。衆人都說他橫行鄉裏的報應,家裏人忌諱他死得怪異,又因妻妾争房産田地不均,便将院子間隔開來,賤賣給幾戶人家。
有一戶人家裏有老人,忌諱院子裏有桑樹,便讓人伐了去。
是夜,趙周文夢見孫子同來,孫子哭訴死得凄慘,央告他于枯井中起出屍骨,好去投胎。兒子只一味跪拜磕頭,意為不能盡孝,趙周文見他兩袖着地,閉着嘴不講話心裏頗覺怪異。
被夢驚醒後,急着找人去起屍首,果然于枯井中等到一罐骨灰一具白骨。
惡霸周得了天遣,事當年鬧得四鄰皆知,胡經緯也知道的。
“本也沒想到會是你,直到有一年,去你家赴宴,當時中秋,我觸景傷情多喝了幾杯,誤闖倉庫,看到一只手做的燭臺。”
胡經緯驚出一身冷汗,他想起來後來與趙周文交惡的緣由了,那倉庫裏藏着他一個驚天秘密。那天領着下人找到趙周文時,趙周文正捧着那個燭臺發呆,當時他劈手搶了下來“這是千年老樹根做成的,你也想偷不成?”
當時只以為趙周文惡他冤枉自己,沒想到,天下事竟然這麽巧。
“那手雖然斷了一指,我卻認得,是我兒子。我兒子是斷掌,掌紋只有一條線,而且小時候受過傷,手背上有一道疤。”
胡經緯吓得冷汗直流,這事,可能還真是他做下的。
胡經緯年上四十仍無子,曾有個游方和尚替他算過,說他做惡太多,命中注定無子。為此胡經緯發誓行善,輔路建橋,不惜一錠金一錠金的做善事,花了足有百金,偏房一小妾終于生了個兒子,他愛若至寶,極盡寵溺。
趙周文較胡經緯年長幾歲,胡經緯的兒子卻與他孫子年紀相若,胡經緯為了給兒子求功名上下打點費了不少心思,終于把人送進長安臨澤書院。與同學交惡,被公然欺負。
那幾個人都是當朝權貴的公子,先生講學時就公然沖進來,操着砍刀與鐵棍,當他是奴隸一樣亂砍亂打。好不容易保住一條命,差點落下殘疾,對方見他不死,揚言要弄死他們全家。
胡家只是有些錢財而已,可不敢和對方硬碰,胡經緯雖然是苦主一方,仍然帶着禮物上門挨家挨戶賠理,不見理彩,便轉而巴結上宮裏的一郝公公,求他通融在春中斡旋。
郝公公有怪癖,戀屍,說是缺一個燭臺,人手做的就好了,還特意端詳了下胡經緯的手“真是雙富貴好手啊。”吓得胡經緯癱在地上“白淨倒是白淨,可惜上了年紀,皮膚糙了些。”
胡經緯肝顫之餘不遺餘力的把那麽一只手,碰巧在飯店吃飯時偶遇一跑堂的,覺得那手倒是蠻好,遂動了心思。又知道他是外鄉人,便覺得有機可乘,暗中計較讓下人去勾搭那跑堂的泡賭坊,欠了一屁股債後,胡經緯出面替他償債,只說要一雙手做謝禮。不然,當場就砍死他。
那人正是趙周文的兒子。
趙家兒子常年經營珍珠買賣,手部皮膚較一般商人要好很多,甚至堪比達官貴人。可惜工匠在制作時碰掉一根手指,而且那手細看還有瑕疵,幸好當時要了他一雙手,便将另外一只精工巧做送了上去。
怕那跑堂的走漏消息,給了他一筆錢財之後,毒啞了他。
再後來,為了兒子的事很是忙了一段時間,幾乎傾盡家財才算保得一家老小平安,這點小插曲早就忘到腦後。
不成想,現在報應到了。
胡經緯冷汗潺潺,猶自辯解“這不幹我事啊,你應該找那個郝公公報仇才對,你兒子的手現在還擺在他房裏呢。”
“人哪,”袁福看了袁九一眼。“留給你磨牙怎麽樣?”
“真的?”袁九兩手垂在下巴處,炯炯目光看向袁福,上半身靠過去。
袁福曬笑一聲。
袁九立刻蹦起來,大聲吩咐“來人,擡我的磨盤來。”
不多久吱嘎嘎一陣響,幾只鬼從西北角推過來一方大磨,肩拖手推,一個個喊着號子,不多時,就推了過來。
胡經緯哀叫着被人拴在旗杆上,倒挂着腳朝上的吊了起來,在腳心處點了簇火苗,頭塞進磨盤裏,下面每磨一下,旗杆就向上升一節,胡經緯的魂魄被接得細細長長,順着磨槽流出來的油都接到一個小盞裏。
腳心焦烤着,火苗急簇,終于接夠一盞油時,袁九将油盞置于他火苗上烤灸,油盞裏飄出來的腥臭,刺鼻難聞。
所有鬼魂都用袖子堵住鼻孔,唯有袁九湊過去,一點點吸食了。
這一頓袁九吃得特別久,胡經緯的哀嚎也始終不斷,終于剩下中間短短那一段,袁九才餍足的下來,了個飽嗝,“剩下的部分,切成片炸成臭幹子,留着我明天打牙祭。”
袁九磨着牙晃到趙周文面前,“好了,輪到你了。你的仇我為你報了,你怎麽報答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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