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
“明明你是奴才我是主人,這些活計偏偏要我來做。”袁九笑着指責,語音嘶啞卻別有一種婉轉味道。
江凡覺得,袁九的相貌着實好看,在他見過的人裏,這皮相,不說千裏挑一也是百裏挑一的。扭過來身看過來的表情帶着種懵懂的天真,一點也不像吃人不眨眼的妖怪。
袁九腦後的白色發帶襯得他臉色瑩白。一瞬間江凡的心抖了一下,幾乎以為那眼神是在看向自己。
其實袁九視力并不好,越是近天明,眼前物什越是覺得模模糊糊的,袁福的臉也好像大了一圈。打了個呵欠,慢慢擡起的手并沒有蓋住那張大嘴,連感知都遲鈍了不少。
“是,辛苦主子了。”袁福依然躺在塌上,嘴動手不動,眼神慵懶姿态閑适。
袁九用竹竿來鈎袁福,頂端的鈎子正套住袁福的衣擺,往回一扯,袁福的衣裳便被掀起大片。清晨風冷,袁福摸了摸肚皮,順着鈎子一扯,将袁九拉至身邊,腰九的腰帶飄在他臉上,把面孔罩中,虛虛實實中,袁九的眼裏袁福的臉就更糊塗了。
袁九将腰帶扯開,嘻笑着向後退,袁福一扯手腕将人擒到眼皮底下,揭開面紗語氣不鹹不淡的問袁九“看你面包紅潤,晚上又去做壞事了?”
袁九眼光流轉調笑依然“怎麽可能?你一直和我在一起,我去哪裏又不是不知道。”
袁福呃了一聲,仍然不爽。掃了眼牆壁上的那些皮影戲一樣的皮囊“既然拘着他們的魂魄還留這副臭皮囊做什麽?”
袁九立刻沉了臉“我喜歡。你又找不自在?”
“不是說都給我?沒有魂我要副臭皮囊做什麽?還有,我數來數去怎麽少了一個?哪裏去了?”
袁福懶懶的松開手,順着他肩膀整理衣袖上的皺褶“我怎麽知道?我只說要護你周全,也沒說還要給你當下人,又不是家養的奴才,難不成還要我洗衣、做飯、扛行李、倒夜香?”
袁九站起身用一起自以為淩厲的主子的目光看他,袁福不為所動,袁九用鞋跟踢塌腳“問你一句答十句,誰用你倒夜香了?那個人你真不知道去哪兒了?”
袁福摟過他的腰手指輕捏調笑“你的夜香我倒是不介意。”
袁九最介意別人與他狎昵,之前因為是袁福強自忍耐,現在氣火攻心,不由得啪的一聲甩了個巴掌拍在袁福臉上“別沒大沒小的不知道尊卑,平時我慣着你,長臉了是不是?死奴才,一天就知道喝,喝暈頭了吧?”
袁福讪讪“你說過英雄不問出處,不應分三六九等。你還說,雖然是奴才,你當我一樣是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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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九沉吟,袁福冷笑“原來你對人對己是兩種尺度。”顯然是動了氣。
袁九轉了下眼珠,連忙笑着安撫“說兩句玩笑話,你還認真了?”
袁福冷笑“我早就該看透了你的,黑了心肝的家夥”
袁九嘿嘿笑着捉了他的手來回搖晃“我不是心煩嗎?”
袁福順勢掐了他的手指,見指縫中有新鮮的人皮,咬牙切齒質問“你真的又去吃人了?”
“沒有。”袁九十指沾着血色。
“騙人。”袁福抓起來兩只手仔細端詳,臉孔瞬間陰冷,捏着袁九手指向後掰去。
袁九手腕被鉗得死緊,手指向手背處彎曲,等得皺眉,連忙讨饒“不過是一個砍樵的,皮又老又厚,糙得厲害。”
袁福手上筋道不松,袁九大怒“袁福,別忘了你的身份,你是簽了賣身契給我的。”
袁福臉上不陰不陽的笑“那就不要總是出去做惡。”
“疼~疼~,袁福你先松開。”
“吃了兩個都不夠嗯?還要去找夜食,昨天心情那麽好?”
袁九疼得直哼哼,見袁福軟硬不吃,索性發潑“少廢話,快點幫我找回我要的東西。你以為我願意像現在這樣?”
袁福無所謂的松開手“平常你夜食九人,如今只食二三個,我看,沒有那個東西挺好,丢了也未嘗不可。”
袁九正揉搓着手腕,聽了這話臉上表情頓時扭曲“袁福,你的命是我救的,你答應過要為我報仇。”
袁福長嘆一聲“其實有些事,你也太執著了。其實按尊卑來看,那人尊你卑;就功力講,他上乘,你下乘。東海龍王的太子,你和他有什麽不共戴天之仇?棄幾百年清修不顧,非要走這種偏門。”
袁九咬牙切齒“非扒皮噬骨不能解我心頭之恨,你只記得你答應過我的就好,別的事不要管”
袁九看了看天際“我要走了,你把這些東西收好,不要弄壞。”
袁福瞥了眼散落在地上的皮囊,無可無不可的點頭。
袁九轉身之際,袁福嘆息“我還以為你會放趙周文一命,”
袁九本就是個心大的,如今聽了這話才明白袁福鬧別扭是因為什麽,立刻頓住腳步,臉上曬然,小心翼翼的問“你生氣了?”
“沒有。”袁福的口氣顯然是生氣了。
袁九是個實心眼的,袁福說沒生氣,那就是沒生氣“那你失望了?”
袁福被氣笑了“就你這水平,我哪裏敢有期望?算了,你走你的吧。”
袁九雙手握成拳狀“我是想饒他一命的,但是我餓得久了嘛。”又覺得這種解釋實在說不過去“袁福,你放心,跟着我這樣的主子,早晚會出頭的,雖然我現在人在淺灘,早晚會有出息的。”又覺得這話說得着三不着兩,還是沒解釋到點子上,袁九越着急,越是語無倫氣,還想安慰他,看了看天際,真的來不及了,“算了,先走。你別多想,我晚上再來。”
袁福什麽都沒說,看着他的背影快速飛掠而過,心底無力的長嘆一聲。
江凡看傻了,剛才這兩人的情形,怎麽看都不是那麽回事,他們如果是一男一女,倒像打情罵俏,兩個男的,江凡不由得抖落一身雞皮,真是太不自在了。
江昊見江凡有點魔魔怔怔的,在他頭頂輕輕拍了一下,江凡這才回過神來,打了個激靈,用口型示意“我們快走。”
矮□子慢慢後撤,江凡四腳着地在地上悄悄爬行,江昊盯着他的後腦勺看了一晌,心裏不由得重重嘆了口氣。
兩人換了另外一條路,去追袁九。
袁九跑得匆忙,不隐行蹤,江凡與江昊一開始還小心翼翼隐蔽身形,後來見袁九漸去漸遠,且只顧趕路兩袖翻飛扒開身側枝葉遮擋,穿林越水,一路上不曾回頭顧盼,便放開膽子去追。
他們快袁九更快,只見身影飄忽幾下繞過幾叢參天古樹,忽的就不見了蹤跡。
“袁九在這裏消失的,想必附近就有洞空。”江昊與江凡對視一眼後,一人向左一人向右分開而行。
江凡仔細查探,山凹裏崖壁上樹叢間,不落一處細細搜索。
走來走去忽然發現這條路似曾相識,似乎是昨天曾經走過。側耳傾聽,不遠處有嘩嘩流水聲。江凡驚怔的站在原地,不會是有水怪的那個深潭吧?
江凡膽怯,一時不敢向前,他一天兩宿未曾進食,一開始不覺得餓,如今一個人走走停停,時而看見樹叢間的野果,腹中便咕咕亂叫,腳下脫力。
“找袁九雖然要緊,見到還要再打鬥一場。”自己估量一番,順手摘了幾個野桑葚野櫻桃,江凡靠坐在樹根處休息,就着衣襟裏的糕點吃了幾口,吃飽喝足,撩起衣襟擦了擦臉上的汗跡。
江凡隐約打起退堂鼓“現在去找那妖怪也未必找得到吧?”扯下一塊衣襟做成手帕大小,把糕點包在正中間“江昊還沒吃飯呢。”系了個緊實,拍了拍又按在胸口。這才喘了一口氣,打量四周,忽然耳邊隐隐傳來呻吟聲。
江凡毛發倒豎,那聲音似乎離他很近,陰氣陣陣,似乎就在身後。慢慢別過頭,什麽都沒有,氣息猶在。江凡繞着樹轉了半圈,果然,有一只鬼躺在那裏,蜷縮成一團,正是集市上撞過他的那個乞丐鬼。
那鬼神色痛苦,近乎昏厥狀态,額頭上大顆汗水向下滴落,他身上的破布支零破碎,布條之間露出來的肌膚下骨茬森森,脅骨、胸骨與腿骨折斷處明顯增多。
那鬼一邊哀哀的呻吟,一邊機械的往身上纏布條,只見閉着眼睛咬緊牙,每纏一圈便喘息一晌。每纏一圈,江凡便聽到骨骼咔咔做響。那鬼顯然是疼得厲害,手上卻不見停歇。
這種情況江凡曾經見過,不願投胎的孤魂野鬼,每年死祭時,當年慘相便會一再重演。江凡用手推他肩膀“你怎麽了?”
那鬼本是惡鬼,臉色極不好看,如今像散架一般經受折磨,淌出的汗水将衣服濕透幾遍,虛脫得倒是有幾分人的樣子。
乞丐鬼暗叫不好,早就知道鬼魂反噬最苦,今年尤為難熬,咬着牙苦挨神魄也幾盡消耗贻盡。昏迷中被人一碰,渾身肌肉立刻緊繃,心驚膽顫着睜眼,好不容易易将煥散眼神對焦,看清是江凡時,方才松了一口氣。“恩人,救命~,求你把我移到背陰處。”
江凡擡頭看了看天,平日裏早該升起的太陽,現如今被淡淡薄霧遮蓋,暗淡而又無光。也是這鬼走了運,若是往常,日光一出,百鬼盡消,由不得他再徘徊陰陽兩界,從此魂飛魄散,世上再無此人此魂。
江凡将手伸到他腋下,拖動着乞丐鬼向樹後挪動,江凡氣力不大,乞丐鬼又極沉,每移動一寸便聽到“嘎啦嘎啦”聲響,手中骨架虛弱得好像脫散般。
江凡急得額頭大汗淋漓“你再忍耐一下。”貓下腰,兩手拉住他髋骨處,倒拖到扯到樹陰後,那鬼被他拖得散了架,一條大腿和一只胳膊被樹根卡住扯了下去,脖子折斷,晃晃蕩蕩的懸在那裏。“小心點,就沒見過你這麽冒失的神仙。去,把我的腿撿回來。”
江凡心中歉然,便支使得心甘情願,顫颠颠的撿了回來替他接上。
“你怎麽會在這裏?”
那鬼打量自己一身破爛,“算了,反正這身子已經被撕扯得破爛不堪,多一塊肉少一塊肉也不打緊。”
密林深處,一片榛樹葉飄落在地上,正在仔細搜查的江昊動了動耳朵,凝神細聽,倒提寶劍向來處狂奔。
江凡驚魂甫定,一邊給散架鬼裝胳膊,一邊緊張兮兮的向後看“剛才有聲音你聽到沒有?這附件是不是有妖怪啊?”
快散架的鬼忍着痛皺着臉,看遠處霧蒙蒙的太陽“能有什麽,只有我這個東西。”但願今天是個陰天。“啊~”倒抽一口氣,額頭蹦出大滴大滴汗水,很快便連成片順着臉頰嘩嘩直淌。
當年心系一線苦苦挨到天明,如今真是折磨,多挨一刻便多受一份苦楚。
江凡見那鬼将五指插到土裏,手爪随着痛楚的侵襲驟然收縮“啊~啊”仰着頭嘶聲低吼,後腦一下下撞擊着身後的大樹,情形凄慘至極。
江凡禁不住想若是當年自己腳程慢一步被魔王所捉,或者先如意一步而去,頓時心中湧上無限悲痛。若自己沒有位列仙班也只是一縷孤魂,恰又人間有所牽挂,想必也會如此吧?張口自舌頭下吐出一顆內丹,然後在掌心漸漸漲大,那內丹便發出瑩瑩彩光,正是之前那顆琉璃球。
江凡盤膝而坐,運氣推移,那球子飄浮近乞丐鬼身體,自丹田而起,然後慢慢在全身游走。如此滾動數圈,那鬼苦痛果然驟減,漸漸舒展眉頭,然後驚訝的張大眼看江凡運功。目光盯着內丹不肯移動半分,“這是什麽好東西?”起身要摸。
江凡低吼“不要亂動。”
江凡看似長得女氣,端莊肅穆時自有一種威嚴。那鬼果然不敢亂動,見江凡漸漸收功呼吸吐納,慢慢湊過來,不由得上下打量他“真沒看出來,你還有這本事。”
他們在集市上有争執,江凡嫌惡這鬼粗魯,乞丐鬼也欺他軟弱。如今面面相觑,一時都不知道說什麽好。
那鬼撓了撓後腦,将身上固定骨架的布條扯下來,自己動手咔嗒咔嗒将胸骨、腿骨接好,然後兩臂向前用力弓起,後背緊繃,背部骨骼也完全整合,活動活動手腳後沖江凡抱拳“大恩不言謝。”
江凡淡然而笑“在下江凡,洛陽土地。兄臺是哪裏人氏?怎麽會落得如此境地?我雖然是土地,也是一方神祗,你要是有什麽冤曲,我定會替你做主的。”
江凡一副父母官樣貌,那鬼自上至下打量江凡一番,想了想無耐的笑“果然人不可貌相,想不到你長得弱不經風,竟然還是一方土地,又如此仗義。其實,我的事也沒什麽好說的。”
那鬼席地而坐徐徐道來“我生前是此處向東三十裏牛家村人士,在下牛一茗。”
牛一茗自幼父親早逝,全靠母親一力支撐家計,十歲時母親病重不治謝世,才十四歲的姐姐為生計賣身葬母,帶着他嫁到當地大戶朱府為妾。
“朱家祖上有福蔭,傳了八代,仍是當地望族。我們姐弟兩人本以為在大戶人家受些氣,也不過就是挨些白眼遭些嘲諷,總好過流落街頭,溫飽不濟。”
哪成想朱家正妻善妒,翁姑刁蠻專橫,進門二年有餘姐姐受盡家法折辱,于是二人相約脫逃。那一天....
“那一天也是這樣的夜晚,天剛朦朦亮,霧大風大,我們逃進這一片叢林。我在前面,姐姐跟在身後。”牛一茗聲音嘶啞眼神暗了下來,仿佛當天情景歷歷在目。
“不小心誤入獵人捕獸陷阱,我就這麽去了。變成鬼以後,放心不下姐姐,魂魄剛入地府趁着無常看管不嚴,便逃離出來。結果在坑邊只看到姐姐的細軟行囊,搜遍朱家也不見有半點蹤影,而牛玉梅這個人也再沒有投胎轉世。”
江凡不解“你怎麽知道她沒再投胎?”
牛一茗皺眉“我一直呆在下面,沒見她來過。而且忘川河畔的鬼仆受了我的賄賂,有說過替我留意,幾十年了,卻從沒見過這個人。”
“或許你們錯過了呢?”
牛一茗默然無語,他死得凄慘,身上怨氣尤重,無法上天也不能投胎,在黃泉路上徘徊一心只惦着姐姐。自被袁九使了锢魂術劫持在這裏,已經有兩年沒下去了,也不知道那鬼仆是否換過班,是否已經見到他姐姐。
“不管,我總要先查到她到了哪裏,才能放得下心。”
江凡大為感動,當年還未成仙時,如意為了救江昊差一點許給人做姹女。一奶同胞姐弟情深,非尋常人能比。
江凡開動腦筋“若是過了奈何橋,總要有路引才能投胎,路引上需有城隍蓋章,我有一個朋友正是城隍,可拜托他在文案中查探,便可知你姐姐有沒有轉世。你姐姐生辰八字告訴我,你人單力薄,或許有漏查也未可知,我若方便時定替你打探一二。”
牛一茗猶豫了一下,立刻跪倒叩頭“恩人在受,請受在下一拜。”江凡面有愧色,連忙道“不敢當。”扶起牛一茗。
牛一茗目光灼灼看向他“恩人也要留意那袁九那厮,他專挖人心吸食你這樣有修為的下仙陰氣。”
江凡聽到他提下仙兩個字時雖然頗覺不爽,但是牛一茗好心相告,所言皆實,也無可挑剔,更何況他确實是個下仙。想到與袁九口鼻接近時有身軟力乏的感覺,不由得打了個哆嗦,連忙向牛一茗致謝。
牛一茗起身“恩人也不必謝我,我和他是一樣的人,常言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你身上有靈珠,那麽就予了我吧!有了它我再不必受反蝕之苦,而且對修行大有進益,若有一日修成上仙想必也是我的造化。到時候不但能找到姐姐,還可以帶着姐姐避居世外,從此安然度日。拿來!”
牛一茗探手襲向江凡前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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