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不認識我了?”……

淮海的潮起潮落不曾止息, 而沈惟姝已經兩年沒有見過家鄉的大海了。

轉眼,她在中飛院的學習進入到大二的下半段。

他們這屆一共招了兩千餘名飛行學員,而女生, 只有四個。

其中一名女生在入學體檢時身體出了問題;兩周前, 另外一個女孩子申請了轉專業。到了大二下學期, 他們這屆就只剩她和另外一個叫聞靖的女飛學員了。

這樣的配置, 她們想不引人注目都難。

從外表上來說,沈惟姝獲得的注意力更多。

她的頭發比高中時短了些, 劉海也消失了。鬓邊的發絲習慣性別在耳後, 發尾堪堪掃過肩膀,潇灑又漂亮。

女飛學員的制服跟男生的一樣,黑褲熨帖, 稱得女孩雙腿又長又直。白襯衫勾出腰身和胸口的曲線, 再配上一對黃色肩章, 沈惟姝走到哪裏都是亮點。

她現在走路時也不像高中時一蹦一跳了,女飛的步伐大而利落, 腳底生風。人美, 氣質飒,笑起來時還頰生微渦。

又甜又酷的女孩子。

姜然的預言也成真了, 在這種男女比例失調到極致的環境中,追沈惟姝的人果然排成了長隊。

高中時, 沈惟姝拒絕班裏幾個男生後,後面也就沒人來碰灰了, 可大學裏的男生明顯比高中時代的更直接,也更難纏。

其中,追得最緊的是一個大她一級的學長,沈惟姝第一次明确拒絕他後, 他居然每個月都來繼續跟她表白,用聞靖的話說就是“簡直比你的大姨媽還準時”。

男生們攻勢猛烈,沈惟姝卻好像連戀愛的打算都沒有,連微信簽名都是:男人,影響我起飛的速度:)

她也确實把多數精力都放在了飛行上。高考省前二十的實力,在這兒簡直就是降維打擊,沈惟姝用了一年半學完就理論課程,還拿走了獎學金。她是同屆最快一批開始實踐訓練的學生之一,大二下學期,她去到了蒙頓飛行學院。

蒙頓飛行學院,是加拿大最古老的航校之一,學校每年送去蒙頓學飛的名額十分有限,今年除了沈惟姝,一起去的就只有聞靖和其餘兩個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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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沈惟姝将近二十年來,第一次自己出國生活。飛機帶着她飛了兩萬公裏,到達地球的另外一端。

在這裏,一年中有七個月都在下雪——一個和淮城完全相反的地方。

作為第一次見着鵝毛大雪的南方人,沈惟姝興奮得不得了。

望着皚皚白雪的世界,她覺得自己的心也變得開闊又平靜。

在中飛院的兩年,沈惟姝總覺得他無處不在。

她經常不自覺地意識到,自己上的每一門課,去到的每一個地方,遇到的每一個老師,都是他曾經的過往——她正沿着他走過的道路前行。

不過,這也不是全無好處。

以前她鐵了心要學飛行,可等真正開始學,她才知道這是一件多麽需要堅持和意志力的事情。

畢竟準軍事化管理,每天好幾次的集合,隊列,跑操都夠受的,再別說還要練雙杠,引體向上,旋梯那些。很多男生都吃不消。

沈惟姝也有過想放棄的念頭。可那時候她又總會想到:他也做過這些嗎?

哼,他肯定都經歷過,而且還做得很好。不然也不會那麽年輕就當了機長……

一這樣想,她就有了一種和自己,也和那個見不到面的人較勁的小情緒。

靠着這股勁兒,沈惟姝真的挺過了層層訓練和考核。

他之前說過,他們不在一條航線上。

的确是這樣。

可沈惟姝也漸漸發現,不管她願不願意承認,這個和她不在一條航線上的男人,已然變成了她無形的導航塔……

現在,她來到了加拿大。

大氣和海洋将他們分離更遠。

這樣也好,沈惟姝想着。

轉眼快兩年,她早已徹底退出了他的生活。

說不定,他已經把她忘了……

那她也應該徹底脫離他曾經的軌道,飛得更遠,更自由。

**

“……對我下周就去蒙頓。”路堯舉着手機輕笑,“這不都為了兄弟你麽。人家這一出國,我看你一顆心也跟着飛出去了吧。”

“哈,我怎麽扯蛋了。以前三四天沒個消息你都急,這次動辄一兩個月沒動靜,你能忍?”

對面不知道說了句什麽,路堯又笑了一聲,正色道:“其實,這次是學校讓我去的。那幾個小朋友,練得都不太順利。”

他猶豫了下,接着道:“你家的那個小朋友,好像格外不順利。”

“具體我也不清楚。你知道的,蒙頓的課程壓力大,而且訓練進度很受教員的影響。沈惟姝跟的是瓦西裏——啊對,就是當年教你的那個老瓦,那個俄羅斯人!”

“他老毛子技術好,脾氣暴也是出名的,哪個學員沒被他怼到心态爆炸過。你家小姑娘以前在國內是巾帼不讓須眉,一直領跑,現在估計,心态有點失衡了呗。”

電話對面的人頓了兩秒,磁音低沉:“她挺倔的。”

他的語氣裏隐着關切,卻又難掩驕傲,“即便被打擊到,也沒那麽容易放棄。”

路堯攤開手,“我就怕她一直倔着較勁兒啊。她課時不多了,要再放不了單飛,可就要停飛回國了!”

話筒裏陷入沉默,隔着電流,都能感受到男人的低氣壓。

片刻,他低低說了句什麽。

路堯一下子坐直身子,驚了:“你說真的?!”

對面又說了什麽,路堯嗤聲輕笑,“兄弟啊,我看你這回真的是……

“那你當初又何必——”

他搖搖頭不往下說了。

“成,這邊我會安排。不過咱可提前說好了,我給你當了這麽久內線,你是不是該給我點回報啊?這樣,你給我家吞金獸買半年奶粉,我走的時候帶回國——哎,這怎麽就趁火打劫了?”

“呵,是,你老婆本和奶粉錢倒早賺夠了,問題你老婆呢?哦對——”

“你老婆還沒到法定結婚年齡呢!”

“……”

路堯啧了下舌,又故意道:“都這麽久了,說不定人家早把你抛腦後了!”

“……”

路堯故作嘆息,“兄弟,別怪我沒提醒你啊,追小姑娘的可是鉚足了勁兒追,你到現在,可連她微信還沒有呢。”

“不對,不是沒有,是人家把你删了!你再想加好友也沒通過!”

“……滾!!”

通話“嘟嘟”斷了線。

路堯笑出聲來。

他急了他急了他急了!

**

“怎麽樣啊今天?”見沈惟姝下來,聞靖趕快湊過去。

看到沈惟姝的臉色,她也猜出來了:“……老瓦又發瘋了?”

沈惟姝摘掉墨鏡,眉頭擰着,“他哪天不瘋。”

“我靠,他是不是有什麽‘天地分裂症’啊,早上看他在地上還挺平靜,怎麽一上天就這麽暴躁!”

聞靖嘆氣,擡手撫了撫沈惟姝的脊背,“你也別太放心上。他不是針對你,他誰都怼,昨天直接把一學長給罵哭了。一一米八的壯漢,哭得像個委屈的孩子……”

沈惟姝沒有接話,擰開瓶蓋一口氣喝了大半瓶水。

放下水瓶,她垂頭閉上了眼睛。

今天練習spin,所謂spin,就是飛機不受控制失去升力,快速向下螺旋墜落。

五秒鐘能掉三百多米,比過山車還刺激百倍。

而沈惟姝要操控飛機改出這樣的狀态。她知道該怎麽做,可當時就是大腦一片空白。

她的教員在旁邊不斷向她發出靈魂質問,期間還夾雜着俄式英語的髒話……

沈惟姝閉眼揉上眉心,長長籲出一口氣。

“姐妹,別氣啊。”聞靖拍拍她的肩膀,“生氣的時候你要問問自己,這個人,他值得變成一顆乳腺增生,永久收藏在我的奶中嗎!”

沈惟姝:“……”

聞靖抑揚頓挫:“不,他不配!”

“誰不配?”

沈惟姝轉身看見來人,“路老師。”

路堯笑了笑,問她:“今天練怎麽樣?”

這位路老師年紀不大,和學生們一向處得很好。

而且大概因為招飛時就見過,沈惟姝覺得,路老師一直都對她挺關注的……

沈惟姝聳了聳肩膀,回答:“一般——”

她的話被一聲巨大的噪音吞沒。

沈惟姝一下子愣住。

這是……螺旋槳的聲音??

即便到現在,這個聲音依然會讓她頭皮發麻,忍不住側目。

跑道盡頭,一架通體純黑的巨大直升機起飛了。

“哪來的直升機啊?”聞靖疑惑道,“還是重型直升機。”

直升機高高騰空,沒一會兒就變成一個看不清的黑點。突然,飛機像失去控制般偏側反轉,快速下落——

墜機一般的既視感,機頭卻在某個時刻急轉上揚,飛機恢複動力,很快爬回到原來的高度。

沈惟姝看呆了。

她早上剛失敗的練習,有人居然能做得這麽……絲滑!

飛機繼續平飛前進,躍升的機頭不斷上揚,直至形成一個大鈍角,比機尾位置還要靠後。高高昂起的機頭,就像一只眼睛蛇一樣——

“卧槽!”周圍好幾個人同時驚呼。

沈惟姝扭頭,這才看到不少人都在仰頭看那架直升機。

“這是眼鏡蛇吧?牛逼啊!!”

“厲害厲害!”

眼鏡蛇機動,難度最高最複雜的飛行動作之一。

聞靖指向飛機。“路老師,誰在飛啊?”

路堯挑了挑眉,“這是我當年的大學室友,也是你們的學長。”

有學生立刻玩笑道:“那你室友可比你牛多了啊路老師!”

路堯不氣反笑,大落落擺擺手,“誰說不是呢。不僅我,我們那屆也沒人趕得上他!”

“他當初也在蒙頓這兒學的,九個月就學出來了,這速度你們現在也趕不上吧。哦對,他當年的教員就是老瓦,老瓦很喜歡他,把看家本領都教給他了……”

“啊,老瓦之前提過的,說他以前帶過一個學生多厲害blabla……”聞靖恍然大悟,“就是他吧?”

沈惟姝“啊”了一聲,難以置信:“老瓦居然會誇人??”

路堯給女孩目瞪口呆的樣子逗笑了,“你也沒想到吧。”

他擡頭看向天上的直升機。

“這大概就叫天賦,我這兄弟比我還小兩歲,他是港城人,港大念了兩年才來學飛的,英語特好,在這兒就是如魚得水啊……”

沈惟姝突然有一瞬的恍神。

港城人,英語好……

黑色的直升機降落在停機坪上,巨大的螺旋槳停止轉動,機艙門從裏面被推開,一個高大的身影踏出。

聞靖輕輕抽了口氣,壓低興奮的聲音:“我去,好帥啊!”

她一個勁兒掐沈惟姝胳膊,“你看你看!”

沈惟姝石化一般毫無反應。

心跳停滞,随之而來的是更加強烈的躍動。

男人鼻梁上架着一副黑墨鏡,眉目不明,但有棱有角的輪廓辨識度很高。

他身上的黑色夾克被風微微吹鼓,和地上的白雪形成強烈的視覺刺激,整個人就像一座沉穩的雪峰,雄偉而神秘。

像是察覺到遠處的視線,男人的墨鏡斜向他們的方向,鏡面泛出泠然的光點。

隔着一整個停機坪,沈惟姝也能感覺到墨鏡後的那道目光,沉沉落到了自己身上。

正如她被他從海裏救上來的那次一樣。

正如,以前他每次看向她一樣……

路堯不動聲色地瞟了眼沈惟姝,又開口:“你們知道海上的搜救飛行隊嗎?”

“知道啊。”有人立刻答,“我教員前兩天還說過,搜救飛行員,在國外屬于最一流的飛行員,各方面能力都很強,也很受人尊重。不過,國內的搜救飛行員很少就是了……”

路堯點點頭,向直升機旁的男人示意,“他就是,而且還是最年輕的搜救機長。畢業的時候沒有進民航,而是去了搜救飛行隊,淮城的那支。”

沈惟姝:“……”

真的是他。

“啊,我想起來了,我好像看過他的報道,倒飛懸停的那個機長!”聞靖輕輕“哇”了聲,“他可是個傳奇人物啊……”

“淮城?沈惟姝——”一個男生突然問,“你不也是淮城人麽?那你們認不認識啊?”

沈惟姝:“……”

“淮城人口四五百萬,”沈惟姝看了那個男生一眼,眼神和語氣都有點尖銳,“難道我要每個人都認識麽。”

男生怔住,明顯不明白自己怎麽就撞槍口上了。

路堯但笑不語。他搖搖頭什麽都沒說,邁步走向停機坪。

身邊的聞靖突然又“啊”了一聲,好不失望的語氣,“他結婚了啊……”

沈惟姝猛地轉頭看她,“你說什麽?”

“我說,那個學長——”她朝停機坪上的高大男人示意,“他應該已經結婚了。”

沈惟姝渾身一僵,感覺渾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動。

過了好幾秒她才怔怔問聞靖:“你怎麽知道的?”

“我看他有點眼熟,想起來早上去超市的時候碰見過。他買了好多奶粉,還有奶瓶啥的,應該是要帶回去給小孩的吧。唉果然,優秀的帥哥早都是別人家的了——诶——姝姝,你去哪兒?”

沈惟姝沒有回頭,木然往前走。

“廁所。”

**

水龍頭開到最大,嘩啦啦流了好一陣子,沈惟姝才掬了一捧水拍在臉上。

涼意滲入皮膚,短路的大腦終于恢複思考。

沈惟姝兩手撐在洗臉臺便,面無表情地垂着腦袋,任水珠從鼻尖和下巴上簌簌而落,一滴一滴砸在臺面上。

他結婚了……

他果然已經結婚了。

她早料到的啊。不該意外。

可為什麽,心裏還會這麽難受呢……

他什麽時候結婚的?

孩子都有了,怕不是她剛去上大學他就結婚了。

呵。

渣男!!!

他的妻子……會是什麽樣的女人?

多大年紀?做什麽工作?長得漂亮嗎?

他應該,會是一個很好的丈夫吧。

很強勢的男人,但也有隐秘的溫柔。

在他身邊,她總是很有安全感。

而且別看他表面冷淡,其實他很會照顧人的。

雖然話少,卻總能讓她臉紅心跳……

沈惟姝使勁閉了下眼。

她不想再想了,但思緒依然止不住。

他們怎麽認識的啊?

有她和他認識的時間長麽?

責任心那麽重一男人,肯定對老婆和孩子很好吧。

孩子……

他和別的女人生孩子。

他和別的女人結婚了……

沈惟姝突然冷哼了一聲,像在自嘲。

真是可笑。

她剛才還以為,他不遠萬裏來這邊是為了……

原來,人家是來買奶粉的。

沈惟姝深深吸了一口氣,挺拔的胸脯重重起伏。

不要生氣。

聞靖說得對。

難道這樣一個渣男,要變成一顆乳腺結節,收藏在她的奶裏嗎?

呸,他不配!!

沈惟姝抽出一張面紙拭掉臉上的水,揚手啪地把紙團投進垃圾桶裏。

“買你的奶去吧!”

垃圾桶蓋子承受怒火,給她的力量砸得轉了好幾圈。

沈惟姝理了下頭發和制服,大步走出衛生間。剛一出門,她就和人撞了個滿懷。

男人的氣息鋪天蓋地,炙熱又熟悉。他胸膛上結實的肌肉觸感,也一秒喚醒了她的記憶。

沈惟姝腦中轟地一聲。

她甚至都沒擡頭看,就趕緊轉過身,剛邁開步——

“沈惟姝。”

沈惟姝渾身一僵。

男人的腳步聲漸漸靠近。

一雙挺括的黑色皮靴闖入視野,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踱到她身前。

她不自覺屏息,僵硬地擡起頭來。

視線相交,她的心髒好像被他的目光狠狠抓了一把,悸動異常。

他看起來沒什麽變化,還和一年多前一樣。

也和她記憶中一樣。

只有那雙眼,比以前更深更沉。黑眸漆黑如墨點,仿佛藏着無盡的秘密和情緒,直勾勾望着她時就像兩枚旋渦,毫不留情地将她完全吞沒……

林爾峥深深看了她好幾秒,一側眉挑起來,“你跑什麽。”

他似笑非笑,“不認識我了?”

沈惟姝的心跳依然亂得不成樣子。她快速地眨了眨眼睫。

“沒啊。”女孩開口時僞裝出平靜,甚至還彎了下唇邊,輕松淺笑,“我只是趕時間。”

她朝身後的走廊示意,“林機長,沒事我就先走了?”

“我男朋友還在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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