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我要去飛行隊
盡管已經猜到了, 可聽見男人親口說出來,沈惟姝還是被徹底震懾到了
她怔怔望着牆上的照片,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爸當飛行員二十年, 飛了5000多個小時。從港城到淮城, 他成功執行過很多次救援任務, 只有一次失敗了——”男人擡手指了下牆面, “就是這次。”
“他唯一一次失敗的任務,要了他的命。”
林爾峥看着女孩, 目光又深又沉。
“這就是飛行救援。”
這就是飛行救援, 不止是危險。
而是在危險突如其來時,留給飛行員處置的餘地和機會都極小。
他自己是從來不怕危險的。
不管是飛過浪尖,倒進峽谷, 穿越電網, 甚至引擎起火, 他都沒有怕過。
可要那些危險發生的時候,她也在機艙裏……
沈惟姝看着男人, 目光複雜, “我知道會有危險的。”
她的語氣軟和了許多:“可是,可是危險, 不也是一個概率麽?就像你剛才說的,你爸爸他——”
她偏頭又看了眼牆上的照片, “他飛了5000多個小時都是安全的,那這樣看的話……”
轉頭男人越來越沉郁的黑眸, 沈惟姝聲音更低:“其實危險的概率,也沒那麽高……的吧?”
林爾峥嗤了聲,“沒那麽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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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語氣倏地冷下來:“沈惟姝,你真的知道你會面臨什麽嗎?”
不等她回答, 他哐地打開手邊的儲物櫃,從裏面拿出來一摞東西塞到沈惟姝手裏。
是照片檔案。
來面試之前,沈惟姝其實從網上看過不少飛行隊任務作業的照片,可手上這些,跟網上的完全不一樣,第一張就讓她有點頭皮發麻——解體的直升機,焦黑的殘骸。
下面一張是着火的船只,船燒得像團火球,上面似乎還有被火吞沒的人影……
再往後一張,是搜救船撈上來的遇難者,腫脹僵直的屍身,連蔽體的衣服都被沖掉了,兩手還保持着掙紮的姿勢。
沈惟姝只看了一眼,就立刻往後翻,沒想到下一張入目,竟然是一片鮮血淋淋……
她趕緊把照片推回到男人手上,又背過身子,忍不住捂嘴幹嘔起來。
林爾峥把照片收了回去,回頭看到女孩還背對着自己。
她已經直起身來,但臉色依然不好看,眉心緊緊擰着,胸口上下起伏的有點快。
男人眼中劃過柔軟,只一瞬,又很快掩下。
“現在你看到了吧?”她看着女孩耳後那片細白,低聲問。
“我們要面對的,絕不止是這個——”他朝牆上的遺照示意。
沈惟姝轉過身,抿唇沒有說話,氣勢明顯不如剛才那麽足了。
男人的語氣也稍緩:“你剛才說到概率,那我也給你一組數據。”
“救援時,我有時候會将直升機落在救助船的後甲板上,這叫着艦。救助着艦時,飛行員生命危險的概率是宇航員的5倍,是轟炸機飛行員的10倍,是民航飛行員的54倍。”①
他頓了下,側眸看她,“這樣的概率,絕對不是‘沒那麽高’。”
“你也可以相信這樣的概率永遠不會發生在你身上。可你想過沒,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危險,但意外一旦發生,對你,對你家人來說,就是百分之百的災難。那個時候,你爸媽要怎麽辦?”
沈惟姝一下子怔住,像是被戳中什麽。
林爾峥看着她,很慢地眨了下眼,“你不是他們惟一的寶貝麽,那就不要讓他們承受失去你的可能。”
——也不要讓他承受這樣的可能。
不要讓他再經歷一遍了……
沈惟姝慢慢垂下眼睫,一時無言。
他全擊要害,說得都對,她無從反駁。
敲門聲打破了沉默:“林機長,面試還沒完嗎?大夥還都等你講解預案呢!”
林爾峥應了聲,依然立在原地沒有動。
“沈惟姝。”
他沉聲喚她,一邊往門口走,“我知道東航和南航都在要你,你去那邊吧,別來飛行隊了。”
男人回頭,目光和語氣皆淡然,說出來的話卻是擲地有聲的:“如果是因為我,就更不要來這裏。”
“我不需要你這樣做。”
**
從基地出來後,沈惟姝一個人在街上晃蕩。
晚上和男人那頓飯,她也不可能再去了。
心亂如麻,思緒滾成都找不到頭的線團,無從整理。
她和男人的關系,他說的那些話……
以及,看到的那些檔案照片。
以前,她自認勇敢。
把男生都轉吐的滾輪旋梯,她說上就上絕不含糊;萬尺高空飛機失速做自由落體,她也是咬着牙一遍遍地練……再別提軍事化體能訓練,以及堪比高考的各種高壓考核。
不管是心理還是身體,她都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勇敢了。
但那幾張事故照片依舊給了她很大的沖擊。
所以,她會不會就不适合做救援?
難道就像他說得那樣,她真的不該去飛行隊麽……
恍惚之間,沈惟姝走到了學校門口。
除了出國前回來看過一次包老師,她也有三年沒到這邊來了。
今天放學時間早,學生已經很少了。
沈惟姝沒進學校,只在周圍轉了轉。看到以前放學經常喝的那家奶茶店還在,她走了進去。
“您好!”店員在前臺殷勤招呼:“喝點什麽?”
沈惟姝從菜單上擡眼,看到店員時,兩人俱是一愣。
“沈惟姝?!”
“雞毛頭!”
居然是當年老在校門口堵她的那個混混頭子雞毛頭!
自打林爾峥教訓過他們那夥人之後,她就再也沒被騷擾過。
四五年過去了,雞毛頭居然已經沒有雞毛了——那一頭毛撣子樣的頭發變成齊整的黑短發,再加上身前奶茶店的圍裙和臉上的塑料口罩,整個一兢兢業業打工人模樣。
他嗤地笑出來,“什麽雞毛頭,我叫明浩!算了,反正你以前就沒記住過我叫啥……”
他看着沈惟姝,目光裏也沒有之前讓她不适的那種感覺了,“你這是,學飛畢業了回家看看?”
沈惟姝點頭,“你怎麽知道?”
明浩搖頭“害”了聲,“誰不知道你沈惟姝啊,咱這兒的第一個女飛——來來來,飛行員,想喝什麽随便點,哥今天請你!”
沈惟姝搖頭輕笑。
這個喜歡自稱哥的毛病,看來是改不了了。
明浩從手邊拿了一個空杯子,“林機長在基地嗎?怎麽沒和你一起?”
沈惟姝怔了下,“你知道林機長?”
“知道?我這幾年過年都去基地給他拜年的,他沒給你說過啊?”
對上沈惟姝意外的眼神,明浩不好意思地笑了下,“之前我又犯渾和人打架,進局子了。當時林機長正好去辦證件,是他給我做的保釋。”
“後來,林機長還幫我介紹了一份摩托車行的工作。我現在平時都在車行,周末才在這兒。唉沒辦法,錢不好賺吶,我也沒啥本事,比不了你們這種高薪行業啊……”
他做好一杯豆乳奶茶遞給沈惟姝。
沈惟姝還是堅持掃碼付了款,明浩拗不過,又拿了好幾張代金券給她。
沈惟姝想了想,又問:“你說的是什麽時候的事?”
明浩皺眉思索,“就,三年前吧,快過年的時候。”
“林機長給我說,我要是不混了,保釋金就不用還了。當時我……”他嘿嘿笑了下,又有點不好意思,“我喝了點酒,挺激動,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跟他說我也不想混啊,但我就是個廢物沒爹沒媽的還屁都不會……後來林機長就給我介紹了車行那活兒。”
“他跟我說,他看我就是做這行的,只要肯幹,就廢不了。”明浩兩手撐在臺面上,深深呼出口氣,頗感慨,“說真的,我現在都沒臉想以前。我以前跟着一群人到處裝逼,實際屁本事沒有,還覺得自己可男人可吊,現在我覺着,林機長那樣的,才他媽是真男人,才是真的吊!唉,那詞叫什麽來着?對,俠之大義!”
明浩叭叭叭說個不停,沈惟姝咬着奶茶管子,不自覺出了神。
林爾峥這個人,內裏和外表還真是完全相反——他是一個真正溫柔的男人。
溫柔,絕不代表軟弱。
他觸碰過冰冷而堅硬的現實,經歷過血淋淋的殘酷,卻依舊保有一顆柔軟的內心。
這樣的男人,內心才是真正強大的。
溫柔也是他的待人之道。
他總能以一種寬容而積極的視角,看到一個人的遠景——對雞毛頭是,對她選擇飛行這條路也是。
想到這兒,沈惟姝心裏又一沉。
那麽,他這麽反對自己去飛行隊,是真覺得她不夠資格,不夠強大吧?
“诶——”明浩伸手在沈惟姝眼前晃了晃,“想什麽呢?”
他輕啧了一聲,“我看你這是……跟林機長吵架了?”
沈惟姝勉強扯了下唇邊,“不是。”
明浩點頭,“我覺着你倆也不能吵。林機長看你可跟眼珠子似的,哪兒哪兒都好。”
沈惟姝嗤了一聲:“瞎扯吧你就。”
他明明覺得她哪兒都不好。
不想她去飛行隊,也不想和她在一起……
明浩舉起手以證清白:“我可沒瞎扯啊,這他自己說的。就今年過年我找他去,順口問了句,你是不是快畢業了以後怎麽打算啊。林機長就說不管你将來怎麽樣,都會很好,因為——”
他壓低嗓門,模仿男人磁性的聲線:“‘我們姝姝那麽優秀,不管做什麽,都能做好。’”
**
沈惟姝在外面呆了很久,回到家時,天已經黑了。
她洗完澡剛吹幹頭發,媽媽就在外面喊她:“姝姝,你晚上吃了沒啊?家裏還有飯呢。”
“媽我不餓,吃過了。”沈惟姝在撒謊。她下午什麽都沒吃,買了杯奶茶也沒喝完。就是一點胃口都沒有。
“真不吃啊?”葉敏端着個盤子走進來,獻寶一樣舉到沈惟姝面前,“那這個呢?”
沈惟姝瞪大眼,“手撕兔?”
“哪兒來的啊!”
沈惟姝以前是不怎麽吃辣的,這讓她去中飛院之前一度很苦惱。結果去了不到半學期,她就和聞靖每個周末手拉手吃火鍋了。然後又從火鍋吃到串串缽缽雞牛蛙魚頭……
吃了一大圈,沈惟姝的最愛還是兔兔。
兔兔這麽好吃,當然要手撕着吃!
“你爸他們同事去出差帶的,他下午去醫院取回來的。”
沈惟姝已經上手開始吃了,“爸爸怎麽還專門跑醫院取啊?等明天上班拿就行了。”
“這不想着你離開學校,吃不到饞了呗!”葉敏輕啧了兩聲,“那他的小寶貝喜歡,他可不得快點去拿啊,想着你晚飯正好就能吃上了……”
沈惟姝咀嚼的動作慢了下來,她擡眸看了媽媽一眼,很快地眨了幾下眼睛。
“怎麽了?”葉敏趕緊問:“是不是辣椒進眼睛裏了?”
沈惟姝趕緊撇開視線,抽了下鼻子。
“沒。就是……吃太快噎着了。”
葉敏給女兒倒了杯果汁,嗔她:“又沒人給你搶。”
“你老爹帶了好多回來呢,說留着給你慢慢吃,都是給你的!”
沈惟姝拿起杯子,一口氣喝了半杯。
其實兔兔沒有那麽辣,可她眼裏還是火辣辣的,酸澀難忍。
沈惟姝抽了張紙巾在手上擦了兩下,扭頭看媽媽。
看了片刻,她扁扁嘴,突然跟被抽掉骨頭一樣,軟踏踏地往媽媽懷裏倒。
“媽媽……”
“哎喲你這油嘴,又往我身上蹭!”
嘴上嫌棄着,葉敏還是伸手把女兒摟在懷裏,“幹嘛啊又撒嬌,都這麽大了害不害臊?”
“有什麽害臊的啊……”沈惟姝噘着嘴嘀咕,“你剛才不還說,我是小寶貝兒麽。”
說着她把下巴放到媽媽的肩膀上,不想讓她看見自己的紅眼圈。
從媽媽肩上看過去,她的房間還是和以前一模一樣。
大學期間每次回家,她的卧室都一點塵土味沒有,就跟她常住的時候一樣舒适溫馨。
媽媽說,爸爸隔幾天就會來打掃一下她的房間。
這次回來,床上的東西都是新的不說,媽媽還買了成套的化妝品和護膚品放在她的浴室。
打開衣櫃,也全是帶着吊牌的各種新衣服。
不管她需不需要,她的爸爸媽媽,總是極盡全力地,要給她最好的……
葉敏輕嘆出一聲,又笑着摸了摸女兒的腦袋,寵溺輕聲:“是啊,姝姝永遠都是我們的小寶貝!”
沈惟姝喉間一哽。
她閉上眼睛,長長翹翹的睫毛上有水珠沁出來,“媽媽。”
“對不起……”
葉敏摸女兒腦袋的手頓了一下,“是不是——”
“你爸又偷着給你私房錢了?”
沈惟姝:“……沒有。”
葉敏揚着尾調慢慢“嗯”了一聲,“真的麽?”
沈惟姝:“……”
“就,就給了一點……”
沈惟姝賣掉老爹隊友,又趕緊轉移話題:“不過不是因為這個。”
她聲音很小:“我只是突然覺得,我好像一直都……挺不聽話的。”
女孩用指尖拭了下眼角,悶悶低聲道:“你看,我高中的時候不好好學英語,老請家長。招飛你們剛開始不同意,是我非要去的。後來也是,幾所學校裏,你們希望我去北航南航,可我偏偏選了中飛院。”
“上了大學,你們希望我常回家,結果我還跑到加拿大去了,一年都沒回來……”
她說着,自己都忍不住笑了,“我好像,一直都在和你們作對。”
“你才知道啊!”葉敏拍了拍女兒的後腦勺,佯怒道,“你就是個小讨債鬼,專門來和我們作對的!”
沈惟姝撇撇嘴,軟聲撒嬌:“所以對不起嘛。”
“其實,我也想聽你們的話的,我不想讓你們這樣操心,也不想讓你們擔心……”她頓住,唇瓣微微打顫,定了片刻才穩住聲音,“我不想讓你們失望。”
“我也想你們能為我驕傲的……”
葉敏笑出聲來,擡手一下一下撫着沈惟姝的後背。
她知道女兒又在偷偷掉眼淚了,也知道,她應該是有了什麽心事。
過了好一會兒,葉敏才拍着女兒輕聲開口:“姝姝。”
“你一直都是我們的驕傲。”
沈惟姝無聲閉眼,一顆巨大的淚珠滾滾而落。
葉敏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你上大學之後,我和你爸有一段時間,心裏總空落落的。後來我們不是去西北玩兒了麽,中間有一天我們去了綠化場植樹,看着那些樹,我才明白過來。”
葉敏揪起女兒的一小撮頭發繞,就像小時候給她編小辮子一樣。
“姝姝,其實你就是我們種的一顆樹。”
“我們可以給你澆水灌溉,但是不能給你遮風擋雨擋太陽,那樣,你反而沒法紮根了,也不能向上生長。”
“對于一棵樹,我不期待它能開花結果,只要它能枝繁葉茂,四季常青,我就滿足了。”
她又摸了摸沈惟姝的後腦勺,“同樣的,你也是。你不用活在我們的期待裏,不用想着滿足我們。”
“你有自己的追求和選擇,爸爸媽媽也知道,你一直都很努力——你已經是我們的驕傲了呀!”
沈惟姝抿唇沒有說話,但抱着媽媽的胳膊更緊了些。她用手背抹了抹臉,又輕輕何上了眼皮。
過了好一會她才重新睜開了眼睛,很長很慢地呼出口氣。
“媽。”沈惟姝坐直看着媽媽,她的鼻尖和眼下依然泛紅,但被淚沖刷過的眼眸卻十分澄淨,也更加堅定。
“我要去飛行隊。”
“就是那支海上救援的飛行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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