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我不會離開
直升機返航降落後, 地面醫療立即接應。餘躍和漁民被接走做進一步檢查。
下機前,沈惟姝下意識往油量表上瞟了一眼——指針直直指向“0”。
毫厘不差。
他的統籌計劃能力,就和他的飛行技術一樣優秀。
沈惟姝回頭看, 男人正快步往停機坪外走, 邊走邊跟身旁的機務交代些什麽。他步伐穩健, 和平時一樣沉靜鎮定, 完全看不出剛剛經歷過一場生死劫難。
沈惟姝的心情卻久久平靜不下來。
開會,報告, 任務複盤, 直到午休去浴室清理,她的心口都一直熱熱悶悶的……
洗完澡出來,迎面看見立在門口的高大男人, 沈惟姝愣了一下。
他應該也剛洗完澡, 寸頭上還沾着氤氲的水汽。
見她出來, 林爾峥什麽都沒說,只伸手遞過一個杯子。
是她那只粉色的保溫杯。打開來, 有些刺鼻的白汽袅袅騰起。
是姜茶。
心裏好像被這茶燙了一下, 溫溫熱熱軟成一片。
一直看着女孩喝完大半杯,林爾峥才低低開口:“吓到了?”
沈惟姝擡眸, 抿了下濕漉漉的唇瓣,搖搖頭。
她又皺了下眉, 有點不服氣似的,“我沒那麽容易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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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爾峥勾了下唇角, 朝外偏頭,“走,去個地方。”
基地外向南步行十餘分鐘,他們離海岸線越來越近。
沿着棧道往前走, 望着開闊的海灘,沈惟姝一下子想起來了,“這是——”
這是他們當初剛認識時,一起呆過的地方。
那天他因為沒救上來一個船長,一個人在這兒悶悶抽煙。她放學後過來找他。
那次,他們在這裏呆了很久,說了很多話,還一起看了日落。
沈惟姝下意識轉動目光,看到了棧道邊的那塊巨大礁石——那天,她就是傻了吧唧地站在這塊石頭上,給他唱了一首歌……
身側的男人突然氣音輕笑。沈惟姝偏頭,發現林爾峥也在朝那塊大石頭看。
四目相對,男人眉梢微揚,黑眸中劃過玩味和戲谑——顯然,他也在回味她那次的“精彩演唱”。
沈惟姝白了男人一眼,有些生硬地撇開視線,耳根發熱。
嗚嗚嗚如果她有罪,請讓法律來制裁她,不要用這些腳底抓地的黑歷史折磨她……
兩人走到棧道盡頭,林爾峥一手扯開身前的拉鏈,脫下夾克大落落鋪在地上,随後敞着長腿坐到衣服旁邊。
沈惟姝也沒客氣,并着腿坐在了男人的夾克上。
兩個人像以前一樣并肩看海,一時誰都沒說話。
看着層層疊疊的浪花撲在他們腳下,沈惟姝有點明白為什麽林爾峥會在心情消沉時到這邊來了。
偏僻的海灘自成一隅天地,視野遼闊,吹風拂面,浪聲也變成能讓人心寧的白噪音,在這樣的環境中,她混亂的思緒也開始平靜而清晰。
今天,她第一次親身體驗到救助飛行的高危,而危險,居然只是對他們最低層次的考驗。
她最大的感受不是恐懼,也非後怕,而是……
沈惟姝偏頭看了眼自己的制服肩章。
如果今天是她坐在駕駛座上,面對那樣的抉擇,她會怎麽做呢?
這樣的假設讓沈惟姝沮喪,甚至後背生涼。她沒有林爾峥那樣果決又精确的判斷,也沒有他那樣高超的飛行技術,換做是她,很可能就會……
“今天彙報會議,”男人突然開口打斷她的思路,磁音微微發啞,“主任和隊長的話,你怎麽看?”
林爾峥今天這通藝高人膽大的“逆飛解索”,注定又會成為業內又一标杆奇談。主任卻表示不鼓勵其他飛行員盲目效仿,畢竟在那樣的危急情況下,切斷鋼索,保全機組和其餘人員才是國際标準處置方法。
“标準是标準,可執行任務時一切都是未知的,靈活變通更重要。我覺得你的處置方式沒毛病。”沈惟姝扭頭看男人輪廓分明的側臉,有點為他抱不平,“你保護了所有人。”
林爾峥緊繃的下颌角稍松,像是從她的話中得到莫大纾解。
“當時我腦子裏有兩個念頭:餘躍是我兄弟,我不能丢下他;還有就是……”
男人頓住,慢慢舔了下唇邊,“當年,我爸他們執行任務時出了意外,他迫降海面。機組的人最後都被救上來了。”
“除了我爸。”
沈惟姝愣住,怔然看男人。
“我爸當時的副駕,是他手把手帶出來的。那次之後他就離職了。他說親眼看着自己的老師沉進海裏,以後都不想再開飛機了。”
林爾峥扭頭深深看女孩。
“我決不能,讓你也那樣。”
沈惟姝眼眶倏地一熱。她低下頭使勁眨了幾下眼睛,慢慢捏緊屁股下面的衣服衣領,指尖輕輕摩挲。
“那時候……你多大?”
林爾峥上身往後仰,伸開長腿。
“十七,念大學。”
沈惟姝垂睫不語。
她十七歲那年,遇見了他。
袅娜少女羞,歲月無憂愁。
可他的十七歲,好像跟她的完全不一樣。
“要是……”沈惟姝咽了下嗓子,開口有點艱澀:“要你爸爸能看到你現在的樣子,應該也不會有遺憾了吧。”
林爾峥扯開唇邊,自嘲般嗤了聲。
“我以前,挺混的。”
他揮動小臂,一顆石子在空中劃出一道抛物線,落在海灘邊覓食的白鷗附近。
男人的輕嘆被鷗聲淹沒。
“以前我心思不在正事上,老和我爸媽對着幹,經常去街上飙車。”
捕捉到沈惟姝臉上的詫異,男人笑了下,繼續道:“我爸也不是好脾氣的人,我和他說上幾句就會吵起來。他最後一次休假回家,我們又吵起來,他打了我一巴掌,我踹爛了家裏的門,半年沒回去,也和他半年沒說話。”
“其實他出事前一個星期,給我打過電話。我沒接。”
一個突兀的浪頭打在棧道下,浪花他們腳下碎落,有濕潤的涼意跳上來。
“所以,我和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我當初從家走時說的那句:‘以後你不是我爸’。”
林爾峥斂目,喉結重重下沉,“我也不知道他有沒有遺憾。”
“但我有。”
沈惟姝看着男人細密垂落的眼睫,心髒都皺縮成了一團。她好像有很多話想跟他說,可又什麽都說不出來。
咬着嘴唇沉默了片刻,她才輕聲道:“這麽說,你是因為你爸才來的飛行隊……那你媽媽呢?她……願意嗎?”
丈夫殉職,兒子後腳就去接班……想想就很難接受。
林爾峥淡淡搖頭,“不願意。”
他突然揚手指向遠方,“你看。”
沈惟姝望過去,茫茫海面之上,有一白色燈塔高高聳立。
“那裏以前沒有燈塔。當年我爸迫降的地點,就在那兒。”
陽光将男人的黑眸染出金棕色,他面上平靜如常,眼底卻有難以名狀的情緒翻湧不息。
“他留在這兒,別的地方我去不了。”
沈惟姝一震,腦中跟着跳出一句話:
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屍還。
生命消亡,精神永存。
化作燈,變成塔,承載着歲月,繼續堅守漫長的海岸線。
沈惟姝抱住腿,下巴磕進膝蓋裏,餘光竊竊打量身邊的男人。
他正定定望着海面,眼中隐隐有光,眸底有着很深刻的被磨砺過的痕跡,堅毅而有力量。
直到此刻,沈惟姝才意識到自己并沒有很了解這個男人。
她很難想象,從他十七歲到現在,到底經歷過什麽,才褪去一身叛逆和狂傲,洗練出如今的模樣。
他一定一次又一次地命懸一線,才終于變成了現在的“林機長”。
沿着曾經那位林機長的道路行進,救他還想要救的人,守他未能守成的天空和海洋……
想到這兒,沈惟姝突然什麽脾氣都沒有了。
之前對男人的那些怨怼,不甘,還有較勁一般的各種小情緒,全部都煙消雲散。
沒錯,這就是她喜歡的男人。
是,他的不解風情讓她氣惱苦悶,他的後退被動也一度讓她沒有安全感,可她卻一次又一次地被他的本質所吸引。
他有太多尋常男人身上少見的品性——熱忱,堅忍,忠誠,血性……
沈惟姝不自覺伸手,像以前那樣,輕輕拉住了男人的衣角。
現在她看他,依然帶着第一次在海上見他的光環——他是來拯救自己的蓋世英雄。
可現在她也明白了,這世界上,哪裏有什麽蓋世英雄。
有的不過是像他一樣,用血肉之軀踐行使命的一群普通人罷了。
她不後悔沿着他的腳步走到這裏。
能與他們同袍為伍,她與有榮焉……
林爾峥察覺到衣角的小動作,反手一把捉住女孩的手,慢慢握進掌心。
沈惟姝轉了轉手腕,感受男人粗粝幹燥的肌理刮擦自己的手背。
她努努唇,小聲嘟哝:“你以前,都沒有給我說過這些……”
林爾峥緊了緊她的手,低低喚她:“姝姝。”
“今天告訴你這些,是想你知道,我也有弱點,我也會恐懼。”
男人兩只手都覆上來,蚌殼一樣完全包裹她那只小手,又像對待什麽珍寶一般,輕輕撫觸她手上每一寸皮膚,細細描繪她每一根指節。
“我經歷過失去,也害怕再次失去,更不想你也有這樣的經歷。所以之前才沒及時回應你的感情。”
他擡眼看她,滿目溫柔,“但我從來,都沒有不喜歡你。”
“我想和你在一起的渴望,也絕不比你的少。”
沈惟姝心裏一顫,又滾燙滾燙的。
她抽了下手,但男人攥着不肯放開。
“我餓了……”沈惟姝紅着臉轉移話題,“我要回去吃飯!”
男人看了眼表,拉住她的手一起站了起來。
“好,帶我們姝姝去吃好吃的!”
沈惟姝偷偷彎了下唇邊。走出幾步,她突然又想起什麽。
“你剛說想和我在一起……”
她看着男人,探究又狐疑的眼神,“可我當初畢業要沒來飛行隊,那我們就還是像之前那樣啊……”
如果她沒有到他身邊來,他們這段關系可能就無疾而終了。
所以,除非她主動維持,否則,他們還是難有結果……
林爾峥看了她一眼。只那麽淡淡一瞟,沈惟姝就覺得男人又看穿了自己的心思。
他問她:“你和飛行隊簽約,服務期是多少年?”
“十五年啊。”沈惟姝回答。
“我簽的時候是十年,大四那年簽的。到明年,滿打滿算十年。”林爾峥停下腳步看着她。
“到時候,不管你在哪兒,我都會去找你。”
沈惟姝愣住,表情劇烈起伏一瞬。
“不行!”
林爾峥揚眉看她。
“我問你,”女孩仰面看他,神情嚴肅又較真,“如果沒有我,你會續約的對麽,你會一直一直留在這裏,是不是?”
林爾峥眸光微動,而後誠實又肯定地點頭,“是。”
“所以你不能離開。”沈惟姝看着男人肩章上的四道杠,一字一句,“你是因為遺憾來這裏的,但脫下這身飛行制服,你後半輩子會更遺憾。”
“我不需要你為我那樣做。我留在飛行隊,也不是為了你。”女孩看着他,淺色的眼眸堅定而閃熠。
“即便你明年要離開,我也不會離隊的!”
林爾峥一時無話,只立在原地定定看她,目光愈發炙熱。
沈惟姝沒由來有點緊張,心裏還有雀躍的小歡喜。
從男人的眼神中,她看出了欣賞,愛慕,驕傲,甚至還有感激。
直到她覺得快接不住男人這樣的目光時,他突然輕笑了下,松開她的手。
男人結實的臂膀攬過她,又繞上她肩頭,輕輕撫摸她的側臉。
他把她的腦袋摁到自己胸前,低頭輕語:“我不會離開的。”
他從來都不想離開。
這裏見證了他的故事和成長,有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
這裏凝結了他全部的熱愛與信念。
如果可以,他願意把自己當成這裏的界碑,永久守衛。
何況現在,這裏還有了他心愛的小姑娘。
林爾峥把人更緊密地往懷裏圈,下颌貼上她的額角。他撚過她臉邊的發絲,指尖又捏了捏女孩薄嫩的耳垂,和她耳鬓厮磨:
“你都已經這麽勇敢地走到風暴裏來了,我當然有保護你的決心和信心。”
沈惟姝給男人摸得臉麻耳朵酥的,她縮了下脖子,稍稍往後撤,“我才不要你總是保護我……”
她扭過頭看他,小臉上帶着他熟悉的自信和勇氣。
“我會成長起來的。我不要一直躲在你的身後。”
“以後,我會成為能和你并肩,一起抵抗風暴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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