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十

11.

“……看那裏。”

收到舒茄詢問的眼光,年輕的服務生放下餐盤,朝大海的方向遙遙一指。

已近午夜時分,露臺上的晚宴早散了,月光下的海面絲綢般起伏,舒茄極目望去,隐約可見一個黑影浮在碼頭邊。

“聽說是租來的,很……漂亮的船。”服務生的英文甚為吃力,眼睛裏卻笑意滿滿,“會是很漂亮的婚禮。”

舒茄吃掉一半的披薩,再也按捺不住好奇心,索性穿了外套,走出酒店去。

去海邊的路全是下坡,一路走,只覺小鎮精致整潔,零星燈火裏更顯安詳。腳下漸漸不再是石板路,轉成了砂土。碼頭的模樣越發清晰了,她認出那是一艘游艇,船頭亮起了層層疊疊的燈花,海浪聲中閃閃爍爍,煞是好看。

正猶豫着要不要走近,旁邊的山坡上,忽然有腳步聲。

“坐一下吧。”

沈翼成的聲音簡直就在頭頂,舒茄吓了一跳,仰臉望去,隔着夜色裏密密叢叢的灌木,什麽也看不清。

只聽有人輕聲應:“哦。”

舒茄下意識皺了眉——是陶西萌。

海已在左近了,潮聲翻湧,舒茄彎腰屏息,輕輕抖落陷入鞋裏的細砂。

卻是好一會兒,山坡上才響起一聲輕笑。

“我是真沒想到,你會比我早結婚。”

說話人似乎心情複雜,回應的卻很輕快:“我也沒想到啊,你會和袁加美在一起。”

“她不是我女朋友。”

“嗯?不是?那……還是那個韓國女人嗎?”

“我媽跟你說的?早不是了。聖誕節的時候她回韓國去,就沒再回來。”

“你們吵架啦?你沒去韓國找她?你不會又去喝酒了吧?”

最後一句話的語氣明顯緊張起來,舒茄聽得皺了眉,果然沈翼成笑道:

“小萌,連我媽都忘了我當年喝酒的事兒啦。看來還是你關心我。”

他停了一下。

正是海浪退去的時刻,山坡上的靜默便格外明顯。然後沈翼成又開口了,用一種溫和的,聽起來半真半假的口吻說:

“小萌。你真的要丢下我,嫁給謝天桦?”

女孩笑了一聲,顯然沒在意:“別開玩笑啦。”

“如果我沒開玩笑呢?”男人的聲音好像在蠱惑,“現在還有機會。你不想上那艘船吧?那就不要上,放他一個大鴿子。”

鞋裏的砂子沒倒盡,硌。舒茄站不住,想沖上去抽人耳光。

心裏卻又浮起一絲笑:也好,看看小嫩草什麽反應?

小嫩草有一會兒沒說話。舒茄不耐煩,擡頭望去,只見灌木叢間一點藍光。仔細辨認了一下,原來是手機屏幕。

“什麽?”沈翼成在問。

“天氣預報。”陶西萌的聲音裏含着笑意,“前兩天看的時候,說有小雨。昨天看,又說明天是陰。現在月亮這麽好,明天一定是晴天……”

說什麽呢?舒茄想,沈翼成一定也是一臉迷惑吧。

卻聽她接下去:“……一定會有很漂亮的日出。”

她往前邁了一步。舒茄從枝桠的縫隙裏,看見女孩在月光裏微微揚起的臉龐。

“翼成哥,你知道嗎?我上個月就決定了,要把婚禮放在六點鐘的早晨。好些人都反對,說春天天氣變化大,很可能看不到日出,還會下雨,把婚禮弄得一團糟……可我覺得沒什麽關系。”

“因為我覺得婚禮就是一個儀式,兩個人一起,迎接一個新的開始。因為和天桦在一起,就是這種感覺——從今以後,我們有嶄新的生活可以分享,無論好的壞的,都要一起去面對。”

“哥。我想總有一天,你也會遇到讓你有這種感覺的人。”

海浪乘勢滾滾而來,澎湃連綿,像打在舒茄心頭。

這是她第一次聽到陶西萌說這麽多話。女孩似乎有點激動,語速稍快,可是聲音仍然柔和平靜,在月色裏,透出一種虔誠而喜悅的光亮。

愛情是她的信仰嗎?還是因為遇見了對的人,所以她才把愛情變成了信仰呢?可是無論如何,她不再是當年的小嫩草了。也許她本來就是一棵纖細卻勇敢的樹,才能和謝天桦長在一起,相傾相依,風雨裏也不忘相對微笑。

“嘿,你們在這兒呢。”

很多人的腳步聲靠近了,舒茄聽見伴娘在叫:“西西咱們上船啦,化妝師已經到了。對了那改好的禮服你還沒試哪!”

“先去睡,還有幾個小時呢。”這是謝天桦的聲音。立馬就有人嚷嚷新郎今晚不能上船,明天伴娘還要好好擋駕,出幾個刁鑽題目考他……山坡上瞬間熱鬧起來,簡直要把月亮吵醒。

好一會兒這些人才說笑着下了山坡,慢慢朝碼頭方向去了。舒茄正要走出來,忽然聽見頭頂傳來溫柔的一句:“累不累,嗯?咱們慢點走,離這幫家夥遠點。”

舒茄真想翻白眼:馬上就結婚了,新郎和新娘還要這麽膩麽。

卻聽新娘抱怨:“你才累壞了吧,我就說麽,不要叫這麽多人來。而且人一多,我怕我明天站在上面都不自在,感覺像被人圍觀的猴子。”

“那也是兩只猴子,我陪着你呢。”

“你才不會像猴子,你不是一直說自己英明神武——”

“你也不像啊,你這麽可愛,最多像小考拉。”

“考拉很呆的,我不要像考拉。”

“那就像小松鼠。”

……

這一對兒一邊讨論着對方像什麽小動物,一邊手拉着手走遠了。舒茄站在那兒,只想,他們有多久了?六年吧?這麽久的戀愛,還能一起說些孩子氣的傻話,怎麽會不幸福。

心裏蓄積的酸澀忽然像蘇醒的火山,在這樣明亮又深邃的夜裏,所有的情緒似乎都在海的召喚下找到了一個爆發的出口。她朝着大海走去,跌跌撞撞,最後幾乎要跑起來了,直到鞋裏灌滿細砂,黑沉沉的海浪撲上來,濺濕了她的衣衫。

“你在這裏幹什麽?”

有人抓住了她的胳膊。

隔着深沉的夜色,轟鳴的海浪,他的身影竟然并不分明。

舒茄掙脫他的手:“你怎麽在這裏?”

“我回酒店,看見你一個人往這邊走,就過來看看。” 謝天桦微微笑着,可舒茄察覺到他有些緊張。

她轉開臉:“我沒事。”

海風鼓起了兩人的衣服。謝天桦似乎笑了一聲,說:“你沒怎麽變。”

就這麽一句話,所有的過往,忽然全沖到眼前。舒茄的喉嚨忽然就哽住了,什麽也說不出。

“……我覺得我不該來這裏。我等下就走。”終于出口的這一句,甚至有點顫抖。

“你真這麽想?”謝天桦揚了揚眉。

舒茄不看他:“我要是上了那艘船,搞不好就會去剪你家小嫩草的婚紗。”

他卻抱起了肩,饒有興致的樣子:“然後呢?”

“把香槟喝光。”

“還有呢?”

“鑿穿船底,大家一起沉海。”她咬牙說。

可是聽見這些話的人,似乎并不驚訝,還笑了起來:

“行啦,別把自己說那麽壞。你不覺得麽,你擅長的根本不是傷害別人,而是傷害你自己。”

這句話,仿佛一枚硬幣,在黑暗中劃出一道閃亮的弧線,叮鈴一聲落在她的心裏。

“其實你就是個善良的人,茄子。”身旁的人站在夜幕下,笑容燦爛如星,“就連那個姓倪的,你的渣男友,你最後還是讓Frank幫他了對不對?”

他居然知道。舒茄有些吃驚,又想,多半是Frank告訴他的。可那也并不說明她善良。只不過是因為,對于N,她已經連鄙視的興趣都失去了。

舒茄擡頭看他:“你這麽關心我,你家小嫩草知道麽。”

“……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說。”迎着海風舒展了一下手臂,謝天桦唇角彎起,是溫柔而真誠的弧度,“西萌上次去看了你的畫展。”

“她很喜歡。她說,你的畫裏都是矛盾。掙紮。可是總有明亮的東西。總在向往着什麽。”

舒茄怔了一怔。這是她從未期待會聽到的評語。可竟像是最屬于她的評語。淚水就那樣猝不及防地充滿了她的眼眶,簡直要噴湧而出。

——你才不是那種絕望到變态的家夥。你只不過又把自己關在黑暗裏,不想走出來而已。

其實,你也一直在等待走出來的這一天,是不是?

淚眼朦胧中,她感覺謝天桦握了握她的肩膀。

“你不會走的。你一定會看到我的婚禮。”

回到酒店的時候,舒茄又看見了那個短發的女孩。三樓的走廊盡頭,她獨自坐在窗前,手裏一杯紅酒。

“你是謝天桦的朋友對嗎?我看見你們一起回來。”她主動跟舒茄搭話,顯然有幾分醉意,“我挺羨慕你的。他可能到現在都不知道我的名字呢。”

舒茄一只腳已經踏進自己房間了,聽見這話不由得回頭看她。

“我是他以前公司裏的實習生。”大概看出舒茄頗有戒備的眼神,女孩笑了笑,“我就想來祝福他,也算,給自己一個了結吧。”

給自己一個了結。

舒茄想了想,走過去,給自己也倒了一點酒。然後她拿起杯子,與女孩碰了碰:“晚安,五點見。”

五點鐘似乎轉眼就到了,舒茄穿上準備好的紫色連衣裙,腳蹬高跟鞋走出房間之時,才發現等候在酒店裏的男方嘉賓,連同新郎在內,都穿着T恤、牛仔褲。

這支肆意妄為的便裝迎親隊伍,在碼頭被女方擋駕之時,更是屢出奇招。上船踏板被拆掉了,他們表演助跑跳遠;艙室大門被鎖住了,他們炮制煙霧僞造火警——不危險,可是到底讓人心驚了一回,女方的賓客“生氣”了,把新娘藏在五間艙室裏的一間,只給新郎一次猜中的機會……

新郎官沒有那麽神,自然是猜錯了。也不搭理那群打趣的人,他自顧自走進那間猜錯的艙室,一會兒再出來,已是一身筆挺的黑衣。

有人響亮地吹了聲口哨。

都說婚禮這一天是女孩最美的日子,對男人來說,一定也是最帥的一天吧。舒茄想。至少現在的謝天桦,是她記憶裏最非凡的樣子——甲板上的光線垂落下來,他的身影修長挺拔,眉宇間清俊明朗,像霧霭中悄然現身的王子,從容而優雅。理了理那根淡金花紋的領帶,他把手中的白色玫瑰插進左胸口袋裏,然後擡頭一笑:“各位,準備吧,婚禮要開始了。”

“你還沒找到新娘哪!”有人笑。

謝天桦眨了眨眼:“船已經開了,新娘還能去哪裏?”說着轉身走上甲板去。

舒茄都沒注意到船開了。周圍的便裝男士們都在吵嚷着換衣服,女孩們繼續把住各個艙室的門,走道裏立刻被說笑聲和腳步聲占領了。她看見沈翼成穿了身灰色西服站在某個艙室的門口,帶着若有所思的神色,似乎不再是以前的樣子。也許陶西萌的話,到底對他産生了影響力?

她正這麽想着,馬可擠過來,沖她連打手勢。

“跟我來。”他小聲說,眨着眼睛。

跟着馬可走上甲板,舒茄才發現,天色已蒙蒙亮了,之前深藍的海與深藍的天,已被明亮的光芒分開了邊界,天是橙紅的,淡紫色的,在影子一樣的雲朵點綴下漸變而上;水是灰藍的,只有疊疊而來的浪閃耀着微紅的光澤,遠處的島嶼仍像沉入海面的黑色神袛。

就在這一片天地初醒的光亮中,順着馬可的手指,舒茄看見船頭伫立着一個朦胧的身影。

那一瞬間,她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一轉臉,她就看見了謝天桦,站在駕駛艙室另一邊的甲板上。他的臉上挂着笑,神情像個玩捉迷藏勝利的孩子,朝她和馬可眨了眨眼,又豎起手指放在唇邊,示意他們不要出聲。

然後他就輕輕朝船頭走去。

不過沒走幾步,他就停住了。玩笑的神色仿佛倏忽不見,他的一雙眼睛,像熠動的星,直直望着前方。

原來立在船頭的人,已經轉過身來。

沒戴眼鏡的女孩,舒茄第一眼甚至沒有認出。短發攏在腦後,這讓她看起來成熟了一些,可是似乎有些茫然的眼神,還是洩露了她的天真。越來越紅澄的海天像一幅變幻的畫卷鋪展在她身後,她光潔的臉龐上有最動人的顏色。那一襲白色薄紗仿佛不會消散的晨霧,正從她的黑發間披瀉而下,輕輕籠住了她纖細的肩膀。再往下,層層疊疊的白裙猶如花朵一樣綻開,又像這晨光裏騰起的一片片輕盈而透明的翅膀。

她往前走了兩步,抿嘴微笑。裙上的輕紗就在海風裏顫動飛舞,那一刻,連舒茄都覺得她像這初醒的海天之際走來的精靈。

而謝天桦呢,他就站在那裏。一只手握了拳,抵住自己的嘴唇——他眼裏的濕潤那樣明顯,好像比漫天的海波還要泛濫。

“天桦?”陶西萌輕聲喚他。

激動的新郎這才屏住了淚,一步邁上前,摟緊她的腰,将她整個兒抱了起來。

轟然的掌聲就在舒茄身旁和背後響起來。馬可用力吹着口哨,甲板上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站滿了人,歡笑聲中,那一輪圓日,正悠然而平靜地躍出了海面。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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