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九

10.

是個精致的酒店。

舒茄一路上去三樓的房間，整個人仿佛才一步步從夢境走回到真實世界。随處可見的鮮花盆栽，栩栩如生的白色雕像，連牆壁都印滿立體的花飾——他選做婚禮的地方，顯然也是用了心的。

又有什麽好奇怪呢？

虛脫感卷土重來，舒茄進了房間，丢下行李就撲倒在床上，一動也不想動。

窗外的喧嘩卻和月光一起，毫無顧忌地滲透進來。

舒茄起身拉開窗簾，發現外面是個小陽臺，白色雕花的圍欄上，還坐着一個懷抱陶罐的小天使，它迎着夜空微笑，一輪明亮的圓月，正靜靜地漂浮在遠處波光粼粼的海面之上。

海景房也不是第一次住，可舒茄從沒親眼見過這樣的海景。這樣的月亮與海，是有一種魔力的，她不由自主地走了出去。

喧嘩聲卻再一次傳來，從陽臺的側下方。

舒茄探頭，原來旁邊就是二樓的觀景平臺，想來平時也做露天餐廳用的，擺滿了桌椅和遮陽傘。此刻平臺上站了足有二十來人，比剛才見到的還要多，包括幾張陌生的外國面孔。

當然，她一眼就看見謝天桦的背影。月光下，他的白襯衫泛着淡藍色的光澤。

“……太他媽過分了。誰的主意？趕快自覺點出來受打！”

他卻在朗聲笑罵，聲音穿過夜風，透着說不出的輕快愉悅。

一群人全在笑，幾個男生推來搡去，七嘴八舌地舒茄聽不清，正不明所以，有個低柔的女聲響起來：“怎麽啦？”

舒茄心裏細細地一抽：女主到了。

好幾年沒有見過小嫩草，這麽遠遠看去，舒茄覺得她還是老樣子。直短發，大眼鏡，兩手插在藍色短夾克的口袋裏，下面一條遮住小腿的秋香綠紗裙，好像很不搭調的裝扮，看起來卻是清新活潑又不失妩媚的樣子——她微微仰着臉，在月光裏抿嘴笑：“你們吵什麽呢？”

謝天桦已一步上前攬住她的腰，一手指出去：“你看看，這幫壞心眼的家夥，把餐桌擺成這樣，讓我們一個坐這頭，一個坐那頭！”

順着他的手望去，舒茄才意識到，平臺上那白色長龍狀的一條原來是拼起來的餐桌，一頭排到平臺最西邊，一頭緊挨着東邊的平臺欄杆，一對新人被安排坐在兩頭的話，那可真是遙遙相望，隔空喊話的節奏了。

這邊謝天桦自己動手要搬回桌子，一幫人攔他，正鬧呢，有人走出來，大大咧咧一拍掌：“好啦，大家聽我說，咱們呢，也不是存心要分開準新人們，對吧？這麽花好月圓的時刻，咱們就是要玩個游戲——”

舒茄認出來，是謝天桦那位高中同學莫若飛。他拖長了聲音，頓一頓又說下去：“這兒拼了二十張桌子，咱們來測試下兩位的默契程度，回答二十個問題，只要兩位答案一致，桌子就搬走一個，如何？”

贏得一陣起哄叫好後，莫同學清清嗓子又來了一句：“問什麽樣的問題呢，我來起個頭好了：兩位最喜歡什麽樣的床上姿勢……”

他的話沒完，平臺上已炸了鍋，謝天桦上去扯他衣領，莫同學逃得飛快，一邊大喊：“各位，他說了明天不許鬧洞房的，這會兒不鬧可就沒機會了哈……”

果然一語點醒衆損友，舒茄站在陽臺上，看着一對新人被推推搡搡地分別拉到長桌兩頭站好，而她的位置，剛好可以将整個長桌收入視線——月光照亮了謝天桦的側影，他搖頭微笑，有點無奈的樣子。那邊莫若飛跳上中間的椅子，抓了個啤酒瓶當話筒，下面已經歡脫地舉起一片手來要提問了。舒茄看得好笑，心裏卻又是一酸。

原來他有這麽多朋友。除了幾個當年T大的，她幾乎都不認識。

——他有這麽多朋友。而她在他的生命裏，也不過就是那幾年的過客而已。

舒茄恨死心頭這些溜來蹿去自怨自艾的念頭，想走開，又舍不得，只怔怔站着。下面有個脆生生的女聲搶了話：“我是伴娘，當然得第一個問——”

有點耳熟的聲音，是個背影高挑的女孩，一手還親昵地摟住陶西萌的肩：“放心，我可不問那麽隐私的東西。就說說看啦，你們打算要幾個孩子？”

一片哄笑中，莫若飛大叫：“這位可比我還心急哈，一下把過程省略直奔結果去了，不好不好，兩位還是先回答我那個問題……”

“你夠了啊！當心我撤銷你主持資格。”謝天桦打斷他，又誇張地兩手攏成喇叭狀，對着長桌那頭喊：“親愛的，我們要兩個小孩好不好？”

“哎哎，怎麽當面作弊竄供啊……”莫主持忙着嚷嚷，已經有人給新人分別遞了答題板過去，眨眼功夫寫好的答案就收回來了，莫主持左右手一伸，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謝天桦的白紙上寫着“2”，陶西萌那張上卻是一個“好”字。

“咦……”

衆人嘩然，馬可大叫：“答案不一樣！”

伴娘聲音清脆：“哎呀，西西你答錯了，不是回答謝帥問你的啦。”

舒茄把視線移過去，陶西萌的神情看不真切，依稀是有些羞澀的，一開口卻帶了笑：“答案一樣的呀。”

“準新娘說一樣！”莫主持笑嘻嘻接口，“來，咱們聽聽理由？”

舒茄不自覺地側耳，只聽陶西萌嗓音柔和，語氣安然：“好字拆開來就是子和女，子女成雙，雙不就是2嘛。”

原來小嫩草還挺有急智的。

舒茄倚在陽臺上，不覺就放松了心情，遠遠看着那一片笑鬧。月光灑落，海風習習，提問還在繼續——當年如何表白，第一次接吻，最愛的一次約會……兩個人的回答，似乎再簡短也聽得出甜蜜。

那種讓人嘴角上揚，心頭卻酸澀惆悵的甜蜜。

長龍一樣的桌子短了一半了，夜色裏，已有莫主持在大聲哀嘆：“你們這種問法，太小兒科了，根本就是給他們機會秀恩愛嘛，不行不行——”

“那我來問啦。”

等舒茄回過神，意識到這個細細的聲音屬于誰時，已經來不及了。

袁加美的問題，清清楚楚鑽進耳朵：

“聽說你們有四年不在一起。沒鬧過分手麽？”

問題本身似乎也不算離譜，可是此時此景聽來，到底有種不和諧的意味。平臺上有一剎安靜，舒茄第一反應就是去平臺，轉身時聽見莫主持在咳嗽圓場：“冷色系，冷色系問題哈，兩位應該也不難回答吧……”

等舒茄從房間跑去樓梯，再跑到平臺時，紙板已翻開了，看見答案的衆人齊聲驚呼，幾乎讓她的心瞬間一沉——

謝天桦寫“沒有”，陶西萌的卻是一個清晰的“有”字。

“這下不能說一樣了吧。”袁加美笑了一聲，聽在舒茄耳裏，好像一支突兀的荊棘。

舒茄往前走，心裏已轉過好幾個整治小賤人的念頭，陶西萌的聲音卻又響起來：“怎麽沒有？”

她大睜着眼睛，似乎相當困惑，正正望着對面的謝天桦：“你說過要分手的啊。”

“我什麽時候說過！”謝天桦提高了聲音，“那時候我只想一件事，就是我們怎樣才能早點在一起。”

氣氛仿佛驀地緊張起來，隔着幾張桌子，面面相觑的人群，兩位準新人似乎都犯了軸，不打算放過這問題。莫主持忙着打哈哈轉移話題，舒茄看見伴娘在扯陶西萌的袖子，可是小嫩草一雙眼睛只盯着謝天桦，堅持：“你說過的，就是那次我們一起去買東西，結果吵架了。”

剛還誇你有急智呢，怎麽轉眼就弱智了！舒茄正準備不管不顧地沖過去，卻聽謝天桦清脆地拍了一下掌：

“啊，我想起來了。”

他站在那裏，一臉恍然大悟：“我想起來了，好像是關于買什麽樣的馬桶墊。”

“馬桶墊？”伴娘第一個笑出來，“這也能吵？”

“吵得還挺厲害的。”陶西萌嘴唇翹起，朝謝天桦望了一眼，又飛快轉開，可那分明是嬌嗔的模樣。人群仿佛瞬間回複了輕松，有人大笑追問：“後來怎樣？他先低頭的吧？”

“是啊。他來道歉的。還說不想将來有人問我們為什麽分手，答案是因為馬桶墊……”

笑聲四起，伴娘清脆的聲音叫：“原來你們也吵架啊。”

“總會有意見不合的時候。”

謝天桦說這話，語氣十分平靜，平靜裏又有一種沉着的溫柔，好像這一晚的月色。舒茄不由自主地看過去，周圍嬉笑的人也全安靜下來了，齊齊望着他。站在月色裏的人，一雙眼睛仿佛有星光閃動，靜靜望着長桌對面，“……但是不管發生什麽，我總是想，最困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媽媽都醒過來了，奇跡都已經出現了，還有什麽理由讓我們放棄。”

這番話背後的故事，在場的人大概都是知道的，平臺上一時間鴉雀無聲，舒茄怔怔站着，只覺夜風徐徐而過，悄然包圍而來的，是花的香氣，海的聲音，桌面上映出了海面的波光，那一對伫立在月色裏的愛人，就那樣隔着長桌，隔着一片粼粼的波光相視而笑，目光膠着，旁若無人——

“我天，兩位還能更深情點兒嗎？你們還不趕緊地把桌子搬開？”

主持人終于誇張地高叫，身邊笑聲起伏，人影晃動，桌椅腳步響成一片，舒茄茫然退後兩步，竟覺得窒息，又暈眩。

有只手扶住了她：“你沒事吧？”

陌生的聲音。舒茄回頭，是個短發的年輕女孩。她道着謝，那邊馬可已經跑過來：“你總算下來了！剛才的游戲有沒有看見？”

舒茄還沒答，就見謝天桦朝這邊走了過來。

“你們，都不暈船吧？”他笑問，眼神停在舒茄臉上，“你怎麽？不舒服？”

“……嗯，有點累。”舒茄本就沒胃口吃飯，索性順口答，“我還是先去休息下好了。”

謝天桦又看她一眼：“行，你自己點餐讓廚房送吧。記得定個鬧鐘，五點鐘出來，我們去碼頭上船。”

“船？”不等舒茄開口，馬可已問出來。

“對呀。”謝天桦眨眨眼。站在夜風裏，他兩手插袋，笑得自在又從容：“婚禮在另一個地方。”

花樣真多。

舒茄撇嘴，轉身時卻意外撞上那短發女孩的眼光。

明亮熱切的眼光，正對着謝天桦離開的方向。似乎覺察到什麽，女孩飛快地轉開眼，朝舒茄一笑。

是那種被撞破心思的，掩飾性的慌亂笑容。

——謝天桦這家夥，這幾年也惹了不少桃花吧。獨自回房間去，舒茄自嘲地想，自己怕也不過就是這些爛桃花裏的一朵。

這一晚的心事似乎格外難熬，舒茄在房間裏和衣躺了一會，仍是心緒不寧，平臺上的笑聲起起伏伏，又不斷鑽進耳來。

她翻個身，被口袋裏的東西硌了下。随手摸出來，卻是那張被揉成一團的、打印了一半的紙。

幾乎無意識地，她緊緊攥住了它。

為什麽來這裏。

為什麽要來參加他的婚禮？

答案似乎呼之欲出，可她緊緊攥着那場過去的空戀，手心銳疼，只是不肯放手。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