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阮希不記得這是他第幾次親眼看見地面裂變。

顯而易見,來自神的預言又一次簡單地毀滅了一座城市的一部分。

進入dawn城之後,根據文恺尋找的最佳穿城路線,他們的車輛行駛在了傳聞中dawn城最為繁華的中軸大道上。

這條路上的路燈比入境關口處的城市标識還要明亮,它巨大、通透,将一條路的上空變得和白晝相差無幾,仿若連綿星火照耀了整座城池。

阮希是在道路的四分之三處看見災難來臨的。

因為他看見身後的路燈正在一個個地倒塌、下陷,直至光源消失,地面飛揚起比人類還高的塵土,電線杆、光纜與樓房像多米諾骨牌,牽一發而動全身。

發展後的城市又在一瞬間切換回了它本來最初的面貌,黑暗、混沌。

因為地形原因,dawn城相對前兩個城市來說更發達,居民們收到風聲的速度也更快,大多數居民已經早早逃走。

留下的只是一些不願意走或者不願意相信預言的居民。

他們在暗色的雲層下狂奔亂竄、揮手、歇斯底裏地尖叫,他們朝路過的每一輛車呼救,遠處的天際源源不斷地傳來晴天轟鳴的雷聲。這是不好的預兆。

阮希焦慮地看着遠處人行道上茫然的人群。

“嘟嘟——”

陸征河的耳麥響起來。

阮希擡頭,發現不遠處前方有七八個穿中學校服的學生,看起來十來歲,正是青春活力的年紀。和傳聞中一樣,他們的眼睛微微發着亮光,光源正在閃爍。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流淚而影響,他們像正在祈求路人喂食的野貓。

“少主,能接嗎?”

是文恺在請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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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唇對準麥克風,陸征河心下一嘆,鎮定道:“接吧,能救幾個是幾個。等這次裂變過了,暫時安全再說別的。”

一般情況來說,他們這種特種車輛是不能上陌生人的,但是當下沒有那麽多規規矩矩。既然碰到了,在能自保的情況下一切以生命至上。

文恺的聲音帶了欣喜情緒:“是。”

“幫我轉告阮希!”厲深在耳麥中聲嘶力竭地喊起來,那勢頭像是已策馬跑了幾公裏,即将自天梯去雲端,“要是我們這次都活下來了,他能教我用刀嗎?我今天看他用刀打架,太牛了!”

“我沒開耳麥揚聲,”陸征河提醒他,“不過我會轉告阮希的。”

輕輕松了點油門,沒踩得那麽死,陸征河給文恺和厲深留下足夠的營救空間。

而坐在副駕駛座上的阮希已經動作極快地把遮面面紗給戴好了。他現在能做的就是不要給陸征河他們添麻煩,大家都在互相保護,他不能成拖油瓶。

阮希目視前方。

他看見皮卡車的應急雙閃燈亮了,皮卡車停在了路邊,幾個年輕學生正在慌慌忙忙地排隊上車。

也許是平時沒有好好上體育課,總在體能訓練和測試時偷懶,有幾個像是力氣不夠,怎麽也夠不上皮卡車巨大的貨運尾箱。厲深看得着急,只得開門下車,用他健壯有力的肌肉臂膀協助學生們上車。

油門重新點燃,遠載他們逃命的諾亞方舟揚帆起航。

陸征河的面部輪廓在dawn城的黎明背景下朦朦胧胧。

阮希想起有次他在雨霧中開車。

那是他剛剛學會開車的那年,搶了家裏一輛車想要上路,也不知道目的地在何方,也許是更想在流浪中尋找到陸征河的下落。

才出城的那一截路很寬闊,他開得自由自在,直到神降臨了一場毀滅性的暴雨,将蘇裏海的海平面上升,abze城自建城後首次差點被水淹沒掉所有地面。

那時候,阮希在公路邊停着車,看雨刮器愚蠢地、機械地動着,像圍觀他的觀衆正奮力揮舞着雙臂,譏諷他這種背井離鄉的懦夫舉動。暴雨到來後的當天夜裏,阮希原地掉頭,又回到了他的阮氏莊園。

回憶暫停。

巨響仍然在持續着,滾滾炸雷一般。

地面裂變揚起的塵土使dawn城本來就不明朗的天色更渾濁了,阮希仰頭想從天窗上看,卻發現天窗被陸征河關掉了。

他又将目光投向前方,投向那一車瑟瑟發抖的孩子,暗色中,阮希看不清他們的長相,只能依稀辨認出人的身形以及他們那一雙雙神奇的、能夠夜視的亮眼睛。

阮希忽然慶幸黎明之城永遠不亮的天色,它将遇難者的痕跡藏匿得極好。而這些正處在天馬行空幻想年紀的小孩子,永遠也不知道為此逝去的慘狀,這是不幸中的萬幸。

“結束了。”

一小時後,地面再次被按下暫停鍵。

清點好背包裏的食物,阮希拿了一些陸征河愛吃的紫薯面包、金槍魚蔓越莓三明治和牛肉罐頭等等放在一邊。剩下的好東西也不少,全是甜的零食、面包,可以儲存一段時間來抵禦饑餓。

“我們的食物還很多,分點給那些孩子?”他問。

“好,”陸征河回答,“記得留一些你愛吃的。”

“我留的也有你愛吃的。”

“你已經知道我愛吃什麽了?”

“牛肉,你說過的。嗯,還有,還有一些甜的面包,我猜的。上次看你多吃了好幾口。”

“很準。”

“我現在想吃芝士培根、芝士炸雞、芝士炸薯條……最好再配一杯酸梅湯。”

聞言,陸征河笑起來,“你這是什麽搭配?”

“世界末日的搭配。”

阮希無奈,環視了一圈周圍惡劣的環境,不得不感謝自己的家鄉擁有無比晴朗的藍天,“怎麽連一個餐飲店都沒看見?”

“我們還沒出城,”陸征河安慰他,知道這一路上夥食開得非常不好,二人常常都是饑腸辘辘的狀态,“要不然找個書店買本菜譜好了。我學一學,以後炸雞都能做給你吃。”

阮希沒想象過陸征河系着圍裙的樣子,因為那裏現在正系着武裝帶,“以後?多久以後?”

“末日結束那天。”

笑容雖然很淡,但陸征河不像在開玩笑,他的目光落到方向盤上,又落到阮希低垂的眼睫上,卻在對方擡眼前快速地挪開,最後再落回方向盤。

他從阮希的眼神裏看出對方答應了他的邀約,默認了他的提議。

“剛才和我們械鬥的那些人……是衛家的人吧?”

阮希眼底的紅色鋪展開去,讓陸征河想起石榴剝開後晶瑩剔透的色澤。

“你認出來了?”

“猜的。”

“你們和他們有私人恩怨嗎?”

“……”沉默僅僅一瞬,陸征河臨時想不出別的話語來作答,只得點頭說:“有。”

他并沒有要解釋和展開說說的意思,阮希識趣,不喜打探與他無關的**,便沒有多問。

他只咕哝一句:“我以為只沖我來的。”

“當然不止你,所以我們要站在一起。好了。背包交給我吧,我去分一些食物。厲深那個好吃鬼,肯定把車上的食物都吃完了。”

陸征河說着,向阮希要來裝滿食物的背包。

拉開車門之後,他對靜坐着的阮希告誡道:“無論發生什麽,你都不要下車。dawn城人頭腦聰明、視覺靈敏,很有可能會透過面紗認識你。”

阮希嘆一口氣,無奈笑道:“那都是些孩子。”

“孩子也不行,”陸征河皺眉,語氣又嚴肅了,“還是青春期的孩子。”

“我知道了,快去吧。”阮希讓他放心。

腳都下地了,陸征河突然孩子氣,扭頭趴在車窗邊沖阮希勾起笑容,“你說過,如果活下來就給我講蘇裏海的故事。”

“好。”阮希點頭答應他,“我還可以給你講講你和蘇裏海的故事。”

眼下在他觀察看來,陸征河也不太擅長和年紀小的後輩接觸。

陸征河将食物扔上皮卡車的貨箱,調頭便向越野車跑來。

他的戒備心一直很足,連跑動的過程也是彎着腰、裝好瞄準器具的,身上那把鋼鐵般堅硬的m4卡賓/槍與他形影不離,阮希不得不深刻懷疑這是陸征河的第二種形态。

自己已經算不清相遇那天是幾天前了。

從那天開始,他每天都和陸征河待在一起重複同樣的事——逃命。

晨晖從雲端漏下來,鋪開到整座dawn城糟糕的绛紫色上。

一個穿校服的dawn小孩從皮卡車上翻下來,飛奔着想要追上陸征河,手裏拿着還未拆封的濃縮可可塊。

這是dawn城的特産,因為生活在灰暗裏的人們擅長做一些同樣顏色深沉的食物。他的手臂高高舉起,嘴裏喊着什麽。他聲線不粗,所以阮希猜測他還沒有變聲,大概是想将家鄉的特産分食贈送給這位救他們性命的好心人。

可惜第一縷晨光沒能帶來好寓意,阮希也沒有等到陸征河平安跨過這僅僅十米遠的距離——

他等來一聲槍響劃破黎明之城的寂靜。

這一聲喧嘩越過一切喧嘩,讓前後兩輛車上的人都瞬間神經緊繃。

第一槍代替第一縷晨光,精準地打在男孩的胸膛上。

鮮血像一直壓縮在氣球裏般,受到創傷後便爆炸性地飛濺出來。

男孩接連踉跄幾步,搖晃、步調不穩,最後如斷線木偶般倒下。

皮卡車貨箱內一陣震動,傳來一些不明朗的叫喊聲,刺耳、急切,是男孩的同伴正在互換他的名字。

陸征河回頭,以最快的反應速度趴倒在地,然而還是比第二槍慢了半拍。

奪命的第二槍打在陸征河的小腿上。

他倒得過于急切,趴在地上的姿勢略顯怪異,只能拼命地往另一處能遮掩的掩體爬。哪怕那個掩體僅僅是一處路樁。離他最近的明明是越野車,但陸征河沒有往那邊去,他閉上眼,滑跪着用腿,将手上唯一能遠距離攻擊的槍/支架好,粗喘着氣,甚至沒有時間查看傷勢。

還有漏網之魚?

陸征河後悔走得太急,沒有仔細用手電筒打掃戰場,還在這裏連累了一個無辜的、才被救下來的孩子。

沒辦法了。

現在就算什麽也看不清楚,他也不能貿然回到車上去。

四周靜悄悄。

陸征河眯起眼,銳利的目光想要穿破陰天之下的濃霧。他一手端槍,一手合攏五指,将掌心牢牢地貼到心口上的某個位置。

他害怕第二聲槍響,也第一次如此害怕預言的靈驗。

——願神保佑我的omega。

想了想,陸征河又在戰前許願再加一句不尊敬的:

——去他媽的預言。

Dawn·21 他和蘇裏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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