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第三槍是厲深開的。

在第一槍還沒有響起時,厲深就已經接過了巡視工作,在後排架好槍支、觀靶鏡,左右觀察是否有人埋伏。但他的主要保護對象是阮希。

他和文恺都沒有想到,衛家有武裝力量膽敢對陸征河開槍。

更沒想到有成年人會對未成年人痛下殺手。

“有學生中槍!”文恺驚詫道。

“我看見了。”

厲深一槍将遠處埋伏的狙擊手頭盔掀翻。

“你手抖,打偏了。”文恺裝好醫藥箱,準備沖下車。

厲深氣得沖冠眦裂,胸膛裏一團火焰燃燒得旺極,又悔恨自己大意,咬牙切齒道:“等護送任務解決完了,我回去點人,看誰腦袋頂被掀過,全部軍法處置!我要拿迫擊炮去打穿他的腿!”

“行,我幫你炮口裝填。”

文恺來不及多想,早已急得汗流浃背,連連道:“少主應該是傷着腿了。我去看看,你小心點,你小心點。”

“小心就小心,你怎麽還結巴了呢。”

厲深匆匆背好“幽靈弩”,在小腿處綁好另一把□□,低聲道:“快走!我掩護你!”

中軸大道的路燈早熄滅了,城市沒這麽暗過。

逃亡的車輛從兩側飛馳而過。

他們趕到陸征河身邊時,發現阮希先他們一步,已經在把陸征河往越野車上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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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征河小腿流着血,身上還背着槍和武器,另外一只腿支撐全身使不上力。

他站不起來。

還好小腿還有知覺,子彈沒有貫穿,沒廢,傷好了還能用。

他張嘴,聲音啞得不像話:“我沒事。”

“你拉倒吧。”

阮希覺得這句話跟醉酒的人說“我沒醉”是一個概念。

他一邊架着陸征河,一邊舍棄了使用他那遠距離不中用的小雁翎刀,也不管後坐力大不大,而是挑了個後排放的榴彈發射器扛在肩上。

“文恺留下吧,幫他處理傷口,”阮希說,“厲深,你去看看那些孩子。”

他雖然在和厲深說話,眼神卻離不開陸征河。

愛情可以是虛幻和想象,但因為愛情而衍生出來的生理痛覺讓他無法忽視眼前的一切。這一槍傷的是對方,可是同時也傷到了自己。

“好,”厲深回頭,“交給你們了。”

然後厲深回到那群孩子身邊,繼續在路邊等待他們的父母來認領。

劫後餘生,誰也不知道誰的父母還活着,他們只顧着抱頭痛哭,只顧着盯着地上男孩的屍體發愣。

阮希記得那天是進入深冬的第一天。

雖然每座城池有不同的文化、計年方法,但是那天就是abze城的深冬。在和死去男孩差不多年紀時期的深冬時節,父親總是帶領他去海邊感受逐漸變涼的海風。

海風迎面而來,楓葉在眼底落下鋪開濃烈的紅。

因為氣候緣故,abze城每到冬天才會落楓葉。

那還只是個孩子。

阮希不忍心去看,安頓好陸征河之後,阮希又從車上下來,用手幫男孩閉上眼睛,再把那塊特濃可可塊塞進男孩的衣兜裏。阮希将他抱進道路旁綠化帶的草叢,破天荒地折下一枝花放到他身邊。

神庇護來自雪山之巅的人。

陸征河已經被他和文恺一起救回了越野車上,一切平安。

來自黎明之城的晨晖好像不再漂亮,那迷人的光暈令阮希感到頭疼。

陸征河在車上躺了一宿,他和文恺也守了一宿,厲深留在前方皮卡車上看守物資,平均半小時就用耳麥喊一次:醒了沒有?

那是不算嚴重的槍傷。

陸征河的軍靴被脫下來,褲腿被剪掉一大塊布料。

阮希親眼看着文恺用鑷子取出子彈。

血流淌到越野車裏,狹小的空間中充斥着一股血腥味。阮希坐在後排,陸征河枕着他的腿,閉眼睛,嘴唇顏色偏淡了,又像疲憊不已,沉睡進不知道哪個夢境中。

從陸征河受傷後的反應來看,阮希讀出的信息是:

——他受槍傷并非家常便飯。

阮希看文恺包紮、消毒完陸征河的傷口,再用所有簡陋的儀器做完檢查。文恺動作十分熟練,技術精湛,對待陸征河卻始終抱有緊張感。

一切該做的工作都完成後,文恺雙手合十,再掌心向上,呈攤開向天空的模樣,吟詩般呢喃道:“雪山之神與聯盟在保佑您。”

您?

文恺再次使用了兄弟之間不該使用的敬語。

不過現在阮希沒時間去質疑這個了,一切以安全為主。

“阮希。”

“怎麽了?”

他聽見陸征河在輕輕喊他。

“啊。那個,我,我先回那邊車上,”文恺看這陣仗,慌了,趕緊把耳麥和麥克風塞進阮希手裏,“藥暫時不用換了,等過……”他低頭看表,汗水涔涔,“過兩個小時吧,我再來給他換藥。你們先休息一會兒。”

厲深看見這邊有動靜,立刻抱着防衛的槍和弩小跑而來。

文恺轉身時,阮希才發現他脫下了軍帽,發色是如烈日灑在頭頂的金黃。文恺回頭沖他微笑,再次非常禮貌地強調:“麻煩您千萬看好他。”

阮希連忙道:“好,放心!你小心一點。”

“阮希?”腿上的人又悶悶出聲,音量小得如若蚊蠅,似乎非常虛弱。

“我在。”阮希低下頭,碎發遮住眉眼,眸底升起暖陽照耀海浪的光波。

車內燈光昏暗,暗得世界好像僅此一小圈。

他們別來無恙。

陸征河張張嘴,只說出一個字:“疼。”

他……好像在示軟?

阮希的心跳漏了一拍。

“腿會好的,”阮希想象不出來那種皮肉被子彈嵌入的痛楚,雖然沒傷到骨頭已經是萬幸,但他還是心疼得心髒連帶頭皮一起發麻,“要不然先睡一覺,不去想這些事情。我們已經暫時安全了。”

“可是我頭也疼……”

尊貴的少主嘗到“撒嬌”的樂趣,将音量越講越悄悄,“有沒有讓我不頭疼的辦法?”

“什麽?”阮希沒聽清,又低下頭一點點。

然後陸征河聞到阮希脖頸似有似無的酒香,那是omega的獨有氣息。

他不是第一次聞到阮希的專屬味道,但他沒有在自己流血、疼痛,甚至脆弱的時候聞到過。

酒香混淆着空氣中漂浮了幾個小時的血腥味,落到二人近在咫尺的鼻息間。

一片名為暧昧的雲朵升起來。

“我聞到了。”他說。

“什麽?”阮希有些不知所措。

“酒香,”陸征河沉聲,“你信息素的味道。”

“聞了頭會不那麽疼嗎?”

阮希一邊問,一邊更湊近一點。他的脖頸快要挨着陸征河的嘴唇了,兩個人的氣息各自加快。陸征河的呼吸讓他顫栗。

“嗯。”陸征河不要臉了,“腿也感覺好點。”

空氣中微醉熏人的酒香愈來愈重、愈來愈粘稠。

阮希:“……”

陸征河:“心裏也舒服了一點。”

阮希臉一熱,佯怒道:“哪裏還有這個功能。”

突然,耳麥裏傳來文恺焦灼的聲音:“報告!厲深追擊兇手去了。他一個人,沒告訴我,我就休息了一會兒,睜眼就沒看見人了……”

陸征河的音量提高一點:“傍晚來槍擊我們的?”

“嗯,”文恺答,“他似乎掌握了對方的下落。”

·

一日後,厲深一身風塵仆仆地回來。

他臉上髒兮兮的三道石灰痕跡被代替了。代替的顏色是醒目的紅,那種紅帶着點黑色,有些凝固,又有些粘稠,更像是血。

厲深拉開車門,把“幽靈弩”扔上車,跑到最近的一個小水池了洗了把臉,露出疲憊的眉眼。

他在附近蹲守了一整夜,“幽靈弩”也精準争氣,協助他在不明亮的天色下成功無聲射殺了那個被他一槍崩擦過顱頂的戰士,以及戰士的觀察手。那是為狙擊手觀察風向和風速的人。

銳利的長箭紮入□□,射穿胸腔,厲深仍然忘不掉那個躺倒在地上死去的孩子。

他手裏還拿着那塊産自于dawn城的特濃可可塊。

一整天,陸征河都躺在越野車後座養傷。

文恺向北部聯盟總部彙報了陸征河遇襲受傷的消息,總部想要追加特派官兵過來護送,被陸征河拒絕了。

他說過了黎明之城就是地震之城,因為常年地殼運動活躍,又恰逢現在地面裂變,生存率低。現在先停留在黎明之城休養幾日,等他腿恢複了,能夠繼續上路。

為了照看陸征河,阮希昨晚一夜沒合眼,現在實在是撐不住,吃了點抹茶可頌,靠在後座位置上就睡着了。陸征河雖然走不動路,坐還是能坐的,便強撐着手臂坐起來,給阮希從前座拿暖和的被子。

路程耽誤不得,等阮希睡醒後,他們又重新上路。

阮希開車技術還行,穩、快,可圈可點,幾乎沒什麽讓乘車人不适的體驗感。

只是有一個不好的壞習慣,就是他喜歡趁空閑的時候用餘光偷偷去瞟陸征河,又總會被陸征河逮到。

阮希發問,說你不看我你怎麽知道我看你?沒想到陸征河臉皮越來越厚,直接說,我确實在看你。我在看你什麽時候給我講我和蘇裏海的故事。

“是蘇裏海的故事,”阮希調試轉向燈,将所有車輛燈光都開到最大,“不是你和蘇裏海的故事。”

“可是你說的是我和蘇裏海。”

“有嗎?”

“有。”

“誰能作證?”

陸征河難得與他争執起來,“我能!”

“好啦,好啦,沒有什麽你和蘇裏海的故事。只有蘇裏海的傳說,要聽嗎?”阮希心知自己說過“你和蘇裏海”,但他不能告訴陸征河,只得這樣寬慰道。

一聽與自己沒什麽關系,不知道是賭氣還是累了,陸征河只是說:“你先開車吧。”

蘇裏海是abze城沿岸的大海,海水純淨,海岸線曲折,自北向南傾斜,沿岸擁有全陸地最為古老的岩石。

傳說中那裏有會唱歌的男人魚、會微笑的鯨、向前走路的寄居蟹,以及吃了能起死回生的海星。

傳說還講,蘇裏海上有一座小島,上面有豐富的寶石礦藏,可惜只有各種民間傳說上曾經記載過,常常有尋寶的冒險家迷失在廣闊的海域之中。

另外,沿岸的懸崖岩壁與森林植被形成頗為獨特壯觀的風景線,那裏的每一寸海灘幾乎都有阮希與陸征河十七八歲的痕跡。

他們在那裏接吻、擁抱。

他們看遙遠的、從未探訪的陸地之外。

一起被海風吹,吹得渾身一股鹹味,吹得得感冒打噴嚏。

《二十六城史記》記載,早在許多許多年前,冰河消失,陸地重新步入正軌,南方沿海族人的祖先在海邊捕魚為生,後來又修建聖殿,來供奉帶給他們大海的神。

再後來,為了躲避毫無預兆的海嘯,abze城迎來一次城中心整體搬遷,留下了海岸上一些生活多年的家族,阮氏則是其中一族。

據說阮氏莊園所在的地方曾經就是供奉大海之神的聖殿。除去正史以外,廣泛流傳于民間的《二十六城預言》中還預言,百年後,聖殿內會誕下一子,那是蚌中的明珠,将被存放于雪山之巅。

他開着車,回憶着蘇裏海的片段。

但對現在珍惜一切的他來說,就算有這些片段也足夠了。

是片刻才會組成永恒啊。

Dawn·22-24 (三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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