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上一次地面裂變是什麽時候,  阮希已經不太記得清楚了。

現在他們在城裏,腳下卻慢慢滲出了城外拍打在岸的海水,這不得不引起恐慌。手電筒光線照過去的那一瞬間,  眼前的形勢逐漸明朗。厲深倒吸一口涼氣,  猶豫道:“我們……”

“跑吧!”

文恺大喊一聲,  跑在前面,也不管身邊是誰,抓住兩邊衣袖就往身前推。

于是尖叫聲與吵鬧聲混雜一處,人潮再次開始争先恐後地向前流動。有人在奔跑中遺落了什麽東西,  也不再去撿了,而是狂躁、叫罵,  似乎這種高壓狀态已經将他們的神經壓抑得近乎崩潰。

就在此刻,地面發生了傾斜。

接近城門與海潮的那一方向宛如承載在天秤之上,陡然下墜式地垮塌下去,而靠近競技場的那一方地面自然被“撬”了起來。

令人驚訝的是,地面暫時還沒有明顯的裂縫。

跑得快一些的人們重重跌落在地面,重心不穩,雙手還來不及支撐在身後,像人從山坡上往山腳下摔跤翻滾,  後仰式地朝更低處滾落。

顧子榮背着宋書綿,  體力不支,  一個趔趄,半跪着摔到地面上,伸手抓住旁邊唯一可以支撐的石頭,  大喊:“厲深隊長!”

厲深回頭把他捏着手腕拽起來,蹲在地上,牢牢固定着自己的身體以免跌落,  一邊喘一邊喊:“你讓書綿把你抱緊一點!別被甩出去了!”

“都趴下!”文恺用手作喇叭狀,沖着混亂不堪的人群高喊,“都趴下!現在跑也跑不了!”

他嗓子快喊破了。

他第一次感到面對生命,自己作為一名醫生既然如此無能為力。

場面一片混亂,直到海風吹得更大,來自海洋的腥臭味鋪天蓋地。“要死啦!跑不出去啦!”摔到最低處疼得再爬不起來的人們倒在暗色中哀呼。

阮希搖搖晃晃地跪趴在地上,旁邊在同樣趴到在地的陸征河。

稍微有點避險經驗的人都明白,在地面搖晃傾斜的情況下,直立着就肯定會摔跤,根本沒有控制自己身體的可能性。

因為趴在地面上,身體與地面足夠接近,阮希明顯感覺地面在持續性滲出海水,他的胳膊、膝蓋和小腿上的衣料已經全部浸濕,海水中有股難聞的魚腥味,像是來自地底。

他抓緊陸征河的手,無比着急,說:“海水會不會從地面哪個地方沖上來?像鯨魚噴水汽那樣……”

陸征河道:“這次裂變很不一樣,你說的不是沒有可能性。”

這時,文恺跌跌撞撞地跑來,“撲通”一聲不小心沒站穩,直挺挺摔在陸征河跟前,再慌亂地爬起來。

他緊緊握着手裏的地圖,不斷地點碰蘇裏海與永恒之海,比劃着給陸征河看:“少主,少主,我懷疑兩邊海水相沖撞,所以造成地面傾斜,接下來……”

他話音未落,耳邊炸開一聲聲尖銳的求救聲。伴随着求救聲的是什麽硬物被切碎、掰開成兩半的脆響,海水肆無忌憚地沖裂了地面。阮希想起他在這一路上每次給同伴分食餅幹的聲音。

文恺匆忙地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情況。他呆愣片刻,喃喃道:“少主,地面裂了。”

原本平靜的地面裂開了,縫隙之大,天太黑,競技場長明燈又相隔甚遠,沒有人看得清周圍發生的一切。在長明燈的微微光亮中,依稀可以看見競技場前的整片土地碎成了塊狀,像荷葉飄蕩在池塘的水面上。

在這些分裂成碎塊的土地上,還站着、趴着驚慌失措的人群,每一塊土地邊都有一些牢牢抓住邊緣的手,是因為踩中裂縫而掉進去的人們。

阮希運氣不好,沒站在安全的位置,一腳踏空,整個人的下半身都懸在海面上,額角血流如注,是被土地邊緣的岩石劃傷的。

頭暈腦脹間,現在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有兩件事:一,jewel城寶石競技場以南的土地都碎成了海,很快會被巨浪吞噬;二,他和陸征河還活着。

阮希在掙紮中擡起頭。

競技場壁柱邊的長明燈依然不滅,隔岸觀火,如同神明在冷眼旁觀這一切。他心跳得很快,像有小人藏在胸腔裏瘋狂擂鼓,時刻挑戰他害怕、承受不住的底線。現在這種情況,受傷了連醫院都沒有。

土地颠簸了一下,把阮希抖得差點跪不住。

他被陸征河緊緊抓住手臂,兩個人互相攙扶着站起來,艱難地想要往土地上爬,卻感覺下半身被水浸濕得力量過大,根本使不上勁。

陸征河費了不小的力氣才把阮希拉拽上岸,兩個人也不敢休息,起身便跨開步伐,隔着裂縫踩上離競技場更近的土地。

黑色的海水不斷地橫掃過一塊塊被分割開的土地,吞噬一切般地席卷着,海和天連成了一體。

不止才被海水浸泡過的下半身,阮希吃力地向前邁步,連上衣和頭發都被撲面而來的海水打濕。他舔過唇角,舌尖擴散開一股腥鹹的味道,像放在地窖裏過期的鲱魚罐頭。

在這樣絕望的情況下,原地不動絕對不是最好的選擇。

于是文恺一起指揮着所有人堅持三個字:向北走。

阮希眼尖,瞟到看似體力不支的厲深。厲深正和顧子榮一起攙扶着宋書綿。

但情況不太樂觀,厲深走路歪歪扭扭,沒有平時那麽有精神,也不太像是累着了,最後一下直接一條腿踏空掉到裂縫裏。地面碎裂不平,斷層的岩石尖銳、鋒利,他摔得疼,摔清醒了,才有了點力量。

宋書綿單腳站着,伸手和顧子榮一起拼命把厲深重新拖拽起來。

看厲深迷茫的神态,阮希感覺不對勁,對陸征河說:“厲深怎麽站不起來?”

“因為海和天的顏色太接近。他長期處于高壓狀态,可能導致頭部輕微暈厥了。按飛行專業的話來說,是空間迷向了,”陸征河牽着阮希的手,反過來安撫他,“不用擔心,顧子榮和宋書綿帶着他。”

“可是顧子榮……”

“我知道。”

陸征河止住他的話語,“阮希,我們現在需要人手。”

“你怎麽知道的?”阮希驚詫。

“在火城的那天早上你對他的态度就不對勁,”陸征河說,“但我沒有問你。”

阮希陷入沉思。

也是,宋書綿一路需要照顧,顧子榮也沒有別的不利威脅舉動,确實還不足以……阮希想着,決定和陸征河所想一樣,雖然關關難過關關過,但也得先把這關過掉。

競技場近在眼前。

它在一時間被白光照耀,又一時間陷入濃密、沉重的深淵中。

旁邊有人尖叫着回頭,大喊:“是什麽光!”

“地面裂開了,肯定是城市沒有了呀!”有人回應。

阮希從他們的口音裏聽不出是哪個城市的人,匆匆忙忙地回過頭去看,發現有不少人紛紛停下了腳步,就地朝往南的方向跪了下來,興許是在最後紀念着什麽。

阮希氣喘,小聲道:“他們在拜什麽?”

“是holy城人吧,”陸征河跑了一會兒才開口,“現在前幾座城市的人不剩多少了。”

從陸征河的只言片語間,阮希仿佛聽見耳畔傳來山脈的怒吼、海洋的喧嚣與陸地的絕唱。

他閉了閉眼,眼前又重複地閃現出前幾座城市覆滅的場景,出現次數最多的仍然是他眼睜睜看着傾塌的家鄉。

和文恺預測得差不多,這次地面裂變沒有持續太久。

地面的塌陷和海水倒灌又一次将南方的幾座小城變成更深的海,曾經相隔甚遠的蘇裏海和永恒之海的海水在這裏相遇。

在黑夜的籠罩下,人們也看不清海水的顏色,只知道它們幾乎已融為了一體。

陸地不斷被海水吞噬,內陸變作沿海,再被海水沖洗、灌滿,形成新的海底大陸架,留下一道道深淺不一的溝壑。

天地靜止一瞬。

阮希眼睜睜看着不遠處已經裂開的地面被拍打上岸的海水一口吃掉。僅僅幾秒鐘,那麽大一片土地就消失在了水波動蕩裏。

小時候在學校上自然課,老師說海底只有無盡的洞穴、沙土,還有令人惡心的黏液,但具體有什麽,也沒有人去過,自然就是猜想出來的結論。現在阮希知道了,如今的海底一定還有南方那些消失的城市。

停了?

所有在此次裂變中還幸存的人都屏住呼吸,面面相觑,誰也不敢多說一個字,害怕打破海面的平靜。直到大部分人陸陸續續抵達了競技場周圍。

海水僅僅沖到了競技場建築的腳下,沒有再魯莽向前。

它溫柔起來,徐徐退到了幾米開外的淺灘後,再回歸到海潮中,安靜又有規律地卷走海岸的泥沙。

僅僅半小時不到,曾經處于南部的jewel城城中心就這麽變成了南方最靠海的泥灘。甚至連泥灘都不如,說成沼澤地更為貼切,畢竟一腳踩上去都不知道是死是活。

文恺單兵獨闖,沒有什麽負擔,動作足夠利索,第一個抵達了競技場的大門。

由于海水的沖刷襲擊,競技場的一樓已經被積水充斥了一股難聞的味道。見一樓無法拿來當做避難所,文恺連忙跑上了二樓,在二樓他找到幾根挂在門背後的繩索,然後将繩索從二樓拱門裏甩了出去,直通向一樓。

“快上來!”

文恺拿出随身的探測器,沖陸征河比了個手勢,“暫時應該不會有什麽情況了,快,所有人進競技場避一避!”

随後,文恺一陣跑動,在鄰近的幾個拱門觀察了一番。他心知人手不夠,其他人只能從一樓進來。順着二樓的樓梯往一樓跑下去,文恺想辦法打開了一樓的五扇鐵門。

阮希握緊陸征河的手。

他微微彎下腰,終于松了一口氣,撐着膝蓋,歇了僅僅幾秒,又重新挺起身來。陸征河正準備回頭叫他,看到阮希随意地在臉上抹了一把,像是想要抹掉汗水,卻因為手上黑色的海水像墨水似的,斜斜地在自己原本白淨的臉頰上留下幾條黑印。

“再抹黑點,免得有人一眼就把你認出來。”

“什麽?”

“抹個貓吧。”

說完,陸征河擡手,把自己手上的黑色海水弄上去,給阮希的另一邊臉蛋又加上幾個印。

Jewel·51“我接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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