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競技場比阮希想象的還要大。

這裏內部是一個圓形的場地,  能夠使得四面八方的目光全部被彙集在舞臺中心。

它龐大、雄偉,像平地而起的一座山峰,高聳而穩固地立在黑夜裏。它還擁有許多供給觀衆進出的吐口,  似乎根本不用擔心突如其來的混亂。

阮希不得不感嘆jewel城人的創造力,  這是其他城市不曾複制的壯觀。

現在,  世界仿佛又重歸于安靜。

其實要說安靜,也未必。偌大的競技場內,在一時間彙集了上百個來避難的人。他們有的哭、有的鬧,也有在笑的,  聲音回蕩在有限的場所內,都是幸存之後的百态,  阮希并不覺得吵。

他只慶幸那些來自毀滅的巨響已經停止。

暫時不會有山崩地裂、海嘯潮起的聲音,耳畔只剩下了代表生命的動靜。

“按照現在的情況來看,城市只毀滅了一半,暫時還留存着的另一半,在這座競技場的背後。”文恺在望風。

陸征河問道:“什麽時候動身合适?”

“明天一早吧,我們現在這裏過夜比較安全,”文恺說,“畢竟現在天還黑着,  jewel城另一半的情況還并不明朗。”

于是陸征河采納了文恺的建議。

“這裏也有燈,  ”文恺指着競技場最上面的壁燈,  “它們比外面的還要亮。”

阮希睜大眼:“是燭火!”

文恺點了點頭,蹙起眉頭,陷入思考的狀态,  輕聲說:“看來還有人守在這裏,不然燭火不會亮這麽久。”

阮希想起那些照亮黑暗的光芒,說:“外面的那些燈似乎從不熄滅。”

文恺解釋道:“長明燈就是這樣。”

“真的是長明燈?”

“嗯,  這也是jewel城人對死者的一種表示。”

話音剛落,阮希從文恺嘴裏又聽出一絲絲恐怖故事的氣息,他下意識地往陸征河身旁挪了挪屁股。陸征河知道夜裏冷,把外套脫下來蓋到了兩個人的大腿上,伸手把阮希摟過來拍拍背,試圖安撫他。

“這裏死過許多人。”

陸征河面無表情地抛下另一枚新的炸彈,随後勾起唇角,惡作劇般地享受阮希在那一瞬間的顫栗和依賴。

随後,他補充道:“別怕,那些亡靈肯定不在這裏了。”

不管在不在,突然這麽說也很吓人好吧!阮希不想承認自己膽子小,瞬間坐直身體,用眼神去反抗陸征河的“惡意恐吓”。

他好奇地這瞟瞟,那瞟瞟,目光又被地上深褐色的泥所吸引。

阮希手癢,用指端抹了點泥,湊近了端詳:“怎麽有點泛紅?”

陸征河說:“你再往下走幾個階梯,離決鬥臺再近一點,抓一把土在手裏搓一搓,可能也有血的顏色。”

阮希:“……”

真的假的?

不對,戰況再怎麽激烈,決鬥臺上的人血也濺不到這裏來啊。

陸征河似乎是覺得他好笑,把阮希的手抓過來擦了擦,說:“好了,害怕就不要亂摸。”

“那我摸你好了!”阮希咬了咬下唇,把暖和的手作亂似的往陸征河腰腹上放,順帶狠狠捏了幾下。

另一邊,被放在觀衆席上躺着休息的厲深情況逐漸好轉。

陸征河瞬間起身,帶着阮希,拿上還有半瓶水的水壺匆匆走過去。宋書綿走動不便,顧子榮留在原地照顧他,并且時刻警戒,觀察周圍的情況。

腦袋中的眩暈感逐漸褪卻,厲深雙臂撐在身後,緩了好一會兒,才坐起來觀察四周的情況。他說的第一句話是:“我,我以為我死了……”

阮希沖他做鬼臉:“這裏是地獄。”

但阮希沒考慮到自己已經抹成花貓的臉蛋,做這樣的表情一點都不吓人,只剩好笑。

“看到你我就知道我沒死,”厲深揉揉太陽穴,“因為少主會保護你。”

“好了。”

陸征河臉皮這時候又變薄了,他把水壺遞過去,“你舒服點了麽?”

“放心,我也許只是太累了,”厲深露齒一笑,東張西望起來,用手指向不遠處的角落,“那邊怎麽有朵金針菇?”

阮希随着手指的方向望過去——那是金頭發的文恺。

他正趴在拱門的入風口處,手拿望遠鏡,借着壁柱上長明不滅的燈光,向外打探城市的情況。不得不說,文恺是個非常得力的部下,他擁有最強的洞察力與知識儲備,阮希認為幾乎沒有文恺不知道的事情。

“……那是文恺。”阮希提醒。

“抱歉,看來我還有點兒暈。我得再躺一躺。”厲深失笑,仰着又躺下去,拿外套遮住自己半邊臉。

經過前面的一番折騰,時間已來到深夜。競技場裏的人精疲力竭,都準備就地休息,紛紛安靜了下來。

文恺看了一會兒路,貓着腰從競技場頂端的拱門邊跑回來。他拿來作為“了望臺”的拱門位于整座競技場的東北方,文恺說那是唯一能離開城市的路。

阮希問為什麽知道是東北方?

文恺說,因為我們的陸地由南向北,形狀是狹長成條狀的。你看,zenith城的方向是不是就在東北方?

又簡單地說了一下接下來的路要怎麽走,文恺說着說着開始打哈欠。

陸征河看他一路勞累,眼下一圈青黑色越來越明顯,也于心不忍,便讓文恺抓緊時間去休息。

文恺點點頭,就地找了個空的位置盤腿坐下,也不躺,守在厲深身側,背靠住上一級臺階的泥土基座,歪着頭打盹。

他冷,伸手就把厲深蓋肚子的衣服扯去,厲深也覺得冷,睡得迷迷糊糊,拽住衣服不給,于是兩個人的手就僵持在衣服上,誰也不讓誰,沒一會兒兩人又因為太過于疲倦而睡死過去。

“他們兩個人看起來感情還不錯啊。”阮希扯過陸征河的衣袖,小聲道。

“一直不錯,他們在北部聯盟就是戰友,”陸征河說,“除了戰友情,他們更像是共生關系。”

共生?

一聽到“共生”這個詞語,阮希私心還覺得有那麽點兒小浪漫。

他記得上學的時候老師說“共生”是指兩種不同的生物之間的互利與依賴,在這種人人自危的大環境下,人和環境之間也是共生。陸征河把這個詞語用在這裏,應該是強調他們兩個人之間彼此緊密的聯系。

他從陸征河懷裏擡起頭,問道:“我和你也是嗎?”

陸征河笑了笑,眼底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含義。

“你對我來說是。”他回答。

“好吧。”

你對我來說也是啊。

阮希靠在陸征河身上,悄悄把這句話咽進喉嚨裏。他感受着來自愛人的強大熱源,舒服得直往陸征河身上拱,一點高冷勁兒都沒有了。

拱了一會兒,阮希犯困,打了個小小的哈欠,半眯着眼,感覺陸征河在幅度輕微的搖晃身體,一股讓他安心和舒适的信息素味道悄然鑽入鼻息間。

不錯,還挺會哄人睡覺的。

這一搖,阮希的睡意頓時洶湧而來。

·

睡了沒多久,天亮了。

阮希是被刺眼的陽光照醒的,身上暖意融融,身邊又有愛人在側,這樣惬意的環境使他不得不想再賴賴床。他都快忘了自己有多久沒有見過這麽耀眼的陽光,似乎這種天氣只會出現在海邊——

對了,昨晚jewel城才被海水淹了一半,這已經是海邊了。

啊好困,周圍也很安靜,要不然再睡一會兒吧……掐指一算差不多周末了,周末早上我都要賴床的!雖然逃亡已經讓人們似乎沒有了工作日和休息日的概念。

第二次眼睛還沒偷偷閉上,他一下子就被陸征河抱着身子推起來。

“起來,”陸征河輕聲細語,“還有十分鐘要海嘯了。”

什麽?!

阮希這時發揮了自己驚人的行動力,迅速彈跳起身,抓起外套穿好,再把背在身後的小雁翎刀一下撥弄到胸前,身姿筆挺地站到陸征河面前,就差再敬個禮。

不對,周圍好像少了點什麽……

阮希轉過頭,朝競技場內部環視一圈,發現昨天過夜的許多人都不在了,只剩下一些零零碎碎的痕跡。

都跑了?

阮希反應快,抓住陸征河的領子就要跑,沒想到被反拽着一下攬過腰身,擁到身前。

陸征河說:“你跑什麽跑?”

“其他人都跑了啊。不是還有十分鐘?”

“吓你的,想讓你快點起床。”

躲過阮希迎面一掌,陸征河握住他的手腕,神情真摯無比,一點看不出來是在故意使壞:“不過文恺說我們早點動身比較好。”

阮希生氣,假裝怒氣沖天地瞪着陸征河。太壞了,想打人又覺得暴力不能解決問題,打也打不過,只能拿眼睛去瞪。

瞪了一會兒,他覺得這麽生氣沒意思,陸征河根本還拿他在撒嬌。算了,跟這種人生哪門子氣啊!

于是阮希又很沒面子地用胳膊捅對方一下,開口問道:“那我們現在還不快走?”

“走吧,”陸征河收拾東西起身,“文恺他們都在等我們了。”

由于一樓被黑色海水淹沒得寸步難行,他們只能選擇攀附着繩索,從競技場外壁滑下去。

陸征河先雙腳着地,随後他把身上容易傷着人的槍取下來交給厲深,張開手臂,仰起頭往樓上拱門處望,看見阮希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個腦袋。

阮希有點怕高,這是只有阮家人知道的秘密。

但……這也就二三樓的高度,并沒有多麽誇張。

壯着膽子,阮希默念了一百遍“我是男子漢”,非常神勇地往拱門外再看一眼,勇氣又轉瞬即消逝于無形之中。他遲遲抓不穩繩索,不敢順着往下滑。

“下來,”陸征河的身材的确增加了可靠的說服力,“我接着你。”

場景忽然重疊。

ablaze城一直都有個傳聞,說阮希曾經因為瞞着父母談戀愛,為了逃出去和男朋友見面,他差點在阮氏莊園的圍牆上把腿給摔斷。

在消息來源極為複雜的賭場、飯店、茶館,甚至菜市場上,都有各個版本的傳言。有的說是他倒貼去和別人見面;有的說他已經把腿摔斷了,所以之後才那麽久都沒有在學校露面;有的還說他是已經和男朋友私奔出城,又被家裏人抓回來的。

是是非非,紛紛擾擾,什麽樣的流言蜚語都有。無非是聽者笑,說者也笑,至于在笑個什麽,阮希無法理解,也不清楚。

但是唯一真實的是,他的确為了見陸征河翻過牆。

那日白天的陽光燦爛,光芒似乎也遺落到了夜裏。阮希記得,自己在□□之前還仰頭看了看夜空,看見頭頂無盡的繁星。

“你看,這麽多星星!”當時阮希騎在牆頭,一臉驚喜地指給陸征河看。

“別走神,你小心點。”

陸征河沒心思看星星,只關心阮希會不會突然摔下來,踮起腳,張開雙臂,是已經做好準備的架勢,“要不然你別□□了,我只是來看看你。”

“我不。”

阮希将搭在牆另一邊的腿換過來,坐在牆頭,“我準備跳了,你能接住我嗎?”

“你放心跳,”陸征河的嗓音帶有青少年人特有的亮,“我接着你。”

阮希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

然後他重重地落到陸征河的懷裏,兩個人一起癱坐在地上,對視一眼,随後沉默,再一起悶悶地笑了起來。誰也沒有隐藏住眼眸裏的愛意,大膽而激烈。

後來牆因為過于老舊而拆除了。

後來他将繁星繡進婚禮前的禮服裏。

回憶結束。

阮希忍住那些現在不該有的脆弱情緒,踉跄地後退幾步。

穩了穩心神,他将毛茸茸的腦袋又往拱門外探了一點,直到大半個身子露在外面,直到他看清楚陸征河的臉。

時光從來不曾饒過誰,現在在低處說着要接住自己的男人已然長成了成年男性。

他開口又喊一聲:“你說什麽?”

陸征河也提高了音量,道:“你放心跳,我接着你。”

Jewel·52“你最痛苦的回憶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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