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莊百心在辦公室睡了一會兒,拎着咖啡上車,在關藏家樓下等着。
同事說她,你這樣是真不打算幹了?咱們這小破地方你還不知道嗎?得罪主任和臺長,以後你還混不混了?她把咖啡裝滿保溫杯,說道:破罐兒破摔了。
關藏早早出門了,她沒動。都下午了,美美才從單元門裏走出來。
棕紅色玉米卷長發,寬金邊太陽鏡,罩着一件長到小腿的斑點大氅,那假毛皮一路晃一路飄。紅色絲襪裹着小腿,十公分的黑色細高跟,還能走得搖曳生姿。
美美到路邊打了輛車,莊百心在後面跟着。跨了一個區,從高級住宅群到筒子樓,美美下了車,似乎跟司機起了沖突,指着罵“操/你媽!老娘穿你媳婦胸罩了是咋的?關你雞/巴事?”摔上車門走了。
莊百心停了車,往前趕了幾步到他身邊:“美美。”
美美把太陽鏡往下一撥,塗着閃亮眼影的大眼睛從眼鏡上方看她,帶着笑:“喲,咋了,給你撥經費了啊?”
莊百心搖搖頭。
“那你找我幹啥,沒事兒閑擱楞嗓子呢。”說完又往前走,不搭理她。她不放棄,說:“如果不想談可以不談,也不是正式采訪,咱們随便聊聊就行,我只是覺得這樣的正能量,應該大力宣傳。”
美美回身看她,輕輕一笑:“大姐,你說這話,你自己信嗎?”
莊百心一怔,美美又走了。
兩人穿過各種洗頭房、美發店、小飯館,美美掀開一道髒到發硬的棉布門簾,一腳踏進混雜着熟食和生肉、魚腥和醬香的冬季農貿市場。在水果攤前買了幾袋砂糖橘,跟老板娘插科打诨幾句,提着橘子回劇團宿舍了。
美美雖然沒理她,可是也沒攆她,莊百心便寸步不離地跟着。在破破爛爛的二層老單位前面,發現兩撥點着了撚子的二踢腳,一個一個炸得要飛上了天。
一邊兒是哭哭啼啼的金祥,一邊兒是沒到開工時刻睡眼惺忪的小姐,一個哀嚎着“臭賣/逼的騷狐貍精勾引別人老爺們兒”,一邊叉着腰回罵“他願意操/逼不願意操屁/眼兒你賴我呀”。美美一個閃身躲牆邊,看兩隊人馬互扯頭發扇嘴巴子,扯得奶/子都露出來了,真的假的,晃得眼睛疼。他看得嗤嗤樂,一邊樂一邊扒橘子吃。
“你不去幫忙嗎?”莊百心問。
“幫哪邊兒啊?”他給了莊百心一個橘子,白了她一眼,“兩邊都認識,氣頭兒上整不好倆邊打我一個,我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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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五六個橘子,香香姐從樓上下來了,勸和。“你看你看,就得跟電影裏的警察似的,打完才出來。”美美拍拍手掌,整好大衣假發,把橘子皮用腳踢開,大搖大擺走進去了。
“唉呀媽呀,這是幹啥呢!”他喊,“造/反吶你們!”
金祥抱着他嗚嗚哭,哭得臉上淌了兩條黑線。說自己家的老爺們跟小姐好了,拿自己的錢給小姐花;小姐裏面有阿芬,跟他說誰知道那是他家老爺們兒啊,有客人還帶往門外推的?
香香姐披個大披肩,頭上還包着頭巾。一面是自家劇團,一面是正經交錢的租客,不能偏幫,這場面見得多了他并不往心裏去。正要說話呢,被美美招手攔下了,一副“放着我來”的模樣。
“你家老爺們哪兒去了!”他問金祥。“他錢也不給你,雞/巴也不給你,你養這老爺們幹啥的?他今天不找了明天也得找,你給他叫出來,老娘把他雞/巴剁了,你看你是留雞/巴還是留人?”轉身又跟小姐說:“他再來給他打出來,都是姐妹的錢,咱也不差那仨瓜倆棗,就沖我美美在變态殺人犯手底下走過一遭,給你們去個心病,姐妹們賣個面子,行不?”
說完轉頭問莊百心:“記者大姐,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莊百心猛然聽見他叫自己,十來雙眼睛齊刷刷地盯着她,“啊?什麽?”
“啥玩意兒,記者?”阿芬一捂胸脯子,“咋地又掃黃啊?!”擰身兒捂臉就往樓上跑,別的小姐也不知道咋回事,嘩啦啦跟着跑沒了。
“我操,早知道這麽好使,讓你出頭多好啊。”美美低聲說。莊百心一頭霧水。
“敢情你找個好對象了,還能都跟你似的……”金祥還不樂意了,嘀嘀咕咕地。他也不生氣,扔一袋砂糖橘過去,“那你說對了,老娘天下第一美,殺人犯都找我不找小姐呢!”
金祥也覺着怪不好意思,撲哧一樂:“臭美不要臉的。”
香香姐攔在莊百心身前,十分警惕:“記者上我們這兒幹啥,我們可不是幹啥違法買賣的,是正經表演的演員。”
“姐,采訪我的,就那事兒。”他跟莊百心說,“你給我們劇團來點正面宣傳,我就跟你聊聊,咋樣?”
莊百心想了想,說:“我也不跟你說瞎話,電視臺不太好上,網絡媒體沒問題。”
香香姐跟美美交換幾番心動的眼神,轉身帶路:“那來看看吧。”給莊百心介紹庫房、排練室、衣物間;從窄小的樓梯上去,二樓走廊裏是一字排開的小房間,樓道清理得很幹淨。
香香姐的辦公室在排練室旁邊,坐下來給她介紹了整整一下午劇團的節目、活動、未來展望。
團員裏有個叫野萍的,聽說是電視臺的來了,孔雀開屏似的打扮起來,不管不顧地展示十八班武藝,要她給自己多拍點照片,登版面要大一點,因為他是“國色天香臺柱子”。
莊百心問他怎麽開始做這一行的,野萍說:“我自小就能唱會跳,女孩都沒我身體軟,沒我學得快,沒我會演,也沒我長得漂亮,要不是家裏窮,我現在早就出名啦!”
野萍是給他給自己起的藝名,意思是野蠻生長,無依無靠的浮萍。從小被人笑話女裏女氣,念書的時候被男同學抱着親,摟着摸,讓他穿裙子演女人,他也不生氣。喜歡表演,喜歡登臺,上哪兒演出都行,臺下有人起哄也不怕,香香姐就看中他這個勁兒,頭一個給招進劇團的。家裏人嫌他不像個正經爺們,打罵都不好使,實在窮怕了,看他能往回拿錢來,也就不說話了。
金祥原來有老婆,老婆受不了他,跟別人跑了,留下個孩子給農村老父母照顧,自己一個人出來掙錢,生活費給孩子的卻不如給對象的多。
傍晚了,一個叫靈靈的姑娘下班回來,中長發,粉色羽絨服,毛線帽上頂着一顆毛絨球,像放學的大學生。“呀,你是記者呀?”小姑娘閃着倆大眼睛,羨慕地說:“記者好厲害,能上電視的!”
“我也好厲害,我也能上電視的!”美美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學她的口氣說話,手上多了幾顆戒指,換了一個亮片軟包。
靈靈跺腳,說“讨厭”,跑回屋裏去了。莊百心跟美美去他宿舍,發現他跟靈靈住一個屋,驚訝道:“這還能男女混住呢?”
美美哈哈哈大笑,喊:“小奶妹!誇你呢,小奶妹!”
靈靈開一條門縫兒,認真地說:“我就是死,也絕對當做女孩兒去死!”莊百心這才知道靈靈還不是“完全的女孩”。
美美把腿往茶幾上一搭:“行了,一下午了,看你也怪難受的,有什麽想聊的就聊吧。趕快,我一會兒走了。”點上一根煙,莊百心管他要了一根,自己也抽上了。美美看着她,覺得挺有意思似的,問:“我說大姐,你這麽關心關藏是為啥?”
“為了心裏的疑問。”莊百心不諱言,看美美,“我看人多了,覺得瞞不住你——我只是想從你的角度去了解一下關老師。”
“我跟你說實話吧,我不怎麽了解他,我也不太想了解。我們認識才——”美美眯着眼睛思索了一會兒,“倆月?仨月?”
“在你眼中,你覺得關老師是個什麽樣的人?”
“帥,錢多,稀罕我。”
“他平時沒做過什麽讓你害怕的事情嗎?”
“有。”
莊百心立刻問:“比如?”
“怕他欲望太強。”美美看這莊百心愕然的臉,接着說:“處男嘛,你懂的。”說完笑得幾乎岔氣。
莊百心不放棄,問他倆怎麽認識的,美美說他看上我,我看上了他;
問能具體說說嗎?美美說他看上了我的美貌,我看上了他的雞/巴和錢;
問能談談關老師的習慣嗎?美美說體力特別好,一晚上能好幾次;
問有特殊習慣嗎?美美想了想,說床上也特別有禮貌;
問聊起過他以前的事情嗎,美美說聊過,會彈鋼琴,沒交過女朋友也沒交過男朋友。
莊百心跟他聊了半個小時,有問必有答。得到一堆黃色小料。
“美美,我知道你可能特別讨厭刨根問底兒的記者,連我有時候都覺得自己的行為挺讨厭的。”莊百心說,“但把有疑點的地方搞清楚是新聞記者的職責,我懇請你幫幫我。”
“大記者,你到底為什麽對一個小老師這麽執着,他不就是有點錢嗎,有啥疑點?”
莊百心笑一笑:“小老師?關達集團的第三代,家中獨子——”
美美突然打斷她:“你剛才說什麽?”
莊百心試探着說:“你不會不知道吧,他外祖父是關達集團關靜園啊——”
“不是,後一句。”
“家中獨子?他父母只有他一個孩子,怎麽了嗎?”
美美微張着嘴,舔了下嘴唇:“挺好,沒人跟他搶遺産啊。”把第三根煙點着,美美笑着說,“你看,記者大姐,我知道的還不如你多呢。而且我聽說你們記者都有自己的下線,有內部消息來源,又能卧底又能暗訪的,你求我有啥用?要發展我在他身邊當線人啊?”
“如果可以的話那當然歡迎了,你會嗎?”
“那幹脆我給爆個別人的料呗,不要錢,完全第一手資料,獨家。”
莊百心看了他一眼:“這麽說,你又是當事人?”
“那對呗。”
“為什麽給我?”
“我看你不嫌事兒大啊,別人哪有這個閑心。”
“這不是閑心,事情背後的真相,總要有人去搞清楚。”
“真相,”美美咂麽一下嘴,“大姐,啥是‘真相’啊。老爺們把該吃的都吃了,該剩下的都剩下了,然後放出來一個屁,熏完你,散了。”
把煙屁股撚熄在煙灰缸裏,他站起來套上大衣:“以後想起來就記着一陣臭味,這他媽就是‘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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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