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馬千家回到家,外套沒脫,鞋沒換,拿起桌面上的相框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地看。
“我後悔了,我真的不該到你身邊來,到關藏身邊來。”照片上的女子穿着碎花裙,依然只是微笑望着他。“我太自大了,樂花。”
他想起了疊在自己掌心裏那只細白的手,微微的涼。懷着信任,希望,顫巍巍的,膽怯的,把自己交到他的手掌中。
馬千家當時二十七歲。剛畢業沒多久,被分配到一家公立醫院的精神科做住院醫師。那個時候的精神科醫師比現在還要稀缺得多,工資也低得多,聽着不但沒有其他科室的醫生那麽令人肅然起敬,還特別讓人誤會。他師父等馬千家挂牌下科坐了門診,就去了一個北方沿海小城的私立療養院做院長,半年後把他叫過去了。
療養院差不多就是個高級點的精神病院,但不能有“精神病”幾個字,說出去不好聽,家屬不樂意。療養病人症狀也都比較輕,稍微重點的不敢收,也有不少人把自家老年癡呆的家屬送進來看護。環境好,收費也高,一個月正經得不少錢,一般人家可住不起。
馬千家成了那裏唯二能開藥的精神科醫生,比在公立醫院待遇強太多了,活兒也好幹,天天就按時發藥,聊天,還不用擔心挨打。可馬千家又懷着一顆懸壺濟世的心,不想在安穩的環境裏埋葬熱情。就這麽猶猶豫豫要走不走的,在一九九二年春末夏初,遇見了關樂花。
那天陽光很好,他正從窗臺上看着樓下的花叢,等新來的病人,要給她做入院測定。就看見有人影“撲通”一下就鑽進花叢裏,驚起幾片綠葉。他趕緊蹬蹬蹬下樓了。
“我不出去,他要打我,打我孩子,要打死我們了。”馬千家聽見一個怯怯的聲音。
“別怕,這裏沒人打你。我們都是來幫你的,幫你打壞蛋。”
“真的嗎?你們別騙我!你們總是騙我,要把我關起來。”她開始哭了,又說:“我想我兒子,你們把我兒子還給我吧,求求你們了!”
“你的孩子叫什麽呀?我不知道去哪兒找他,你能帶我去嗎?”她不回答了,又哭。馬千家費了很多口舌,才讓這位遭遇家暴的年輕母親,對他卸下防備。
他的手在花叢外面等了很久,一只細細的手掌才伸出來,試探地在他掌心點了一下,又縮回去,第二次,第三次,他耐心地等着對方握住他,才敢用力回握,把她拉出來。
“我的兒子叫關藏,藏起來的藏。”她整個人撲在馬千家懷裏,像個小動物,長而蓬松的頭發裏沾着花瓣,用濕漉漉的眼睛望着他,小聲地哀求,“你能幫我找他嗎?沒有我,他爸爸會打死他的。”
“那你呢,你叫什麽名字?”馬千家不由自主地将聲音放輕,怕吓着她。“我叫馬千家,千家萬戶的千家。”
“我叫關樂花,快樂的樂,花朵的花。”她笑了,像一朵雨後綻放的小花兒。綻放在馬千家的心上。
嚴恪己把裝了三十萬的手提包往衣櫃裏一扔,關上櫃門,躺回去睡回籠覺。晚上還是打着呵欠去夜巴黎。在車上,香香姐就說他:“你那對象分了就分了,拿着錢了得着實惠了,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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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別人還撈不着呢……哎,給你多少?夠不夠買個房?”
他把嘴巴一撇:“夠買個幾把!”
金祥說:“也是,要夠買房你現在也不跟我們坐一塊兒了。”
野萍笑得花枝亂顫:“哎喲你買個那玩應兒也行了,要不都不夠伺候你那sao腚門子,完了再整個老爺們兒呗?”
“香香姐,你今天不把他看好了我就整死他,說到做到。”他把剩的半支煙往野萍身上彈,燙得野萍吱哇亂叫,“回頭我給你當臺柱子。”
香香姐使勁抽他肩膀子:“你他媽的想燒死幾個啊!還臺柱子,野萍死了也輪不上你!”
“輪不上我,輪得上樂樂,樂樂都有奶了!”大家一陣笑,樂樂也笑,還挺挺胸。
野萍氣得咬嘴唇。
金祥跟他咬耳朵根子,“你看樂樂不蔫聲兒不蔫語兒的,那好勝心可強了。你尋思他隆胸是幹啥?那是奔着小豪使勁呢!”
他瞪着眼睛看金祥,兩手托自己的假胸:“還能這麽使勁呢?”
“那可不,這是跟那小丫頭片子較勁呗。”
他們都管靈靈叫“小丫頭片子”,不大喜歡她。靈靈跟其他人也是互相看不上,覺着低俗,不正經,平時愛答不理的。誰成想小豪對她一見鐘情呢?樂樂苦追了小豪半年沒落個好臉兒,轉頭就被個吃藥丸兒的勾走了魂。
金祥就愛這些情情愛愛的八卦,那一對小眼睛,從樂樂一回來就開始在仨人之間滴溜溜轉,一點小火花都不放過。跟這個說跟那個說,除了香香姐,全團都等着看一場悲歡離合的大戲。香香姐最近忙得連軸轉,看劇場,又要招新演員,委實沒空搭理。
“這他媽真成了‘JB’三角戀了。”他一邊調侃一邊比三根手指,“三根兒呢!”
金祥塗了鮮豔指甲的一雙粗手,掩着嘴“呵呵呵”笑,搥了他一下子:“說什麽玩應呢,不文明。你那大學老師都不給教文明點?”
“誰是誰老師,”他叉着腰擡起下巴,“我是他老師差不多,幹人事都是我教的!”說完撩一撩假發,“教完了不認賬,那可不行!”
樂樂今晚上是回來的第一場表演,大紅哥當主持,臺上還給他整個“變身回歸”儀式。臺下觀衆就喜歡這個,兩性之間,模糊難辨,那點兒不可明說的葷腥想象在交頭接耳間暗潮湧動。
別說樂樂跳舞演戲不行,唱歌可行,一張嘴能男女聲自由變換,野萍都學不好。這回有胸了,啥衣服都敢穿,一首歌下來真是掌聲雷動。
這野萍可焦慮了,一個勁兒給樂樂和香香姐甩臉子,給香香姐安慰都安慰煩了。看了一會樂子,等自己的表演完了,他在後臺卸妝洗臉,換上男裝。
小夢挺長時間沒看見他男裝了,摟脖抱腰的跟他自拍:“哎呀你說你多帥的,跟我得了美美!”大胸脯貼着他胳膊,一蹦一跳地使勁兒顫。
他趕緊抽出來,戴上帽子往外走:“不行,你胸大,還窮。”
“你上哪兒去啊?這都幾點了。”小夢在身後問。
他拿手指把帽檐往上頂一頂,嘿嘿一笑:“去看看我的四百七過得好不好。”小夢還不明白,問“啥四百七啊”。
打車花了将近四十多分鐘,橫跨大半個城區,他在一棟老居民樓附近下了車。這裏幾十年前是鋼鐵冶金廠區,國企改制下崗大潮後,廠房賣的賣荒旳荒。近幾年創業大潮興起,才算沾了點光,改吧改吧變成文創區、創業園,好歹不空了。
附近這棟五層小樓是當年第一批幹部家屬樓,一共才三個單元,一和二三之間還隔了一堵矮牆,另開了一道門。外牆經過一次翻修,距離現在也是十年前的事兒了。
他探頭看一單元,一樓亮燈,二樓到三四五樓都黑着。三四五樓外面都圍着鐵栅欄,不像防盜,像防越獄。四處尋摸一圈兒,他在樓底下溜達,一邊走一邊扯着脖子喊。
“Rose!Rose!Where are you?”
“I'm Jack!You jump,I jump!”
喊了幾嗓子,樓上有人開窗罵,“大半夜的演什麽泰坦尼克?找削啊!”罵聲裏,他看見三樓開了燈,有人隔着栅欄都要把臉擠出來了,急切地向下張望。
“哎喲喲,這是誰家的小可憐兒啊。”他低聲笑。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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