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人質03

慕臨江的身體狀況一向是機密,  連衛一都是和殷思等人交換情報時才略微知曉,但蒙面人說慕臨江只剩三個月,衛一仍是一驚。

“閣下想讓我感謝你大發慈悲?”衛一目露輕蔑,  “你是無能殺宮主,  還是想算計利用宮主從中獲利,  自己心裏有數,  不用當我是三歲孩童随口蒙騙,  直說來意吧。”

蒙面人話音一頓,在衛一身邊踱了兩圈,點頭道:“好,想不到貴宮的首席劍衛沉默寡言,夙宵首領倒是伶牙俐齒。”

衛一注意到蒙面人說起殷思時,眼裏似乎閃過一絲玩味,他默不作聲,等着蒙面人的下文。

“慕臨江的傷是在擎雷山之戰救人留下,這點我沒必要騙你,  畢竟常理來說,  我也該抹黑敵人,沒必要給他編造美名。”蒙面人攤了下手,“可你知道那些被救的人最後都做了什麽嗎?他們心安理得載譽而歸,  或升職或繼任,成為百廢待興的各大門派中流砥柱,煌都淩崖城城主,蒼炎門掌門,  天書館副館主,夜都秋水劍閣代閣主……這些門派哪個沒受過慕臨江救命之恩!”

蒙面人越說言辭越是激烈,他俯下身來對衛一吼,  衛一不得不盡力仰頭躲開,幸好蒙面人蒙着面,否則只怕唾沫星子都濺出三尺。

“閣下這是要替宮主鳴不平了?”衛一蹙眉看他。

“我只是一個見不得光的小人物,哪裏配給慕臨江鳴不平。”蒙面人直起身,“一群人被一個魇魔主耍的團團轉,流傳出去叫各大門派顏面何存,如何服衆?回去的人最後只回報給了慕臨江子虛烏有的罵名,他們不約而同瞞下這場驚天之戰,将魇魔主描述成默影都殺人如麻的惡鬼,而他們正氣浩然共行義舉誅滅邪魔,如今的百姓只知三百年前戰局因默影都而起,卻不知寂宵宮才是結束戰亂的英雄。”

衛一靜靜聽着,眼神落在腿上,突然回憶起了慕臨江。

他最初在夙宵殿外站崗時,還覺得當值無聊,夙宵衛是宮主的近衛,應當時刻為宮主鞍前馬後,寸步不離,以昭示宮主的威嚴,直到他意外對上慕臨江站在窗口眺望時平淡的雙眼。

一種被扼住咽喉的恐懼讓他瞬間汗濕脊背,他幾欲作嘔,甚至忘了正在當班便狼狽逃走,慕臨江沒有罰他,可他當時無端認為慕臨江就算把他吊在城牆上曬死都是理所當然的,他和千萬人同樣誤會慕臨江。

蒙面人見衛一若有所思,語氣激憤起來,手舞足蹈:“慕臨江除了誤解和重傷什麽都沒得到,連身邊的夙宵衛統領都不知這段過往,現在他又要為了可笑的三都安寧奔走,賠上本就所剩無幾的性命,世人喝他的血,食他的肉,在他的犧牲下茍活至今,卻會為他的隕落歡呼慶賀,可笑嗎?這才是真正的可笑至極!”

衛一一瞬間有些迷茫,當年擎雷山之戰個中秘辛,他并未詳細了解過,慕臨江在山上拼命的時候他才剛入夙宵衛,對慕臨江只是一個權力巅峰的虛幻概念,誰不對巅峰心生敬仰?

可即使後來保護了慕臨江二百年,也沒能接近他一分一毫。

他這時忽然想起葉雲舟的話來,葉公子希望有人能剝開那層無法接觸的外殼,用心去看看真正的慕臨江。

慕臨江付出這麽多,會不會因沒有回報而失望,為這些被謊言蒙蔽的愚昧刻薄之衆,這些被利益驅使的忘恩負義之徒,值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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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嗎?”蒙面人沉聲問道,“你也要讓你的主子為你流血犧牲,成為他的負擔累贅嗎?”

“我……”衛一閉了閉眼,眼眶竟有些濕潤發紅,“你要我做什麽?”

蒙面人暗中得意地翹起嘴角:“把你們目前得知的一切情報都說出來,我會放你走,這樣你的主子就不必為了救你去取引暮石,我們只是想得到鑰匙,也十分敬佩宮主,不會害他。”

“……好。”衛一深吸口氣,嗓音發顫,“我們…根據地圖的定位,找到了引暮石的詳細地點,但那是地形圖并非州城路觀圖,我們尚未确定是在何處。”

“畫下來!”蒙面人一喜,連忙道,上前給衛一被捆在椅子上的右手松綁。

衛一動了動手腕,皺眉嘶了一聲:“你們剁了我的手指,疼的要命,拿不住筆。”

蒙面人不禁撇嘴,恨鐵不成鋼地搖頭:“你想怎麽畫?宮主到底是仁慈啊,侍衛統領訓練如此敷衍,這點痛苦都忍受不了。”

“我會用左手寫字。”衛一瞥了眼蒙面人腰間的乾坤袋,不着痕跡地收回目光。

蒙面人只好給他左手也松開,拿了紙筆放到他腿上,甚至還端着硯臺殷勤道:“認真回想,慢慢畫,我替你磨墨!”

衛一思考了片刻,右手壓紙,左手捏着毛筆開始畫圖,他上半身幾乎全被捆在椅背上,勉強低頭畫了幾筆,勾出一座山影,額上已經見汗,小聲艱難道:“我受了你偷襲一掌,內傷沉重,喘不過氣。”

蒙面人一言難盡地盯着衛一,簡直想把他扔進死士營裏回爐重練,但為了地圖只好把衛一身上的鎖鏈也打開兩圈,讓他能微微傾下身子。

衛一動了動肩膀,繼續畫圖,邊畫邊道:“此處是一條河流支流,東起萬丈雪峰,沿途經過一處盆地,再分支流……”

蒙面人站在他身側,低頭看着圖紙用手比劃了一下,腦中琢磨煌都哪裏能跟地形圖對上號。

衛一捏了捏毛筆,筆鋒頓住:“我最不确定的就是此處。”

“哪裏?”蒙面人湊過去看他手下陰影。

衛一舔了下幹燥的唇,盯着蒙面人一點點靠近,驟然發難,右手按向蒙面人後頸,左手毛筆向上刺去,狠狠紮進蒙面人眼眶用力一攪,溫熱粘稠的感覺瞬間灑了滿手。

蒙面人不及防備一聲慘叫,即便修者在沒有提前運轉靈力的情況下被傷及大腦也是危險之事,衛一沒有遲疑,松手把蒙面人按到自己腿上堵住他的叫聲,同時撈起扶手上的鎖鏈迅速纏上蒙面人脖子勒緊。

蒙面人蹬着地面嗚嗚掙紮,衛一抻着鎖鏈把他的頭往扶手上撞了兩下,直到他不再動彈,才把鎖鏈一端纏回扶手,讓蒙面人吊在椅子上,扯出他左眼中深插的毛筆,沒有半分停頓便整根貫入右眼,确保他死得幹脆且平衡。

“你的演說很好,我也确實很感動。”衛一在他衣服上擦了擦血,“但夙宵衛準則第一條,絕不背叛宮主。”

蒙面人腰間的乾坤袋被衛一拽下來,用自己的血畫了個簡單的印記,乾坤袋燃起一縷青煙,很快便失去效用,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掉在地上,衛一盡量彎腰,夠過來一個藥箱,打開之後找到化靈散的解藥吞下,閉目略一調息,掙斷鎖鏈站起身來。

他先是幾步跑到刑室角落的桌子上,拿回自己的乾坤袋和佩劍,找出信號彈向上一抛,那枚細小的圓柱煙花般綻開,無視棚頂直接飛了上去。

“哈,我就說慕臨江身邊的人不能小觑,殷樓主,你那套洗腦方式已經過氣了,也不外乎死的這麽憋屈。”

就在衛一打算先行離開時,門外忽然傳來一個清亮的女聲。

那女子話語帶嘲,仿佛蒙面人死的正好。

衛一聽見殷樓主三個字,面露詫異,閃身回到椅前拽下他的面罩,只見面罩下是一個五六十歲的中年男人,樣貌威嚴,但此時猙獰更多。

“三更樓樓主?”衛一難以置信,“當年殷大人明明殺了他,他竟茍活至今!”

“現在已經死了。”女子直接推門進屋,“看看他衰老的模樣,就該知道他這些年已是強弩之末。”

衛一扣住劍柄警惕,只見女子一身紅衣張揚如火,面容俏麗,衛一又是一驚,他深感今日受驚太多,下意識的拔出了劍,但解藥才剛服下,靈力尚不能恢複完全。

他在塢城見到了應軒陽和喬心月有說有笑,出于任務關系便沒上前打擾,可圍觀一陣卻發現暗中明顯有幾人在監視他們,路數與當初在山門前襲擊慕臨江和葉雲舟的一夥刺客相同。

他悄悄跟随這些監視者來到城外一處樹林,卻被擅長隐匿氣息的三更樓樓主,殷思的前主人偷襲失去意識。

“竟然是你。”衛一皺眉,好在信號彈已經發了出去,“秋水劍閣喬心月。”

……

風檐城,酒樓雅間。

葉雲舟把話說出口之後,才後知後覺心跳加快不少。

所謂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你,葉雲舟盡量保持着輕佻的笑容,希望此時慕臨江最好嬌羞一點,好讓他不那麽忐忑。

慕臨江索性靠着椅背放松下來,靜靜的望着葉雲舟,不反抗也不動作,看得久了,葉雲舟竟然自己腦補出一股深情專注的味道來。

他暗暗平複了一下心情,随手揉了揉慕臨江眼下的紅印,盡量平靜道:“下次別遮了,臉都勒紅了,別人不懂欣賞,管他們幹什麽。”

“你的調戲就這種程度?”慕臨江悠然自得地翹起一條腿,揭穿了葉雲舟的外強中幹。

葉雲舟啧了一聲,松開他拍拍手,繞回桌前悶頭吃飯,方才的情景不斷在腦中翻湧,讓他覺得這粥實在太燙,熱得很。

“我說,你好歹是大乘期的辟谷高人。”葉雲舟舀了幾口什麽薏仁粥,受不了扔下勺子皺眉埋怨,“吃什麽不好,非要點這種又澀又沒味道的藥膳?”

“是嗎?”慕臨江倒是吃的自然,“還好。”

葉雲舟看他的模樣還以為自己的味覺有問題,又舀了一勺,艱難地喝下一半後咬了下舌尖:“不行,我寧可喝白粥,看來我還是年輕人,跟你确實有代溝……我懷疑我這碗米捂了。”

慕臨江搖頭失笑,伸手徑直拿過他的勺子,把剩下一半拿到唇邊喝掉,又放回他的碗裏:“米沒問題,是你不喜歡。”

他說完之後,又長籲一聲,像個看小報都能觸景生情的暮年老者,深奧地感慨道:“人總是主觀地不喜歡某些東西,在不喜歡之後,又主觀地為它冠上罪名,以便讓自己的好惡變得正義正當。”

葉雲舟:“……”我喝個粥而已啊。

葉雲舟複雜地看看自己的勺子,忽然有個疑問,就随口問道:“你以前也拿別人水壺喝過水,拿別人勺子吃過飯嗎?”

“嗯。”慕臨江應道。

葉雲舟突然不快,捏着勺子攪了攪,追問道:“誰如此有幸被寂宵宮宮主垂愛啊?”

慕臨江的手停了一下,盯着藥粥的氤氲熱氣顯得眼神有些空茫:“小時候的事,吃飯都不太容易,搶過誰的碗也記不得了。”

葉雲舟愣了愣,唔了一聲:“這種回憶你不告訴我也可以。”

“只要你問了,我就會回答。”慕臨江又是那種認真的語氣。

葉雲舟一笑而過,研究菜單上還有什麽好喝的粥,慕臨江也垂下頭去喝剩下的半碗,兩人在雅間裏一直待到子時過去,拿出谶言錄準備開始問正事。

殷思負責調查衛一的蹤跡,引暮石那邊同樣不能耽擱。

葉雲舟思索了半晚,按着谶言錄道:“還是我來吧,你雖然恢複三成,但萬一這線索真的特別重要,超出承受能力反而麻煩。”

慕臨江沒和他争,谶言錄聽起來是個無所不能的法寶,實際限制頗多風險還大,實在雞肋:“嗯,有問題我會幫你。”

葉雲舟雙手壓上谶言錄,将手腕拿到劍影發出,讓充盈的劍氣靈力在靈脈奔騰游走,問出心中所念。

慕臨江看着谶言錄,只見上面開始緩緩浮現字跡。

下樓右轉,沿昌盛街直走二十三丈,左轉入海明路,直走一點二裏。

慕臨江:“……”

慕臨江略感興趣道:“我還沒見過谶言錄一頁記錄不下的情況。”

葉雲舟吐出一口氣,臉色有些發白,谶言錄一下就抽走他将近九成靈力,讓他感覺疲憊不堪,睜開眼見到谶言錄密密麻麻的小字,不禁無語:“我只是問與遲疏雨一家熟悉的知情者人在何處,給地名就好了,也不用指路啊。”

他們忍着莫名其妙的導航看了半天,最終得出一個煌都的小鎮名字。

“明日一早,我們就過去。”慕臨江收起谶言錄積極道。

“我認為你應該先去找醫無患。”葉雲舟理智地建議。

“三成足夠了,我沒有那麽多時間。”慕臨江回絕,“你不是已經布置好了,不差這段時日。”

“我把你從三個月就壯烈犧牲的危機邊緣拉回來,你還是沒時間。”葉雲舟起身抱怨,“宮主即使不春宵,一刻也值千金啊。”

酒樓快要打烊,慕臨江的指環收到一條消息,殷思已經找到了那個施放幻術的修者,此時已經出城追殺,想必用不了多久就能将人帶回。

他和葉雲舟下樓,突然回味剛才葉雲舟的不滿,笑道:“葉公子倒像個抱怨丈夫沒時間陪她的柔弱妻子。”

葉雲舟在夜風中打了個激靈,冷着臉道:“錯了,應該是抱怨丈夫馬上要撒手人寰留她守寡的倒黴新婚妻子。”

“我還以為你要反駁你不是妻子。”慕臨江脫下一件外衫罩在葉雲舟身上,一針見血道。

葉雲舟:“……”被帶歪了!

葉雲舟回頭朝慕臨江呵呵一笑,直接扔下他縱身禦劍回了彙賢樓。

彙賢樓後院防守森嚴,葉雲舟在正廳裏坐了一會兒,殷思比慕臨江還要先回來,他提着一個臉色煞白的男人後領子,往正廳裏一扔,問葉雲舟道:“宮主在何處?”

“路上。”葉雲舟如實回道,然後他就看殷思明顯更冷了幾分的臉,瞪着他面色不善,好像是他把慕臨江扔在路上,對方就能迷路凍死似的。

慕臨江凍不死,葉雲舟感覺自己快在殷思的瞪視裏結了層冰,好在慕臨江散步散的還算快,踏入正廳時見到那個坐在原地梗着脖子強裝鎮定的男人,沒去看他一眼,直接問殷思道:“就是此人帶了衛一的手指來?”

“是。”殷思低頭道。

“我之前說過什麽?”慕臨江在葉雲舟讓開的座位上坐下,倒了杯熱茶,風輕雲淡地說,“先砍了他的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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