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毀城
空曠的舊屋子,黑漆漆的一片,阿妍手捧裝着魔王信物的盒子,站在最中央,一束光芒照在她身上,往四周溢散,照亮了她腳下繁複而巨大的傳送陣。
陳無方站在門邊,眼中掩飾不住的擔憂,低聲道:“阿妍,你只有三日時間。”
“傳送陣瞬息萬裏,我會先去蘭溪城……無方哥哥,你不用擔心,幫我照顧好爹爹和大家。我是少都主,除了爹爹,只有我能去見姜帝。”
阿妍說這話時,緊緊捏着盒子,嘴唇幾乎抿成一條直線。陳無方注意到了她的稱呼,從小到大她一直喊“姜賊”,這一回卻叫了“姜帝”。
陳無方:“你……”
“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嗎?”阿妍打斷他,輕聲道:“你總是帶我偷跑出去玩,有時候太晚了,就住在城南的那家客棧裏。老板心腸好,從不肯收我們的錢,但他家的飯菜不好吃,我們就一起分着吃燒餅。我那時候想,我也要開一家這樣的客棧,做最好吃的燒餅,賣最好喝的酒,收留所有無家可歸的人。”
陳無方聽得入了神。
阿妍緊緊攥着盒子。
從小到大,陳無方像影子一樣陪伴着她,從未遠離過。好像昨天,他們倆還在花叢裏嬉戲打鬧,一晃眼的功夫,怎麽就都長這麽大了呢。
她一直将他的陪伴當成習慣,當成了理所當然。直到此時此刻即将分離,不舍與依戀之意溢滿心間。這一去前路未知,生死未知,心裏的感情竟忽然間明了。
阿妍道:“……就叫‘無方客棧’,好不好?”
陳無方一下子怔住了。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有些感情,早已落地生根。
心中存着這一片淨土,那些恐懼與負擔盡皆遠去,阿妍朝他彎了彎嘴角:“無方哥哥,等我回來。”
屋內霎時光芒大盛。
陳無方驀地朝她伸手,道:“等等!阿妍,我……”
而屋子中央已空無人影。
陳無方靜默了好久,才輕聲道:“好啊,那我就先去準備好客棧,等你回來,就可以開張了。”
他走了出去,與姜桓等人擦肩而過。
李眠溪追着他跑了幾步,晃了晃手,他卻毫無所覺。
林煙岚嘆道:“李公子,別費力氣了。”
李眠溪喃喃道:“我只是想到當日所見的客棧和紅衣婆婆……算了,道君,您說阿妍能在三日內趕回來嗎?”
風越辭微微搖頭,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李眠溪:“什麽?”
姜桓與風越辭并肩而行,瞧着方向道:“你想去看那老頭嗎?也對,他醒來的時間太巧了。”
風越辭道:“昔年姜帝征戰百城,共得九十二件信物,其中并無‘四時花冠’。”
阿妍帶走的信物定然是有問題的。
姜桓分明不了解這些事,卻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銳。
風越辭垂眸攏衣,低聲咳嗽,步履極輕卻穩,仿佛踩在雲端上,叫人想到“輕雲蔽月流風回雪”之姿态,應當便是如此了。
姜桓收回目光,一本正經道:“姜帝是吃飽了撐的麽,收集這麽多玩意。”
風越辭不置可否。
林煙岚問道:“恕我孤陋寡聞,道君,對于姜帝所得信物,書上從未有過明确記載。您從何處得知是九十二件呢?”
風越辭答道:“雖無明确之數,卻有零散記事。姜帝征戰百城時,常立高樓,奪城旗,共有九十二座城池提及被迫換旗一事。且後人描述姜帝‘望浮宮’時,曾有一句‘宮內有珍寶林,種百樹,懸奇珍,合九十二數’。若未出錯,林中所懸奇珍,便是魔王信物,種種推斷,皆有跡可循。”
林煙岚:“……”
李眠溪倒吸一口氣,扒着手指算這該看多少書,查找多少資料,末了,暈乎乎地抱住頭:“道君,我總算知道為什麽師長們出考卷都要找您看一看了!”
用校長的話來講,這就是會移動的藏書樓啊!太可怕了!
姜桓倒是沒怎麽在意風越辭講的內容,就是覺得這人講話時特別好看特別養眼,忍不住想多看兩眼。
走到季父所待的屋子,風越辭停下腳步。
李眠溪失聲驚呼:“怎……怎麽會有兩個城主!”
只見季父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床邊站着另一個與他面貌相同的人。倒也不像是人,更像是鬼影。
季父仿佛又大病了一場,較先前的狀态更虛弱了幾分。
那鬼影突然道:“你不惜燃盡性命壓制我一時,就是為了送你女兒去見姜帝嗎?”
季父未答,啞聲道:“封城導致花都四時混亂,引發疫病,卻不可能傳染得如此迅速嚴重,令阿妍連應對的時間都沒有!是不是你在背後動了手腳?”
鬼影道:“當然。”
季父氣力不支,喘聲道:“畜生!三年前,你趁我重傷附在我身上……究竟是誰派你來害我花都?”
鬼影驀地笑了起來,冷嘲熱諷道:“都主,你心裏不是早就清楚了嗎?我自然是姜帝陛下的人!你們不肯臣服于陛下,陛下明面上不好動手,便命我來除去你們……虧你還送你女兒去自投羅網。”
季父也大笑起來,嘴裏鮮血湧出:“姜帝!哈哈!好一個姜帝!我又怎會讓你如願!”
他眼中的光芒漸漸暗淡了下去,如同熄滅的火燭。
鬼影上前撫他鼻息,竟是氣息已絕。
李眠溪眼睜睜地望着鬼影附在死去的季父身上,眼睜睜地望着“季父”重新睜開眼睛,不禁駭然失色。
林煙岚道:“姜帝陛下雖是公認的喜怒無常,卻絕非陰詭小人!這個時間段,難道是……牢山八十一山鬼!”
風越辭輕輕颔首。
李眠溪氣得發抖,道:“太可惡了!”
風越辭擡頭看向天邊,日升月落,便是三天過了。
午夜時,鑼鼓一聲響,萬家燈火未熄,照映點點星光,就如同人們心中最微弱的期待與等候。
但阿妍始終沒有回來。
“都主!不好了!不僅僅是普通百姓……有修者撐不住倒下了!”
“季父”站在城牆之上,臉上帶着異樣的冷漠,道:“城中修者占三成,普通人占七成,卻是疫病傳染的根源!為今之計,唯有……屠城以救城!”
“什麽!”
“我不想這麽做,但為了花都,我願意做這個千古罪人!是叫大家一起去死,還是讓剩下的三成人延續花都的血脈?我們沒有選擇!”
林煙岚捂住了嘴唇。
李眠溪驚怒交加,道:“他怎麽能這麽做?那是多少人命啊!道君,您快想想辦法……”
姜桓語帶輕嘲,搖頭道:“小朋友,別入戲太深了。你當你們道君是神麽?縱然是神,也承受不起逆轉時光的代價。已經發生的事,是無法挽回的。”
風越辭靜靜地站着,未置一詞,衣袖垂落,無風而飄,黑白分明的眼中映出漫天的血光。
李眠溪畢竟年紀尚輕,縱然知道眼前是幻境,卻仍見不得這無邊的殺戮,他奔跑上前,拼命阻攔:“不可以!快住手!你們這是自相殘殺!不可以啊!”
在生死面前,親人,朋友,愛人,一切都成了笑話。
李眠溪親眼看到一個修行者哭着捏斷了老父的脖頸,他如遭雷劈,腳下一個踉跄,跌倒在了地上。
風越辭走過去,微微彎腰,朝他伸出手。
李眠溪怔了怔,拉住他的手,呆呆道:“道君,我不明白。”
一場災禍,寥寥數言,便讓這世外桃源分崩離析。
姜桓嘴角三分笑,顯得異常涼薄,道:“很簡單啊,毀城以殺人為下,殺人以攻心為上。人心散了,城不攻自破。”
李眠溪冷不禁打了個哆嗦。
風越辭看了姜桓一眼,淡淡道:“姜公子深谙其中之道。”
姜桓豎起一根手指晃了晃:“道君,別拐着彎損我啊,我這人只愛聽贊美的話。”
李眠溪:“……”
林煙岚道:“那些人未必不想與七成百姓同生共死,只是鬼影用所謂的‘大義’迷惑了他們!他們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卻不能不在乎花都的存亡!他們認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花都!”
最可怕的是,她站在他們的角度思考,竟然覺得這最殘忍的事情是唯一的選擇。
“難怪區區八十一山鬼能毀了近百座城池!”
史書上寥寥數言,埋葬了多少冤魂。
“住手!”
一道怒極的清嘯聲混雜着刀劍争鳴聲響起,陳無方揮劍橫掃出一片空地,身後有無數人攙扶着走在一起。
動手的修者從四面八方圍過來,卻被他硬生生沖出了一條道路。
但他顧忌着,沒有傷及一人。
“季父”站在城牆之上,面無表情道:“無方!退開!”
陳無方亦面無表情回道:“都主,恕無方不能退。”
“季父”喝道:“你連我的話都不聽了嗎?”
陳無方道:“都主,您忘了嗎?我是您親自為大小姐挑選出的護衛,我曾在您跟前立誓,這一生不懼天地,不畏鬼神,只唯大小姐之命是從!”
他擲劍入地,平地起煙塵,升起遮天的結界。
今日之前,誰也想不到季大小姐身旁影子一般的陳無方會有這樣的實力。
“季父”臉色微變,沉聲道:“三日已過,阿妍沒有回來!你這是要害所有人一起死!”
陳無方道:“她答應過,就一定會回來。都主,屠城之令何等誅心,哪怕這些人活了下來,也要背負滿城罪孽!哪怕來日血脈延續,使花都恢複往日繁華,也洗不清這一夜的血!您這是在救城,還是在毀城?”
“放肆!”
“花都的存亡,從來不是活着的人。縱然此地變成一座空城,也好過堆滿了行屍走肉!您要屠城,且從無方屍體上踏過去,否則我必然守着大家,等到大小姐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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