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終結
陳無方一番話落下,四周針落可聞,“情義”與“存亡”像一團扯不清的線,剪不斷理還亂。
但他威信遠不如都主,縱然聽得人心有戚戚,也不過得一句“婦人之仁”罷了。
都主道:“這樣的結界你又能維持多久?你不過是在白白犧牲自己的性命,救不了他們,也改變不了結果,還會連累更多的人枉死!”
陳無方沒出聲,脊背挺得筆直,任何人都察覺到了他的決然。
他身後終于出現緊繃到極致的哭聲,有人呼喚着“大小姐”與“少都主”之名,漸漸地傳遍全城。
長夜漫漫,前方無門,回頭無路,他們唯有抱着微弱的期待,等候着一個宣判。
李眠溪看得急死了,原地轉圈,念念叨叨:“阿妍快回來!快回來啊!”
姜桓冷眼瞧着,漫不經心地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你卻跟那小子一樣沒想明白。就算小姑娘能回來,帶來的也不會是救星,只會是絕望。他們從一開始就落入山鬼的網中,毫無所覺,結局便已經注定了。”
林煙岚蹙眉。
李眠溪道:“姜學長,我覺得您講的不對!沒有什麽事情是注定的,只要努力,結果是會改變的!”
姜桓嗤笑,倒沒有嘲諷的意思,只是很多年沒聽過這麽天真的話了,不禁偏了偏頭:“道君,你們學宮的小朋友都是這種德行嗎?”
風越辭:“我覺得很好。”
姜桓:“……好吧,是挺好,年輕人麽,總得做做夢,才知道清醒。”
李眠溪想辯解什麽,又講不過他,只好看向風越辭,眼神可憐巴巴的。
小青牛搖晃着腦袋,跑過來湊熱鬧,風越辭撫着青牛頭角,道:“努力未必能得到最好的結果,卻能改變最壞的局面。”
他講什麽話都是這樣輕輕淡淡的,波瀾不驚,卻總叫人不由自主地信服。
李眠溪一怔,還沒從這話中反應過來,就見城中亮起沖天的光芒。
是從阿妍離開的屋子裏傳來的!
陳無方面露喜色,一開口卻吐出大口的鮮血,身體晃了晃,已是強弩之末:“都主,您看,大小姐回來了!”
衆人茫然無措,五味紛雜,但他們同陳無方一樣,都以為這劫難要過去了。
城牆上的都主眼神冷漠嘲諷,又帶着幾分憐憫,用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說:“回來又能如何呢?”
他一揮手,搖搖欲墜的結界徹底崩塌碎裂。
沒有了阻隔,憤怒與恨意交織渲染,只需一根導火線,就能輕易點燃這幫被情緒操控的人。
不知是誰先動了手,又有人還手,亂成一團。
陳無方有心阻攔,卻已無力,撐不住彎下了身子,血跡從指縫間溢出。
混亂中術法偏移亂竄,有意無意掠過他身旁,沒等他警覺回避,一道暗芒轉瞬間穿透了他的身體。
“啊——”
林煙岚的驚呼聲與張朵朵的尖叫聲同時響起。
陳無方張了張口,朝光芒亮起的地方伸出手,眼中驟然濕潤,有什麽話卡在喉嚨口怎麽也說不出來,最終倒了下去,至死未能瞑目。
“啊!啊——”張朵朵從後方沖了過來,懷裏還抱着孩童的襁褓,裏面有一個撥浪鼓發出清脆響聲,掩在無邊的喧嚣裏。
與此同時,屋子裏終于沖出來一道紅衣身影——或者說,她是爬出來的。
衣衫褴褛,渾身是傷,明豔的面容布滿灼傷的疤痕,她像是個乞丐,又像是個厲鬼。
她爬起來,喃喃道:“無方哥哥,我聽見你的聲音了!你在哪?你在哪!”
張朵朵睜大眼睛,哭喊穿透了混亂的兵戈聲:“阿妍!大小姐——”
阿妍轉過來,滿地血色映入眼中。她不知哪來的力氣,推開所有人,沖過去,緊緊抱住了陳無方,擡手碰了碰他的鼻息,霎時僵在原地,淚如雨下。半響,她才顫抖着幫他阖上雙目。
“住手……住手!”
撕心裂肺地叫聲響徹城池上方,靈力四溢,震得衆人跌坐在地。
四周嘈雜聲遠去,只餘一片寂靜。
都主開口:“不錯啊,竟然還能回來。”
“你騙了我,你騙了我!沒有四時花冠!沒有傳送陣!它困了我整整三日,任我哭喊沖撞,任我絕望祈求……無論如何也出不去,回不來!”
阿妍聲音早就喊啞了,聽來刺耳又凄涼:“我不明白。”
“你心裏早就清楚了,只不過自己不願相信,怪誰呢?回來也好,陛下教過我們,做事情就該斬草除根,不留後患。”都主露出一個不合時宜地笑容,“可惜了,到最後也沒能找到真正的魔王信物。”
阿妍怔怔地看着都主倒下,而鬼影現身,忽然仰頭大笑了起來,笑得比他更詭異,更幽冷。
“哈哈,姜帝!哈哈哈!你想要魔王信物是嗎?好啊,我給你!”
她倏地伸手成爪,狠狠捅進了自己胸膛,剜出了血淋淋的心髒。
青絲染上霜白之色,明媚容顏浮上老态,頃刻白發落滿肩,紅顏成枯骨。
阿妍低頭,吻了吻懷中人的嘴角,眼淚濺在了他眉心之上:“滿城都是罪孽!無方哥哥,你別嫌棄我,我沒有辦法了。”
四時變幻,長夜未央,黎明始終沒有到來。
鮮紅的花瓣無聲無息地飄起,吞噬了滿城的慘叫與血肉,血跡滴答輕響,染遍每一個角落。
這座城池,終于真真正正的沉寂了。
看着如此血腥凄慘的場景,李眠溪再也撐不住,跑到一旁幹嘔去了。林煙岚走過去拍拍他的後背,權作安慰。
“咔嚓”裂聲響起,伴随着地動山搖,幻境忽然模糊起來,碎成了千萬片。
姜桓接住一片碎片,碾成灰燼,道:“她的心髒才是真正的魔王信物?倒是沒料到,小小年紀還有屠城的氣魄。這麽看來,她爹根本沒打算送她去見姜帝,而是心知已無後路,想讓她帶着信物離開吧。可惜傳送陣被鬼影動了手腳,人算不如天算。”
林煙岚擡手擦了擦眼角,回過頭時眼眶還有些紅,輕聲道:“但凡滿城百姓能上下一心,不受蠱惑,也不至于令她如此絕望。最初我見此處如同世外桃源,原來也都是假象。”
姜桓吹了吹手上煙灰,道:“可能是魔王在時,天下太平靜了吧。有句話講‘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太美好的東西,往往都不真實。”
風越辭眸光微動,看了他一眼。
姜桓嘴角勾起,瞧着眼前人盛極的容色,意有所指:“道君,是不是覺得我講得很有道理?”
風越辭垂眸斂目,仿佛沒聽出他話中深意,擡手招來青牛,搖響鈴铛,化作浮光瑤琴,指尖輕動,勾起一根琴弦。
只聽琴音清泠,悠遠曠達,蕩滌心魄。
李眠溪一震,滿腹無可言說的惆悵與悲憤好似淡去,從那數千年的往事中掙脫了出來。
陰魔的聲音忽然響起,不知從何處傳來:“清徽道君,你想知道的都已經知曉,是該兌現諾言的時候了。”
風越辭擡眼,淡淡道:“還有一事。二十年前,季姑娘強行轉生,但神魂執念太重,沉溺忘川,難容于身軀,二十歲便是大限。除非有人能涉足忘川,為她洗淨神魂,才能令她真正重生。我知閣下尋我是為了此事,只是如此費心費力地救她,目的何在?”
陰魔沉默。
李眠溪撓撓頭,突然一個激靈:“道君先前說你與陰魔淵源頗深,難不成你也是當年花都之人?”
姜桓道:“顯而易見。”
李眠溪“啊”了聲,緊張道:“那你是誰?莫非是陳公子?還是張姑娘?”
陰魔冷冷道:“誰都不是!我不過是個無名小卒,昔年承蒙大小姐恩德,如今連僅剩的殘魂也将覆滅,只想在臨死前了卻一樁心願罷了。清徽道君,只要你去忘川将她帶回來,我立刻放了你們學宮那群小輩。”
“忘川?莫非是彼岸忘川?”林煙岚終于想了起來,蹙眉道:“相傳人死後執念不散,入不了輪回,魂魄便會沉入忘川,永世不得超脫,竟是真的嗎?”
陰魔道:“自然是真的。彼岸忘川乃禁地,涉及超脫輪回之秘,唯有達到‘帝王’境界才能涉足一二。而當今四君,遠不如‘帝王’多矣。”
李眠溪聽得暈頭轉向:“道君,她,她在說什麽啊?”
倒是姜桓聽到“超脫輪回”幾個字,眼神微變,手掌慢慢撫過刀柄。
林煙岚急道:“若真是忘川,活人不可入,入者人不活!道君又怎能去?”
陰魔道:“你錯了,只有他才能去。因為他是這世上唯一一個到過彼岸,渡過忘川,死而複生之人!難道你以為,七年前真是你們醫術通天将他救回來的嗎?‘補天石’需要道韻神魂,四君亦能做到,只是他們心知必死,不敢犧牲罷了!”
必死……必死!
林煙岚身體霎時顫了顫,臉色煞白。
七年前,四君殿聯合氏族煉制‘補天石’,卻因缺少關鍵一環而久久猶豫,她父親便是死在了那一役。
清徽道君縱然驚才絕豔,也不比四君特殊。四君等人年歲長他數倍,早已先他一步踏足“道境”,難不成真的無能為力嗎?
陰魔笑聲幽幽,情緒不明,喃喃道:“人心如此,數千年未變。為了這幫人犧牲,根本不值得。”
她像是在說風越辭,又像是在說其他什麽人。
風越辭指尖未停,琴聲泠泠作響,道:“問道無悔,問心無愧。何來犧牲?何來不值?”
琴音不歇,浮光流轉,地面上忽然間紅花盛放,眼前出現了一片渾濁的河流,水中隐隐約約躺着個人影,紅衣明豔,一如花都初見,那個笑容燦爛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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