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宋方霓獨自在餐廳門口站了片刻, 踟蹰了會,終于走了進去。

爸爸罕見地訂了包廂,沒有坐在大堂的散客桌。走進包廂, 羅姨就坐在他旁邊,而那個叫圓圓的妹妹據說在上什麽數學補習班,沒有出現。

如今,宋方霓越來越感覺自己是一個局外人。

點菜的時候, 爸爸每準備點一個菜, 羅姨就在旁邊評論幾句, 說說笑笑的,然後兩人的目光一起望過來,征詢她的意見。

客氣, 周到,禮貌,也就像對待遠道而來的客人。

吃飯的時候,爸爸主動站起來為她夾菜, 羅姨依舊坐着,若有似無地打量着她的衣着和發型。

半天後,爸爸才終于開口說了一句:“多吃一點葷的。你看你, 從小到大都那麽瘦。”

羅姨在旁邊笑着說:“你不懂。她們年輕女孩子啊, 都愛靠節食維持身材,不過, 這樣不好的,以後會生不出孩子來, 還要吃中藥調理。我以前工作時見多了。”

宋方霓已經從這親密但又有點奇怪的氣氛裏感受什麽。她耐心地等待着。

等吃完晚飯,爸爸才終于期期艾艾地開口,說羅姨意外地懷孕了, 現在身型看不出來,但他們想要這個孩子。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說是爆炸性的新聞也不為過。宋方霓心裏一驚,表面上還是淡淡的,甚至沒放下筷子,慢慢地吃着碗裏的青菜。

爸爸快六十,羅姨也已經四十出頭了,他們都是實打實的高齡父母。

羅姨目不斜視地盯着她,而宋方霓只顧看着爸爸,他笑成一朵花,臉上的褶皺都擠在一起。她內心五味陳雜,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別的難聽的話,最終只是用帶有一點點假的聲音說:“哦,那要多休息。”

自己要多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或是,妹妹?

這重大新聞弄得腦子裏都是亂的,早就不記得西中的照片變故。宋方霓吃完飯後告別父親和羅姨,借口疲勞,要回酒店休息。

她很少抽煙,但是今晚站在路邊,迫不及待地抽了兩根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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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文來接她,得知這件事也是感慨,順嘴開了個玩笑:“你說你啊,如果你早點兒答應和我在一起,咱倆生的孩子都比你弟或你妹大了。”

宋方霓直接翻臉:“你想表達什麽意思?”

歐陽文噎住,看她臉色實在不好,也知道這話題到此為止,識趣地閉上嘴。

回到房間,宋方霓獨自走到露臺。

這是CBD的一座老牌五星級外資酒店,

她這麽多年在上海孤身打拼。外人看起來很光鮮靓麗,但職場上每走一步都要計劃很多,鋪墊良多,宋方霓已經習慣依靠自己的判斷,而她赤手空拳走到現在,一人過大年三十也是常事,不然也不會養成釣魚這樣的習慣。

宋方霓偶爾回來,也不肯再住父親和羅姨家,總是住在酒店。像個最熟悉的異鄉人。

夜深了,外面的天依舊渾濁,道路上的車水馬龍在安靜地流淌,最後一絲夏季的炎風開始帶着秋天的意志,吹在臉上産生些涼意。

宋方霓低頭玩着手裏的廉價打火機,這是買煙時随便在小店裏買的。

點燃,熄滅,點燃,熄滅。小小的藍色光輝,照耀着她的臉龐。

她想到小時候,覺得整個城市和家庭都是壓在身上的重負,特別想掙脫牢籠飛出來,但等真正飛出來,卻發現舊巢不存,整個人居然空落落的,無根也凄涼。

>>>

雖然兩人的關系有摩擦,但是歐陽文對這段感情關系的認真程度是空前絕後的。

追了那麽久才追到的女神,自然也就格外上心,何況宋方霓身邊的追求者不少。歐陽文苦惱之餘格外提高警惕,他反反複複地問了好幾次,她是否和蔣霖繼續聯系。

宋方霓搖了搖頭。

蔣霖已經離開上海,去往新的科技公司就職。自從上次的風波,兩人自然也沒有聯系的必要,各自默契地斷了。

這麽解釋幾次,歐陽文依舊半信半疑。

他哀怨地說:“還記得小w嗎?今年,她都已經生三胎。咱們同一屆的大學同學,哪一個沒有安定下來,真的也只有我,我還在原地等你。感天動地啊!”

宋方霓随口說:“并不是每個人都會選擇結婚,比如,老鮑也還單身。”

“她?她能跟我比嗎?就鮑萍那個德性,男的是瞎眼才找她。她要是能結婚就見鬼了。”歐陽文的口氣充滿着諷刺,“而且,你倆關系也太好了吧。”

宋方霓除了和大學舍友保持聯系,她在畢業後,和曾經是辯論隊的鮑萍越走越近,成為至交好友。

鮑萍大學畢業後創業,是科技行業比較少見的女性創業者。但她的經歷比較坎坷,成立的第一家公司因為CFA那裏出問題,再被內鬥,擠出了核心管理層,算是血本無歸,一度窮到了需要刷信用卡才能付屬下的工資。

因為沒錢交房租,鮑萍在宋方霓的沙發上白白地借睡了一年半,還給淩晨加班回來的宋方霓燒飯吃,兩人算是結下革命戰友的鐵血友誼。

但如今,鮑萍創辦的第二家公司已經拉到第二輪投資,算是比較順利。

宋方霓有時候想,如果不是自己的職場路還算平順,也有可能創業。

這只是極偶爾浮現的念頭,她當初目光獨到,所就職的瑪氏集團有一個樸實無華的中文譯名,卻是絕對的行業霸主。

如今在華的外企已經沒有曾經壟斷且傲慢的優勢,甚至有“外資零售大敗退”的趨勢。在科技行業裏,甲骨文撤銷了中國研發部分。高露潔等快消在華的市場份額都出現不同程度的下滑,但瑪氏集團作為一個老牌外企,它們的淡奶油在過去五年內銷量翻了7倍,多個産品在細分領域是第一。

宋方霓前幾年負責拓展新市場渠道,營銷和銷售一手抓,可想而知的忙碌,幸而業績驕人,她已經成為年輕的中層管理者。

每一步晉升都要跟着倍數級別的壓力,再加上遠在上海,宋方霓也就逐漸忘懷了羅姨懷孕這種事。總之,眼不見心不煩吧。

>>>>

到了元旦的時候,宋方霓飛了一趟新西蘭,去總部做報告,回來後趕上年會。

外企的年會都是争奇鬥豔的場所,宋方霓以往對此不感興趣,最多買件暴露的zara,穿完一次就扔。

但這一次,她多少要在着裝上投資。

宋方霓和歐陽文交往後,她性子沉靜,很能壓着歐陽文的脾氣,日子倒也是細水長流,所以當歐陽小心地提出邀請她這個春節見父母,也沒覺得不妥,就答應了。

她在新西蘭時間太趕,沒有時間購物,回來時特意把機票定在香港轉機。

宋方霓抽出一天的時間購物,除了給自己買衣服,順便也給上司、平級同事和下屬買些小禮物。

歐陽文向來出手闊氣,送給她的聖誕禮物是一個橙紅色鱷魚皮鑲鑽的kelly cut。

說來令人詫異,宋方霓所擁有的愛馬仕,全部都是禮物。親密同事和客戶會送她絲巾和香水等小配件,上司和男友則送她箱包等皮具。

至于宋方霓本人,她對這嬌貴的馬具出身品牌沒有特殊的感覺。

她更喜歡LV,尤其是老花款的旅游皮箱廣告,廣告上面的男男女女,總是拿着路易?威登那logo明顯的箱包,安安靜靜地坐在各種交通工具裏,臉上的表情或凝重或嚴肅或不忿,但都帶着一種仿佛只要喝多了就能立刻去遠方流浪的乖僻感。

時近農歷春節,香港置地廣場的香奈兒和愛馬仕都要排隊,除非,有熟悉的sales把人領進去。反而旁邊的路易?威登,人不是那麽多。宋方霓走進去。

包具區永遠都跟大賣場似的,一堆人聚着。成衣區相對清靜,客人少,在沙色的軟座上坐着一對男女,男人身形瘦削,但是頭發略微花白,歲數看起來似乎不小了。陪伴的女人倒是很年輕,眉目如畫。

兩人正低頭拿着一頂漁夫帽,讨論着什麽。在他們旁邊,跟着兩個菲傭,一個菲傭牽着剛走路的小朋友,另一個菲傭則推着一個黑色的敞篷嬰兒車,裏面是剛出生不久的小小嬰童。

顯然是一對很體面的老少配夫妻。

在香港倒也是很常見。

宋方霓正低頭跟歐陽文發微信,問有沒有什麽要買的東西,順便帶給他。

随後,歐陽文足足發來六條60秒的語音,她聽了兩條,随後轉為文字。

銷售小姐已經迎上來,輕聲慢語地詢問宋方霓有什麽需要,宋方霓便暫時地先收起手機,遙遙地指了幾件看着順眼的女裝。

她本來是目不斜視地往前繼續走。

可是,仿佛真的是某一種第六感在作祟,她突然心跳如鼓,感覺有什麽不對勁,目光倒回去,重新确認剛才路過的那對夫婦的面孔。

可能幾秒,也可能幾分鐘,就像一匹稠密的絲絨紅布被猛地掀開,露出下面遮掩着的一個巨大黑洞。那個黑洞能吞沒所有心事,吞沒所有的聲音,把周遭一切的紛擾嘈雜都變成寂靜的回音。

寂靜的燈光,寂靜的臉,寂靜的笑容

寂靜的……舊日戀人。回憶沉沉浮浮,感覺始終清晰。

她才知道,以往看過的那些文藝書籍裏,“如巨浪海嘯般席卷而來的情緒”,确實就是一句實話。

宋方霓迅速地收回目光,加快腳步,跟着銷售小姐往前走。

銷售小姐愣了下,她露出甜美的笑容說:“宋小姐,麻煩您先在這裏稍微等一分鐘,因為我現在要去庫房後面,為您拿您想要衣服的型號。您可以再看看別的。”

宋方霓鎮定地坐下,耳邊放着輕柔的音樂。随後,男銷售托着托盤,為她端來一杯冰涼的香槟。她搖搖頭,随後發現喉嚨是幹的。

如果說,宋方霓沒有想過她和梁恒波重逢的戲碼,那麽,這句話絕對是一句謊言。

但重逢又怎麽樣呢?宋方霓知道,她可能會驚慌失措到假裝不認識他。梁恒波大概只會淡淡地投來一眼,也許認出她來也許根本沒有,但他絕對不會再主動說話。然後,他們就這樣在人海中擦肩而過。

在她諸多設想裏,他們重遇的地方是在什麽辦公室,在會議室,在酒店大堂,在行政酒吧,在機場……全部都是充滿着某種象征儀式感且有很多旁人在的公開場所。

——沒想到,居然是在路易威登的店裏。

而在所有預想裏,宋方霓都不敢想,自己第一句話應該對梁恒波說什麽。此時此刻,湧到腦海中的第一個想法是,他瘦了。

梁恒波剛才是坐着的,他的肩膀寬了不少,腰卻窄。歲月掠過鼻眼,曾經少年時的青澀和脆弱感已經蕩然無存,但是,他确實已經徹底回到了單薄清瘦身形,自自然然的。

仿佛之前她看過的合影照片只是一個ps的惡作劇,是他故意發照片,讓自己死心?

宋方霓收回思緒,盡力對着鏡子凝視自己。

她今天沒怎麽化妝,穿着一款長風衣,平底鞋,垂順的頭發,看起來極其随意,像是上班中途被抓過來的。實際上從頭到腳的質感無一不精。她自己也早就不再是青春期時期,只剪着齊頭簾亂跑的小姑娘了。

……早就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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