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店鋪裏放着輕柔的音樂, 隔壁還有另一個貴婦阿姨在挑挑揀揀,她頤指氣使的,瞧不上任何東西。但幾個sales堆着笑臉相迎。
不多時, 銷售小姐抱來了她日常的衣服型號。
裙子四萬六,薄毛衣也将近一萬塊。上萬元的奢牌服裝,和幾千幾百的做工完全不同,沉甸甸的, 摸上去的材質也是。
——她工作像狗一樣, 她馬上就要拿到本年獎勵金, 她現在有這個消費能力,她平時很少去提前消費,所以現在完全掏得起這一筆置裝費。
宋方霓盡力沉下心, 站在原地粗略試了下,連衣裙差不多合肩也合腰,即使小有差異,回上海後, 也可以重新找他們家成衣部的裁縫或高端的成衣裁縫,重新量體裁修。歐陽文的每件西裝都是經過如此流程。
她急着結賬。
銷售小姐歉意地說,店裏的信號系統出現故障, 移動pos機不可用, 請她移步去隔壁的皮具部,用總機電腦。
前臺右邊有一面巨大的玻璃牆, 展示着各種墨鏡,她順手挑了一副墨鏡, 擱在衣服上,但是銷售歉意地說這幅展示鏡框掉了顆水鑽,讓她稍等, 他們去庫房拿副新的來。
宋方霓點點頭,又看到一張碩大的宣傳海報。
奢侈品牌現在時興和科技産品聯合跨界。愛馬仕跨界了蘋果表,LV也出了一款無線的藍牙耳機,因為被幾個娛樂圈裏的流量偶像戴着,非常緊俏。
她心中一動,問店裏還有沒有賣這種耳機。
貼心跟着她的銷售小姐面露難色,說店裏現在沒貨了,不過——
“不過”,是銷售的慣常用語。果然,銷售小姐說因為她的銷售記錄良好,庫房裏還有一幅白色的耳機。
宋方霓點點頭,簡單說:“一起結。”
銷售小姐遞回她身份證,繼續甜甜地笑着:“真巧,我們店今天就進了兩幅白色的耳機,不對外做展示,只有老客熟客問,才會拿出來。一個耳機被您挑走了,另一個是被那邊的客人——”
她再催促:“麻煩快點。”卻情不自禁地側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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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和同樣被銷售小姐帶來此處結賬的梁恒波打了一個照面。
梁恒波的個人氣質,不會因為胖瘦或穿什麽風格的衣服改變,年輕時候的清瘦少年感,現在的沉穩。他穿着黑色毛衣,臂彎裏搭着一件低調的深灰西裝外套,腿極長。他手裏拿着手機,頭發略長但整潔,低垂着頭,依舊是一點臉都不願意露的。
除了略微灰白的頭發,他的面孔沒有變,方方面面,各個細節。是英俊的,氣質與衆不同。
但是,梁恒波的頭發怎麽白了那麽多?她心中惘然,他們是同齡人啊。看起來像個小老頭似的。
對方大概察覺有人凝望,便擡起頭。
宋方霓此時正戴着帽子和口罩,他沒有認出來她來,目光略一對觸,禮貌地挪開。
反倒跟着他而來的少婦,因為宋方霓投來的打量眼神,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也就一瞬間,旁邊的梁恒波突然察覺到什麽。
他迅速地重新看過來,唇邊淺淺的笑容徹底消失了。
宋方霓下意識地想對他擠出個微笑,但實際上,外人只能看到一個依舊無動于衷的漂亮都市女郎。
她的目光下垂,看到梁恒波的左手無名指戴着款寶格麗黑陶瓷彈簧戒指。而站在他旁邊的女人,戴着一款極其碩大且異常晶瑩的鑽石婚戒,戒圈很細。
他們是夫妻,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梁恒波已經結婚了。
他果然結婚了,對方不是裴琪,甚至是更美貌的女人。他們還有孩子了。宋方霓接下來就很古怪地想,寶格麗,寶格麗,她在後輩子永不會買任何一件寶格麗了。
——奶棕色的溫暖冬日瓶裝咖啡,鮮綠色鑲嵌假珍珠的春天鱷魚鑰匙扣,明亮孤獨的夏天小號聲,和秋天裏那句冷伧伧而殘忍決絕的我們分手吧。無數封她自己都覺得卑微的郵件,它們在這瞬間,消失了。
只剩下灰白色頭發的梁恒波,正面無表情地看着自己。
銷售和梁恒波旁邊的女人都疑惑地看着這沉默的兩個人,宋方霓也感覺得到這點,她轉過身,讓銷售結賬。随後,她低着頭,拎着巨大的橙黃色袋子和他擦肩而過。
快步走回酒店,宋方霓才感覺腦子清醒了點。
回到房間後,她用消毒濕紙巾,把酒店房間的冰箱玻璃,鏡子,桌面,電視機表面,床頭櫃的表面都擦拭了一遍。然後,呆呆地站在空無一人的房間。
壓住她的是一種極為複雜的情緒。不是沒想過,梁恒波結婚了,但是等他和嬌妻幼子真實地出現在面前,宋方霓就情不自禁地在腦海裏惡補了他們分手後,他的各種感情生活。
到了晚上,歐陽文跟她視頻,她第一句話就跟歐陽文說:“我今天碰到一個老同學。”
“是在買東西的店裏。”宋方霓頓了頓,說下去,“他結婚了,身邊跟着老婆孩子。兩個孩子。他的頭發都白了。”
說出這句話後,她才感覺到一種放松,或者說,是一種超脫于恐慌後的平靜感。
——這是所有最壞情況下所能發生的最好結局。
和初戀相遇,在庸俗卻也不失體面的奢侈品店。梁恒波除了出乎意料的銀發,但沒有發福,沒有落魄,也沒有變成有小肚腩的油膩中年男,甚至于整體風采更勝于少年。
他的妻子是個美女。
關鍵是,她自己也打扮得非常好,他們都過得還不錯。
不是嗎?
至少,他們不再像野草,除了自身,沒有什麽東西能給予對方。
重逢不重逢的,早已沒有任何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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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方霓的這個春節跟着歐陽文,和他的父母在海南過年。
歐陽文自己在黃浦江邊的豪宅令人側目,而當宋方霓和他雍容華貴的父母站在露臺,看到他家雇着三名專人,把玻璃庭院裏的藍孔雀、白孔雀和幾個羊駝都放出來,再讓那幾只白孔雀對客人進行開屏表演的時候,還是稍微驚訝。
歐陽文轉頭看着她的笑容,不由問:“你在笑什麽?”
宋方霓抿起嘴:“嗯,就是想到了‘被割掉的資本主義尾巴’。”
歐陽文也随着她笑而不語,突然,他從旁邊的碟子撿起一個木瓜,朝着它們,遠遠地扔過去,木瓜砸中其中開屏的一個白孔雀的腦袋,孔雀們受了驚,紛紛四散。
宋方霓愠怒地抓住他的手:“歐陽!”
歐陽文沉沉地說:“你不是覺得它們不好看麽?放心,我以後不會讓你看到這群鳥。”
“不,它們都很漂亮。我只是突然思維發散了一下,想起一個笑話,告訴了你。”
宋方霓解釋了下。“被割掉的資本主義尾巴”指以前在計劃經濟時代,財産都歸集體所有,不準農民私下裏養雞種菜。但是如今,人們卻已經能自由地,在家養着只供開屏、不事生産的孔雀。
滄海桑田,時代和觀念變遷太快。這也是一個從事非本專業相關的國政學生的偶發感慨而已。
歐陽文說:“哦。”
晚餐見了歐陽的全部家人。
歐陽文不是獨生子,他是最小的兒子,上面有兩個哥哥。其中之一已經移民,另一個則離婚再婚了好幾次。
歐陽文父母都威嚴穩重,做事極有分寸,他們對幼子的婚姻大事比較寬容。
但是,當宋方霓簡單說起自己的家境,歐陽家的人彼此交換了一個會意的眼神,她私下一問,歐陽家早就把她的個人情況,甚至她繼母要再高齡懷孕都摸得一清二楚。
“畢竟,他們想了解自己寶貝兒子的女朋友麽,當然,這可能算是你的隐私。”歐陽文試探地說,“你沒生氣吧?”
宋方霓沉默了會:“倒是沒有生氣,但是,我絕對也沒有很高興。”
歐陽文轉而喜滋滋地說起,他已經提供給西中新的照片,讓學校把宋方霓被減掉的校友錄,重新制造一份。
“等你以後嫁給我,我們少不了再給西中捐筆錢,給以後的學弟學妹做典範。”他情意綿綿地說,“那是我們定情的地方。”
總體來說,三亞之行過得很愉快。
之後的幾天,宋方霓都乘坐歐陽文的私人游艇去海釣。她專注地盯着手裏的魚竿和閃閃發光的海面,直到眼睛發澀。
這個春節還沒過完,萬豪酒店出了第一方數據洩露的問題,美股盤前跌逾5%。
一時之間人人自危,開始自查線上媒介。
瑪氏企業目前主要服務于商家客戶,但大年初四,宋方霓還是提前回來。她在飛機上回複郵件,再給鮑萍微信。
公司之前沒有用市面上現成的SaaS平臺,但也建了自己的第一方媒介追蹤系統,而這套系統的後端是鮑萍的gfbTech開發的。
宋方霓給鮑萍打了視頻電話,她寫報告時需要附帶更新許可證的資料,鮑萍說馬上發文字資料和安全性數據,或者讓她直接過來找自己。
宋方霓驅車去了金橋。
那裏是鮑萍創業的所在地,高樓大廈坐落在一個很荒的草地上,創業公司也沒有個正經的前臺,拿了訪客卡就能暢通無阻地進來。
她敲開鮑萍的門。
春節裏的上海總是陰着天。
鮑萍那一間能俯瞰寬闊黃浦江面的辦公室裏,除了鮑萍,沙發上坐有另外三名男人。
其中坐在主位,頭發略長且花白的男人依舊沒擡頭,正在專注地讀着手裏的資料。
和梁恒波的第二次見面,沒有重逢時那麽令人印象深刻,甚至更符合她曾經的想法。
鮑萍從辦公桌後面繞出來,她居然沒有平時的暴躁,很熱情地介紹:“梁總,這是瑪天然的宋總,也是我的好朋友。”
梁恒波身邊的人除了他,都站起來,和她禮貌地打了招呼:“宋總。”
外企內部平時彼此英文稱呼得多,對外介紹時都愛說什麽什麽總,什麽什麽老板,宋方霓平時聽到,眉也不皺,但今天略微窘迫。
宋方霓跟鮑萍低聲說:“你出來一下。”
一出來,鮑萍就把她公司之前的項目對接人叫出來,讓他對宋方霓言出必答。
他們當初簽訂的是第三方合同,但瑪氏是業內極為厚道且尾款給得極痛快的甲方,很多企業願意和它深度合作。
半個小時,鮑萍和梁恒波這裏的事情談完,她送梁恒波離開。
路過會議室的玻璃窗,宋方霓正打開電腦,被幾個程序員圍着,她一個個盤問問題,男人們的表情都微微緊張。
梁恒波透過玻璃看了他們一眼。
鮑萍想到什麽,順嘴說了句:“巧了,宋總和梁總來自同一所城市呢。”
梁恒波沒接這句。
他溫和地說:“這兩個月,我大部分時間在上海。抽時間,我們再深入地聊聊你們公司。”
鮑萍點點頭,主動幫梁恒波按了電梯鍵。
一行人為首的梁恒波很寡言,所以等待時,他們也沒有進行更多閑聊。
電梯門打開的瞬間,梁恒波突然又說:“大年初九,我們接受浦東區政府辦公室的邀請,去瑪天然集團參觀。”
鮑萍愣了下,梁恒波已經插兜走進電梯。
她走回會議室,宋方霓那裏已經忙完了,正在異常細致地纏着電源線。
兩人雖為好友,但是涉及商業秘密,鮑萍也不好貿然說梁恒波要來收購她的創業公司的,只順理成章地就把梁恒波最後那句話告訴宋方霓。
宋方霓這才終于輕聲說:“這人是?”
鮑萍遞來一張名片。
名片上只有三行字,梁恒波的名字,他就職的公司和公司郵箱。
鮑萍說:“他在名片上都不用寫職位,業內人人都知道他。”
再說了點梁恒波的事情。
梁恒波研究生畢業後順理成章地進入學長的公司,創立了中國大型房地産門戶,還有兩項輸入法專利。兩年後,國內知名互聯網科訊公司收購該門戶網站,他也正式加入科訊的研發部,平均每半年就能前進一級,堪稱火箭般的升職速度。
四年前,梁恒波領導的北京研發部門,被單獨拆分運營,組成一個全資子公司,他兼任ceo,全面負責公司的規劃和運營管理。
“……反正是個技術大牛,你現在用的郵箱,就是他當初主持開發的。”鮑萍沒正形地說,“我在年少無知時還暗戀過他一段時間。不過,純欣賞,等老娘年紀大了,更喜歡村口小流氓的那一種糙漢類型。”
宋方霓反複看着梁恒波的名片。她遲疑片刻,輕輕地把名片放回到桌面。
鮑萍随後就開始細問宋方霓的問題是否被解決,自己還能提供什麽資料,又說整個春節都在加班雲雲。
兩人聊了沒多久,宋方霓告辭。
她坐在車裏,無意識地按着車載廣播。
財經新聞,跳過。路況信息,跳過。音樂頻道……跳過。
冷不丁地轉到一個聊天節目,兩個主播正在閑聊着美劇,名字叫《生活大爆炸》,是一幫物理學家的故事。
物理,量子物理。
梁恒波,梁恒波。
她們國政系在平常要求寫政治時評,還會經常留一些海量的閱讀書目,老師要求學生每周交閱讀筆記。
比起同學,宋方霓有一個特殊的偷懶技巧。
每次跟梁恒波聊天,她故作漫不經心地聊到某大頭著作,逼着梁恒波回去讀,隔幾天,再追着他要閱讀感想。
屢試不爽之後,梁恒波終于懷疑:“我怎麽感覺,自己正在上你們的專業輔修課?”
宋方霓心虛地表示,她也可以試試讀他們專業的書。
結果,他老實不客氣地讓她讀複雜性科學三論,耗散結構理論,超循環理論和協同學。
猶記得,自己聽了這名字就頭大。
梁恒波笑笑作罷,他已經猜到,是她偷懶讓自己幫着寫作業。但也沒什麽大不了,他樂意幫女朋友解決問題。
幾天後,宋方霓突然神神秘秘地說:“我讀了你說的那些書,給你念一段話吧?”
——“色荷”,是物理特質之一。
描述強相互作用是用的“色荷”。
色荷的性質和電荷的性質非常不同,當色荷靠的比較近的時候,相互作用比較弱,反而當色荷靠的比較遠的時候,相互作用變強,所以,人們永遠無法分開兩個誇克。
到目前為止,探測器上沒有找到單獨存在的誇克,但這不妨礙認為誇克是存在的。
呵!到現在,宋方霓對上面一大段古裏古怪話的含義已經完全迷糊,她只記得,自己最後篤定地對梁恒波說:“所以量子物理學說,遠距離的聯系更加緊密,我們異地戀比天天見面更好。”
梁恒波沒有糾正她的任何概念,他說:“你今天又要我幫你寫哪本書的閱讀筆記?”
那時候,他們還在戀愛當中。那時候,每一天都強忍住思念,卻自欺欺人量子物理說遠距離的聯系更加緊密。
但即使是真摯短暫的感情,也已經被她放手了快十年,當時所擁有的東西,也早已經一去不複返。一切物是人非後,對宋方霓而言,此刻的孤獨和痛苦都在可以忍受的範圍內。
宋方霓這幾天已經想清楚,她寧願放棄真愛十萬次,也絕不肯放棄親手在上海打拼下來的生活。比起曾經為模考成績一驚一乍的焦慮少女,她更想成為現在成熟且帶幾分漠然的“老宋”,現在的老宋知道,所有的人生選擇都自帶風險。她現在具備更多風險的承擔能力,即使做錯了一件事,也知道這絕對不代表她整個人都是一文不值。
黃浦江面上,行駛的永遠是機械輪船,而不是漂浮着那些為情為愛為過去哭哭啼啼的人類屍首。
一陣手機鈴聲響起,打斷回憶。
宋方霓從方向盤上擡起頭,是歐陽文的來電。
這是自己現在的男友。
宋方霓深呼吸,即使心中依舊痛苦,她臉上一滴眼淚都沒有,她确實已經很多年沒哭了。她發動引擎,穩定地把自己的路虎遠離大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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